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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定
不喜觉得有些不对劲,这种感觉从今日一大早便开始了。
从清晨的第一眼起,他便总能够隐约品味到主人与秦公子和谐相处之间若有似无的沉默与尴尬。
若他没有感觉错,这两种怪异的氛围主要来源于后者,相比之下,前者确实过于淡定了。
严君撷一如往常地表现良好,每日该有的关切与问候一样不少,甚至还在吃饭时给秦江多夹了几筷子菜。
而秦江呢,除了在讨论当晚计划时多说两句,其余时候就跟嘴巴上了锁似的,在一旁做自己的事,也不知是不是昨夜睡得好,脸色整日都是白里透红。
奇怪,实在奇怪。
难不成,是他昨晚说的话把人给刺激了?老七抓着缰绳,百思不得其解。这两人究竟是说开了还是没说开啊?
马车内,秦江一直盯着某个虚无的点出神。东南西北全看了个遍,就是不肯分一眼给坐在对面闭目养神的阎王大人。
严君撷出手阔绰,这回直接雇了比平安县那辆足足大上两倍的马车。朴实无华的外表之下,是宽敞的空间、柔软的坐垫,与小巧的茶几,若坐车坐得乏了,大可直接躺下,舒舒服服睡上一觉。
然而秦江并不关注这些,他只庆幸横在二人中间的不是空气而是茶几,真实存在的阻隔令他自在不少。
他悄悄把视线放到严君撷身上,他的腰间绑着一个绣着金丝的玄色布囊,衬得人更有威严,秦江还是头一回见他往身上挂这些小物件。
视线继续往上游移,停留在肩膀,随后又不由自主地顺着颈侧描摹到耳垂。
一只沙砾大小的黑色虫子正紧紧贴在严君撷耳垂与鬓角之间,在苍白的皮肤上格外灵动,而严君撷本人对此无知无觉,仍神色平静地闭着眼。
秦江恨恨想着,这只小虫最好狠狠咬上一口,把严君撷咬疼了,好给他出出气。
可是过了半天,虫子还是一动不动地贴在脸上,这下可招人嫌了。秦江实在忍不住,伸手向前,欲将虫子拂走。
就在指尖离虫子还有两指宽的间距时,严君撷忽地抓住他的手腕。
秦江心下一惊,手指力道不受控制地戳向黑色虫子,严君撷也被戳得偏了头。
指下皮肤一片平整,再对上严君撷戏谑的眼神,秦江这才惊觉自己看走眼,将耳垂边的黑痣认成了虫子!
“这是作甚?”严君撷放开手,似笑非笑地望着秦江。
秦江赶紧收回手,端放在大腿上正襟危坐,摆出“我很正经”的姿态。殊不知他耳尖已红得几乎滴血,面颊也染上了大片薄粉。
他道:“你脸上有虫,给你赶走了。”
“虫?”严君撷抚上黑痣,摩梭两下,无情揭穿秦江的谎话:“莫不是把它看成虫子了吧?这糊弄老七还可以,糊弄我可不行。”
秦江本就心情不好,严君撷存心的戏弄更令他火冒三丈,他没好气道:“到底谁糊弄谁,阎王大人您心里不是最清楚吗?”
此话一出,严君撷嘴角立刻耷拉下来。
昨夜两人嘴也亲了血也喂了,在房中四目相对,自揭老底。严君撷听闻秦江恢复记忆,自然喜形于色,没想到白澈竟误打误撞,让他们真正相认。
而秦江就没这么轻松了,心中的石头是一块接一块地堵,既心疼严君撷不顾自身安危,又气他事事相瞒,嘴里没一句真话。
还有二人之间,暧昧不清的关系。
严君撷真心实意道:“我从未想着糊弄你。若我从一开始便如实相告,你也未必相信,不是么?”
秦江意识到自己语气太重,伤到人了,又不想就这样把事情翻篇,绷着脸放轻声音道:“就算如此,你一声不响地做得如此多,我却一无所知,叫我如何面对你?”
严君撷舒展眉宇,轻笑:“你这倔性子倒是丝毫未变,什么都要分得清清楚楚。”
这说的什么胡话?秦江愣住。
他听见严君撷清晰缓慢道:“我做这些事,从未想过要从你身上得到什么,托白叔照顾你也好,做药引也罢,不过是我想这样做,想对你好,仅此而已。况且,与你为我所做一切相比,我这些小事更不值一提。”
“我做过何事?”秦江实在不知自己为严君撷做过什么。
因为你,我与这偌大繁华的人间,有了最刻骨铭心、最依依不舍的牵挂,让我看过这世间最鲜活和最黯淡的颜色,听过最动听与最刺耳的声音,闻过人间烟火气,尝过酸甜苦辣咸。
他知道坚定地爱一个人,与被一个人坚定的爱着,是一种多么甜蜜却酸涩的美好。
严君撷想,他大抵是地府历代阎王里最不像阎王的阎王了。
在重遇秦江的那个晚上,严君撷猛然记起,他曾经也很想成为一个真正的凡人,没有强大的法力,没有冗长的寿命,只有秦江,只有他们二人,在百年之后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携手告别人世。
当然,他定不会对秦江说出这样煽情复杂的话。
车轱辘碾过一块突兀的石子,车身晃荡,扬起的微风吹动车帘,又很快垂落,日暮西山,橘红在车内转瞬即逝,余温残留在严君撷身上。
秦江的心也跟着晃了一把。
那一刻,他看见了他最熟悉的严君撷。冬去春来,寒冰消融,兜兜转转,岁月终于愿意把完完整整的严君撷还给他了。
“阿江,你让我活了。”严君撷喊得温柔缱绻,眼角含着泪光,“今夜过后,你同我游游这人间,可好?”
去未达之地,做未竟之事,将从前的遗憾一并补回来。
秦江听得鼻子发酸,情不自禁抚上严君撷的脸颊,食指正好盖在那颗黑痣上,发着烫。
被人哄得如此轻易,未免有些失颜面,但秦江可不管这么多。
他乐极了,乐得眼睛都弯成缝:“再好不过了。”
他们一直在等这一刻,一等便是许多年。
马车停在相府门前时,天色已然黯淡,在门口迎客的小厮揣着袖子小跑上前,笑脸盈盈对车厢道:“大人一路辛苦,马车放心交给奴才,咱们相府的马粮都是从西域运来的,可口得紧。”
老七没理会谄媚的小厮,屈起食指敲两下门框,随后掀开车帘,好巧不巧,余光正好瞄到茶几上秦江从严君撷手中慌忙抽出的手。
哟,终于好上了。
他在心中长舒一口气,面上的喜色是盖都盖不住,慈祥得仿佛看着儿子经历九九八十一难,终于讨到媳妇的操心老父亲。
老父亲强装镇静道:“主人,左相府到了。”
严君撷首先走下马车,而后回过身,对跟着他走出车厢的秦江伸出手,“小心。”
秦江没有拒绝。大庭广众之下,他们本该保持距离,但这是严君撷刻意做给大家看的,或者说,他是刻意做给苏穆遮看的。
小厮活生生被无视,尴尬地站在一旁。
面前这位伸手的大人面色冰凉,一看就不好惹,而还站在车上的那位大人呢,面相倒是和善,但让人心甘情愿亲手接下马,必定也有些手段,就连坐在前室的马夫,行为举止也别具一格。
虽说车上这三人全是生面孔,可能成为左相的客人,还是得放尊重些。
待所有人落地,他要像往常一般,主动牵马到马棚去养着,谁知小厮方上前一步,立马被一只圆润粗壮的手拦住了。
老七笑眯眯看着小厮,道:“这是主人的爱马,宝贝着呢,换别人看我不放心,还是我亲自去一趟吧,还劳烦你带个路。”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小厮哪有不答应的道理。他悄悄瞄一眼等在一旁的两位大人,其中一位面上已有不耐之色,赶忙应声,叫另一位小厮领他们到厅内,自己则带着马夫去马棚。
马棚离后门进,老七没有直接进府,而是跟着小厮抄近路拐到后门。
周遭景色愈发偏僻,府内的光亮皆被枝叶遮挡,在围墙与地面映出幢幢树影。时机差不多了,老七清清嗓子,叫住前面带路的小厮。
“这地方挺偏啊。”
小厮连忙止步,转身应答:“是啊是啊,是偏僻了些。原本也可先进府,但府内院子多,路也杂,走外面能避开不少弯路。”
老七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随即惋惜道:“若非主人与左相大人交好,我这样的粗人哪能来相府开眼?可惜等会安顿好马,便得去伺候主人了。”
小厮一听,乐了。原来只是个没见过世面,不知礼数的小马夫,见过的地方怕是还没自己多,嚷嚷着要跟来放马,不过是为了摸个小差,优越感油然而生,说话越发底气足。
仗着自己在府里也算伺候过几年,见识过“大场面”,小厮眼珠子提溜转了一圈,确认周围没有其他人,凑上前压低声音道:“咱们动作快些,等会我带你四处转转。放心,晚两盏茶,你家主人不会起疑的。”
老七配合地放轻声音,犹犹豫豫道:“这不妥吧……万一被人看见。”
“害。”小厮潇洒挥手,拍胸脯保证,“左相大人设宴,大家都在厅里伺候着呢,小心点走,不会被逮的。”
老七又装模做样地纠结了一会,在小厮第三次催促他后,才将期盼的目光怯生生地投在小厮身上,道:“我能去瞧瞧,大人常去的地方么?我听说这儿的官员,最爱在府里修个花园、挖个池塘,有事没事就去那听听小曲,钓钓鱼,陶冶情操。”
“花园池塘,府里自然有,但你有所不知啊,我们大人当年可是由皇上一手提拔上来的。”小厮继续向前,边走路边炫耀苏穆遮的辉煌事迹,话题越跑越偏,“就五年前,南蛮发瘟疫,大人不顾危险亲下南蛮,短短两月便凯旋而归。皇上龙颜大悦,下旨让其连升几品,文武百官没一个不服气的。你说厉不厉害?”
“厉害,厉害。那照你这说法,丞相大人既不爱听曲,也不逛花园?”
“大人德才兼备,上能辅佐君王,下能安定民心,为人温文尔雅,对我们这些下人从来不摆架子,除了不会武,还真挑不出什么毛病。像大人这样的,怎会为这些无趣之事吸引?要打发时间,自然也是在书房里打发了。”
老七顺着往下问:“书房?整日都在书房里打发时间?大人可真是勤奋好学。”
“可不是,大人只爱读书和饮茶。若无要事,大人一向不离开书房,还常常挑灯夜读。”小厮轻叹,“就是苦了不喜主管,这么大年纪了还坚持侍奉大人。”
两人说了一路,老七简直受够了小厮对苏穆遮那“全天下我家大人最好”的盲目崇拜,把人夸得神乎其神的,就差没同天上的神仙一块吃鲜花饮露水了。
该问的都问全了,谁还有心思跟着他夜游相府?待栓好马,老七找借口迅速开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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