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在我身边的语文老师

　　坐在小城装潢不洋不村的咖啡馆里，程轩脸上也没什么介意的神色，只是专注地在笔记本电脑上敲敲打打。林茗到了，他将五指张开晃了晃，意思是等他五分钟。
　　好在林茗有随身带书的习惯。程轩低头处理手机上的业务，林茗就低头批改那几本周记。成年人的相交，大概如此。
　　等到程轩将手里的事务处理完了，抬起头啜了口咖啡。林茗也跟着抬起头来。
　　“你脸上的伤好多了，”程轩笑笑，“熠然呢？没跟来吗？”
　　“嗯，说是今天校队加训。”
　　“他身体没事了吗？”
　　“嗯，睡了一觉好多了。”
　　程轩点点头，又低头喝了口咖啡，若有所思的样子。
　　“程轩。”
　　“怎么了？”程轩抬头，带着笑看他。
　　“你觉得熠然有分离焦虑症？”
　　“咳咳咳咳。”程轩剧烈地咳嗽起来。
　　林茗说了声抱歉，忙从抽纸盒里抽出几张纸来递给他。白色的衬衫沾染了些咖啡渍，眼前这位利落的商人看起来有点狼狈。
　　“我在汉语言文学系的才子面前含沙射影、搬弄是非，果然还是班门弄斧了一点儿。”
　　林茗无奈：“这又是什么话，没有...”
　　也不知怎的，他整日里都在哄小孩儿玩。陈熠然是偶像包袱太重，程轩则是太不介意脸面。他自己将含沙射影、搬弄是非这种词都倾泻出来了，林茗想说的话就无法开口了。
　　“还以为你没听出来呢。”程轩笑眯眯地。
　　不料，林茗很认真地看着他：“为什么这么说？程轩，我是不是有的时候对别人的画外音理解得不够？不知道有没有影响我和学生的交流...你能告诉我主要体现在哪些方面吗？我研究一下要怎么改。”
　　程轩脸上露出些好笑的神色。他伸手在林茗脸上掐了一把，并且没有收到某只小狗焦灼的视线，这种放肆使得他心情良好。
　　“没有，真的没有。只是在照顾熠然的时候，你看起来...”程轩笑了笑，“很容易被骗。”
　　林茗稍微向后坐了坐，云淡风轻道：“所以你就想骗我一次试试？”
　　“我错了，林老师。”程轩瘪瘪嘴。
　　林茗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他是小孩子，你总跟他瞎闹什么。”
　　“但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熠然这两天的确担心得有点过头了。”林茗捏了捏眉心，“我觉得，可能因为你说的那一句想让我回北京给你帮忙。”
　　“当小孩子真好，”程轩放轻语气叹了一句，“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全都是大人的错。”
　　林茗无奈道：“当然不是怪你的意思...”
　　程轩却已经恢复了笑容，挑眉道：“林老师对此很头疼？”
　　林茗点点头。
　　“远了不说，再过一年多他就要去上大学了，那个时候我肯定没办法跟他一起。我原先以为，只要一直对他好，让他相信我，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好像不太高兴，还...”
　　没等他说完，程轩突然打断了他。
　　“林茗，你对此讨厌吗？”
　　“什么？”林茗一怔。
　　“被小朋友每天缠着，甚至是被要求着，你不讨厌吗？”
　　“我...”林茗张了张嘴。
　　他讨厌吗？他当然是没有资格讨厌的。但是如果抛开道德衡量，只探寻内心感受的话，他讨厌吗？按理来说，他的确是应该讨厌的，这是因为大家都是独立的个体，谁都不想被别人侵犯自己的空间。他奉行的师德是有教无类、一视同仁，在班里他也从来是一碗水端平，可是他不得不承认，他为陈熠然花的时间精力要比其他孩子多太多了。陈熠然难受了他要捧着，陈熠然生气了他要哄着，陈熠然冷下来他得热着，陈熠然走岔路了他还得手把手教着。偏偏陈熠然还不是个性格好脾气好的，常常折腾得他身心俱疲。譬如说，在程轩问他之前，他整天亦步亦趋顺着陈熠然的节奏，甚至都没有来得及去考虑一下，他是不是讨厌这样的陈熠然。
　　可是此刻他考虑了，却发现对这样的陈熠然，自己怎样都讨厌不起来，他在看陈熠然眉眼的时候，就像在看世界上最精妙的电影。那些温柔的、冷漠的、得意的、忧郁的、坚定的、迷茫的、愤怒的、冷静的、一片片的陈熠然，纠集出他的复杂他的矛盾，他的柔肠和冽骨，也纠集出他的志气和沉沦。和他枯草一般的拘板无趣不同，陈熠然长成了绝壁上一朵艳丽的花，一根拧巴的藤，一颗参天的树。
　　何况那双眼睛，因为太过澄明，所以常常倒映出他自己的样子。在陈熠然强硬的要求里，他总能咀嚼出一些柔软来，那些柔软根植于对他的热切渴望。虽然身为一团野草，但他只要做些什么，那棵树就会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为他抖落一片树叶。
　　并且是，只为他抖落那一片树叶。
　　林茗的心冷不丁地猛跳了一下。
　　“我不讨厌，”他忽然说，“我是事情的始作俑者，我没有资格讨厌。”
　　程轩看了看他，没有说话。
　　这尴尬的沉默于是使得林茗更加唾弃自己的道貌岸然。
　　就在程轩终于肯放过他说点什么的时候，电话响了。
　　程轩示意他先接，林茗点点头。
　　待到挂了电话，他已经面色惨白如纸。

　　直到坐在出租车里，林茗的手还在微微发抖。
　　他不知道陈熠然说的是不是真的。陈熠然说自己受了很重的伤，语气却很平常。林茗问他伤到哪里，他不肯说；林茗让他赶紧去医院，他不肯去。而且，他为什么不让自己给陈澈老师打电话，他为什么一定要告诉自己，他不肯见程轩？
　　陈熠然是不是真的，只是幼稚了一次，突然就想见他？
　　可是，可是，只要他想到陈熠然可能真的受了伤，他就觉得脑袋一昏，双腿发软。在他自己反应过来之前，他就对着程轩草草地道了歉，转身离开了。
　　一下车，林茗就朝着昨天那个篮球场跑过去，本以为陈熠然会在这里好整以暇地等着他。可是当他看到一小片红色的时候，林茗的脑子“嗡”一下就炸了，只觉得耳朵眼睛同时冒出金星来。
　　林茗抬头看去，陈熠然双手捂住小腿，鲜血顺着手腕滴滴答答。他紧蹙的眉因为隐忍不发的痛苦而变得扭曲，看向林茗的时候却还是带着笑容的。他嘴唇发白，估计是因为流血失了点力气，只能用极低极低的声音说：“哥哥，你来啦。”
　　“陈熠然！”他大喊，可能因为耳鸣听不到自己声音的缘故，林茗的声音大的吓人，“去医院！！去医院！！”
　　坐在出租车上，陈熠然靠在他的肩头，声音有点酸：“一点小伤，哥哥哭什么...”
　　林茗猛地用手背一擦面颊，才发现他竟流了些泪出来。
　　他转过头去，不敢去看陈熠然的血。他不知道陈熠然有多疼，他不敢去想。为什么？！为什么篮球场上只有他自己？！为什么陈熠然会受伤？！为什么等他来了再说？！为什么不立即去医院？！他忍着多长时间的疼才等来了自己？他有生之年，终于体会到了彻头彻尾的愤怒。他的嘴唇咬破了，他想用那只擦泪的手给自己两巴掌，可是他怕陈熠然看到了不高兴，所以他留着等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再动手。
　　出租车师傅很卖力气，十分钟就开到了医院，路上还闯了个红灯。林茗给出租车司机扔下一千块钱，算是对闯红灯和后座血迹的补偿。他飞快地跟师傅说完不够去S一中找他，心急如焚地半背着陈熠然朝医院里走去，幸好医院的急诊科一般都在一楼，离入口不远。
　　伤口缝合的时候不让家属进入，林茗就坐在门诊旁的凳子上，低着头。他终于如愿以偿地给了自己两巴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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