风波恶

　　“你怎么又跑上来了？”
　　华枝拧着眉问夜风，后者依旧拿几声干笑来搪塞。她扬着下巴笑着问：“竹羽今日没来？”
　　“喏，在那呢。”
　　夜风看过去，竹羽正在岚云殿旁的长廊上和龙渊说着话，表情有些严肃，他们身旁还站着一个少年。
　　“据说是龙将军的儿子。”华枝浇着花，有些漫不经心地给她解释。
　　“阿福？”
　　华枝见她神色有些兴奋，“你认识？”
　　“他小时候在流光境玩过，那时见过。哎，我过去看看。”
　　“你好好在这待着。”
　　夜风步子还没迈开，就被自家师父一把薅过去，手里多了个瓷质的花浇。
　　“浇浇花，修身养性。别过去瞎掺和，这事乱着呢。”
　　“浇花有什么意义，反正最后还不是全都要被你揪光？”夜风撇撇嘴，但也没再往那边跑，心不甘情不愿地浇起了花。
　　“上次跟着龙将军去剿灭华家的队伍里有个叫郑尧的，算是个老兵了，前朝时他就跟着打仗。华家覆灭这么多年了，他突然向天尊告发，说龙将军并未对华家动手，将他们全都转移到了殇家，华家的天火只不过是掩饰的假象。”
　　夜风手上动作一停，先是震惊于龙渊的做法，然后是讶异于郑尧的告密，骂道：“这人真无耻！所以呢？天尊要因此处置龙将军？”
　　华枝出乎她意料地摇了摇头，“不，天尊听到这里并无反应。直到郑尧提及龙将军如此做是为了妻孩，天尊才脸色大变。”
　　一个天境的将军，私底下竟然和一个原应被一同剿灭的凡人有了感情，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都有了孩子！
　　“这也是他这次带着孩子上界的原因，他把孩子托付给了竹羽，希望他避过风头后能找机会把人送到人境。”
　　夜风往那边瞄了一眼，她知道，这事不简单。
　　后面的事情她知道的不多，更多的是源于听说。

　　不知道龙阙怎么想的，他听闻此事面色大变后竟然突兀地在嘴角升起一抹笑容，搭在龙椅扶手上的手在上面有节奏地点了点，沉默了好一会才说道：“不如让兄长戴罪立功吧？”
　　其他神司不住地感叹：天尊还是心善。
　　于是乎，时隔多年，剿灭殇家的任务又一次落在了龙渊头上。

　　那日天兵到的时候是夜里，火起的时间却远要早，不知是从哪里开始烧起来的，火势蔓延，一发不可收拾。殇家乱作一团，尖叫哭喊不绝于耳。
　　可泠夕没有跑。
　　她只是挑着灯笼走到殇宅门口，仿佛那晚和过往的每个夜里没有什么区别。
　　她在等。
　　一一死了，从没听别人喊过名字的斑点猫死了，木子死了，最后，就连阿水也死了。而她呢？她等了这么久也没有等来的死亡，最后竟然是以这种方式到来的。
　　说来也怪，她曾经为迟迟不来的死亡害怕、崩溃，可现在竟然只有毫无波澜的平静，甚至还有一点说不上来的轻松。
　　这样想着，她竟没来由地笑了笑，恍一回头，却看见了殇轻涯。她看见泠夕脸上的笑，有些错愕，盯着她看了一会，也控制不住苦笑出声：“我让孩子们都走了，能走多远是多远。我啊，是逃不掉了。”
　　泠夕也回敬她一抹笑，探身往她身后看了看，没看见别人。
　　“华谷主呢？”她目光在殇轻涯脸上久久停留，又笑着追问：“也走啦？”
　　殇轻涯摇头，笑容破碎又苦涩，“他进屋子寻人，火太旺，房子塌了。”
　　泠夕好一阵子没说话。
　　她没想到那个风光无限的华盛竟然死得这么轻飘飘，甚至可以说是微不足道。
　　殇轻涯可能看出了她心之所想，就带着脸上难看的笑继续说：“英雄也会老的，何况他也不是什么英雄，到底只是个凡人罢了。”

　　龙渊的兵马很快就到了。
　　他看到坐在殇宅门前石头上的泠夕，匆匆下马，走上前道：“泠夕，我带你走！我现在就带你走！还来得及！”
　　他身后的一个小兵也跟着说：“将军，你快带夫人走吧！天道无情可人有情，我们都是站在你这边的！”
　　可泠夕没有动。
　　她只是微笑着昂头，目光从自己被龙渊抓起的右手手腕一直挪到龙渊脸上，“已经来不及了。”
　　似乎是为了印证她这句话似的，龙渊身后传来一声“砰”，像是什么东西摔在了地上。他回头一看，手上拎着刀的另一个小兵有些心虚，眼神不由自主地飘向地上的尸体——刚刚替他说话的那人。他刀上的血滴落在了地上那人的脸上，鲜艳刺目。
　　那小兵不停往他脸上瞄，观察他神色的同时有些害怕，“将、将军，我也没办法……”
　　“废什么话！”队列中有人一声暴喝：“什么狗屁的都支持！老子还想活着呢！唠叨什么呀，杀就完了！”
　　“就是！你、你是天尊的兄长，天尊那么偏待你，你怕什么呀！”
　　“是啊，到时候他肆意妄为，拍拍屁股走人了，哥几个还得连带着受罚！我们可受不起！”
　　“我们冲进去！”
　　“杀！”
　　泠夕看着那些人一个个从他们身旁经过，顺带一刀刺死殇轻涯，那个说话语气没那么硬的小兵还好心跟他们说：“天尊说，将军夫人得留活口。”
　　她看着看着，突然笑出了声，神志不清似的站起来，扬手把手上的灯笼扔进了身后的火里，被抓住的右手扯了扯龙渊的衣袖，笑着唤他：“龙将军？”
　　“你的好部下。”
　　泠夕听着远处传来的马蹄声，眯着眼睛看龙渊身后逐渐靠近，走在首位的竹羽，笑意更甚：“还有你的——好弟弟，怎么派人来取你我的贱命了呢？”
　　龙渊沉默了好久，开口：“你不是想让我带你走吗？”
　　“原本是这样想的，可是华谷主怎么都找不到新的阴孩，后来我就答应了他当他们家一辈子的烛娘。我等得太久了，太晚了，我走不了了。”
　　泠夕长久地盯着他，“龙渊，你是个善良的将军，是个善良的神，但可惜的是，你不是个善良的人。如果你只是个我看到善良的鬼，恐怕情况都会比现在好。”
　　她最后还是笑了，“一同赴死，是一种悲哀又无奈的浪漫。”
　　“但还好，他还活着。”泠夕握紧龙渊的手，在身后熊熊大火的映照下走向面前兵马的包围圈。
　　“你把我们的他藏好了吗？”
　　“……嗯，藏好了。”
　　“那就行了，无憾。”
　　最后两个字，她说得很慢。

　　马上竹羽的神色算不上好看，他把马缰握得紧紧的，喉头上下滚动了好一会，才沙哑地吐出两个字——
　　“……走吧。”

　　龙渊被处决的那日，阿福有偷偷溜过去看。他站在角落里，他的父亲被绑在架子上，而名义上应该是他叔父的那个人手里拎着流魂正对着他父亲笑。
　　不知是出于什么考量，龙阙处死龙渊的时候遣散了所有的人，并且选择了亲自动手。
　　他拎着一把冰冷的剑在龙渊面前踱步，仔细瞧着他身上的伤痕。
　　用刑的人加了不少手段，只是为了一个问题——“你的儿子在哪？”
　　龙渊的回答也永远只有一个：“死了。”

　　龙阙就在龙渊面前这样一言不发走了好久，一直到骤然苏醒的龙渊的一声轻咳打破了死寂。他带着伤，费力地抬起头，好不容易才压下那些喘息，虚弱地开口：“何至于此……”
　　龙阙也笑：“是啊，何至于此啊兄长。”
　　龙渊不说话了，依旧止不住地咳，嘴角挂上了刺目的血丝。
　　“可是你的好兄弟叶晓光不是做过预言吗？他可说了，我会杀了你。我还要杀掉所有人，无恶不赦。哈哈哈哈哈……”
　　“你以前、咳咳，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他最后似乎想要唤他什么，却没力气说出口，只做了个口型。
　　那是龙阙十分熟悉的两个字，他怔住了。
　　“你不该这么叫我的，一直都不该……太子殿下。”
　　他盯着龙渊看了好久，突然说：“对了，走之前最后喝点酒吧。”他从行刑的架子后拾起早就放好的小瓷瓶，在龙渊面前晃了晃，“剩的不多，还真不太舍得拿出来。他走了，竹叶青是真的没人酿了。听说人境好像还有余存，改日想起来倒是可以去看看。”
　　龙阙的语气很轻松，仿佛他此刻面对的不是一个将死之人，他们只是在闲聊，和他成为天帝前和龙渊度过的每一个日子没有什么差别。
　　他拿着瓷瓶往自己嘴里送了一口，又递到龙渊嘴边。
　　“如果我说我从来都不想坐这个位子，也没有杀竹叶青，你会信我吗……哥？”
　　龙渊皱起眉，看向龙阙。
　　后者笑了，“我知道的，你从来都不信，也不可能信。你总是这样，把那些深明大义的大道理摆在最前面，说得头头是道。你善良，公平，又正义，受人爱戴。你很好，什么都做得好，也相信自己什么都能做好。你只相信你自己啊，我的好哥哥。”

　　龙渊死之前只问了龙阙一个问题。
　　他问：“泠夕呢？”
　　龙阙笑了笑：“活着呢。”

　　“还活着？”缉拿鬼魂的无常鬼很惊讶，挑眉看向泠夕身后的龙阙。
　　龙阙笑着答：“对，还活着。”
　　“活人怎么能进冥域呢？这——”
　　“听他的。”
　　无常鬼住了声，恭敬地给身后的女鬼让出位置，“是，冥主。”
　　那个女鬼周身带着一股浓重的煞气，个头不高，但颇有威严，冷着脸昂头看向龙阙。
　　“滚，我不想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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