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六点

　　——[自动回复]我会来。

　　施清如注视着这行字，表情凝固。

　　载着货物的电动三轮车碾过路上的石子从她身后经过。

　　想起同学聚会时蒋澜的窘迫，想起当时的自己如何满怀希望又最终落空。
　　她忍不住嗤笑。

　　陈安平，用自动回复耍人很好玩吗？

　　施清如捏紧了手机，有一瞬间想将它当做是陈安平扔进海里。

　　然而手臂还是缓缓落下来了，她点进陈安平小号的空间，以为这里会是一片荒芜，却不想他早已起了名字。

　　「不可结缘」
　　名字下有一行字：科学会进步，只是在很多年以后。

　　什么和什么？
　　施清如咬了咬嘴唇，被陈安平绕得晕头转向。
　　牛头不对马嘴的。这行字和名字毫无干系。

　　他的动态页面都是当初玩游戏时为了游戏奖励而分享的内容，没有任何个人相关的碎片。
　　日志和相册也是空空如也。

　　看来他只是起了一个名字，就弃之不顾了。

　　没有发现新的线索，施清如有些泄气。她现在仿佛是在玩一个闯关游戏，身为幕后大boss的陈安平给她设置了层层关卡，等着她去通关。
　　他太为难人了，她又不是什么名侦探。

　　这个游戏不仅没有破解版，也没有捷径可寻，只有退出和永不放弃两个选择。

　　低着头在心里暗骂陈安平的寥寥几分钟里，天上飘起了雨花，仅仅是雨尚可忍受，偏泠冽的海风呼啸着将她往回推。

　　施清如被冷风呛住了，狼狈地站起身，一边抖落身上的尘土，一边咳得涨红了脸，发丝还被海风吹得胡乱飞舞，添着乱。

　　电动三轮车上的货物清空了，又从反方向突突突地开回来。

　　“小姑娘！”

　　施清如自顾自低着头在包里翻找雨伞。

　　“小姑娘！”

　　她终于隐约意识到对方是在喊自己，眯着被风迷住的眼睛看过去。

　　“你怎么还在这里乱晃，赶紧回家去吧！”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听得人莫名其妙。
　　对方是在提醒她雨天不要下堤坝吗？

　　世界只剩下了海风的声音，一切渺小的都被掩盖。

　　她只能扯高嗓子说：“我不会下去的——我就在岸上走走！我带雨伞了！”

　　雨花儿很小，更像是升起的海浪被风吹散了。风虽不留情面，雨落在人身上却轻柔。
　　没人会认为它危险。

　　四五十岁的大叔擦了把脸上的水珠，把车一停小跑过来。他皱着眉头，高耸的眉骨替眼睛遮挡了一部分雨水，他指着天说道：“你从城市里来的吧，你别看现在雨还小，等一会儿这海浪就要拍上岸了。你就算不懂海边的危险，也要看天气预报啊，今天下暴雨，还有这风——”

　　说话的间隙，风肆虐起来，吹得人闭紧了嘴唇。

　　手里的雨伞和不远处的树枝一起被风吹得打横。

　　大叔踉跄了一步，接着说：“反正你赶紧回去吧，你要看海也别挑这不要命的日子！”

　　风顺着施清如的领子缝隙灌进胸口，她哆嗦着竖起汗毛，决定听劝。

　　“好的，我这就回去！”她发觉扯着嗓子说话真是很累的一件事，“大叔你也赶紧回去吧。”

　　大叔朝她挥了挥手，转头去整理车上的东西。

　　可没等施清如走出多久，她就感觉到胳膊被人猛得扯了回去，回身一看又是刚才的大叔。

　　雨水从他的睫毛上滴落下来，他仍旧嘶吼着说话。

　　“别走那座桥还有河边的路！那条河吃人的！那边的地软又滑，风大的时候好几个人掉下去过。”

　　施清如并没有听清他口中的每一个字，只知道对方让她小心河边的路，“这条路最近，我会小心的！谢谢！”

　　沙粒翻滚在施清如的嗓子眼里，吸进一口风，宛若吞了刀片。

　　“你这人怎么不听劝啊，好言难劝该死的鬼！这条河的水比你想象得更急，暗流涌动，你一个外地的根本不知道它有多可怕！”大叔凑近继续怒吼，“大概五六年前也是这样的大风大雨天，这条河就带走过一个外地人的生命！”

　　震耳的声音穿透了雨幕。
　　这回施清如总算是听得一清二楚，震得心也跟着扑通扑通狂跳。

　　她讷讷地往那条不宽不窄的河看去。

　　晴天的时候，它很平静，岸边的枯草掩着土壤，只等来年开春绽放出新的生命。
　　哪怕是现在，它的水面虽波澜起伏，可也不过是任何一条河流在风雨天时的常态。如何就成了大叔口中吃人的怪兽？

　　直到目光飘向远方河海交汇处。

　　那里的水浪翻腾，深色的水面下仿佛有一股力量在吸纳一切进入没有边界线的汪洋。

　　又是一阵海浪猛烈拍打礁石的声音。

　　心脏陡然漏跳了一拍，向下坠去，如同坠入永无回音的山谷。

　　施清如皱起眉头，用力甩了甩头，摆脱那无缘无故的心惊。

　　她转头赶忙谢过大叔，转向平时周明悦带她走的那条远路。

　　石子路边的土壤在雨水的冲刷中流向路面，脚下的一切霎时变得泥泞湿滑，行走异常艰难。地面紧紧抓着鞋底，拖着步伐越来越沉重。

　　施清如站定在周明悦买酱油的那家小卖部门前，轻轻喘着气。
　　在嘈杂的风雨声中，心脏咚、咚、咚的声响却渗透了她的每一寸骨骼。

　　为什么？

　　施清如叩问自己。

　　她实在不知这没来由的心慌是因何。
　　只觉得心脏重得像通宵后见到黎明时那样，像丧尸看见光明时那般惶恐不安。

　　为什么、为什么？

　　她迷茫地仰起头，瞧见天空被两旁耸立的白墙灰瓦框住了。

　　风雨交加的天，黑云压在头顶，和脚下的石子路、身旁的房屋一起铸成座囚笼。
　　雨在巷子里以极快的速度横冲直撞，不过数分钟，方才雨花的温柔便荡然无存，此刻正和风一起无情刺向她的脸。

　　“要买东西吗？”

　　手机铃声和小卖部老板的声音同时响起。

　　施清如回神猛地抽了一大口气，又一并吐出。

　　老板倚在门帘边，嘴里叼着烟关切地问着。老板没有认出她是和周明悦一起来买过酱油的游客，毕竟这儿来来往往许多人，有时卖出去一件东西连头都不用抬，除了买一整条烟的大客户外，哪会管是谁。

　　“下这么大雨，你在我店门口站了好久，是要买什么？”

　　施清如点了头，数秒后又摇头，她有些懊恼地皱眉摁掉电话。
　　她知道是刘英花托周明悦打来的，应该是关心她的安全，可她现在没有心情回应。

　　“老板，你是外地人吗？”

　　她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老板的双手抱在胸前，指尖缩在两边的袖孔中，她摇摇头，又点头，和施清如刚才一样前后矛盾。

　　“我老家是隔壁省的，不过我二十出头的时候就过来了，在这住了快有二十年了，半辈子了。”她转头探身回店里将烟头摁灭在玻璃柜台上，“快别站门口说话了，进来避避雨。你是要买什么？怎么在门口傻站呢？”

　　施清如收拢了伞，跨过门槛，停在昏暗的小店内。烟味熏得她头疼，缭绕未散的烟雾在眼前鬼影似的飘着。

　　“那边那条河以前死过人？”

　　摇曳的灯泡下她低声问道。

　　老板一愣，“是啊，那条河死过好多人。我们这的干部年年宣传别下河游泳，但总有那不听话的小孩爱偷偷下河玩，以前总是出事。”

　　“都是小孩？”

　　施清如的眼帘颤了颤，握紧伞柄的手略微一松，甚至于舒了一口气。又立刻在心底里痛骂自己的冷漠。

　　“差不多吧，唉。后来那些宣传和警示好歹还是有些作用，再加上时常巡逻，出的事就少了。但总归还是有命丢在那的。”老板低头点燃了一根新烟，瞥见施清如难看的脸色，又砸吧着嘴摁灭，“两年前倒是死了个大人，和人比赛游泳呢，结果对方回家了，他还在那嘚瑟，没人看着就溺死了。要我说他和另外那人都是神经病，拿命做赌注。不过他也还算好的，尸体挂在河岸边，好歹是找回来了，还能入土为安。真倒霉的连尸体都留不下，跟着那河就入海了，任谁都找不到。”

　　老板还在说一些不着边际的知识，“不都说我们地球70%都是海洋，30%才是陆地吗？在陆地上找个大活人都难，何况是去更广阔的海里面找一具尸体呢？估摸着是被鲨鱼吃掉了，”说到这她的表情才变得忧伤了些，“唉，多好一个小伙，太可惜了。”

　　施清如的指尖抚摸着收银台前的糖果，停在一盒口香糖上，逐渐蜷拢。

　　她抬起头，视线汇聚在老板身上，眼神却没有聚焦，仿佛透过她在看数十道白墙后的那片蓝海。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老板抬了抬眉头，“诶呦，你嗓子怎么都哑了，我这有润喉糖卖，你要不要？”

　　她等了几秒，见施清如没有反应，才叹了口气开始回忆，“五年……不对，应该是六年前吧。”

　　“那个人——”

　　施清如咬着嘴里的肉，到嘴边的问题忽然哽住了。

　　那个人几岁？
　　那个人从哪里来？
　　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那个人为什么死？”

　　“那时候我回老家去了，也是听别人说的，好像是为了救一个溺水的小女孩吧。女孩是救上来了，可他自己没能上来。”女人拨开附了一层灰尘的小窗帘，透过磨砂玻璃看窗外，“那天是比今天更可怕的暴雨天，罕见的冬季台风。风把树都吹断了好几棵，那条河的水本就急，在极端天气下根本就是一个杀人机器。我们这儿的人都说，他能把小女孩救上来已经是天大的奇迹了！他自己应该是没有力气再上岸了。所以我才说可惜，这么好的一个人。”

　　老板叹着气，视线悠悠从窗外转回屋内，忽然被眼前的施清如吓了一跳。

　　只见她弯着眼睛，嘴角的弧度也仿佛是在听一个故事，偏偏那双眼之间积满了泪水，没有落下。

　　“你……你怎么了？”女人忽然吸了一口气，“你不会认识那个人吧？”

　　半晌，施清如摇了头，说道：“不认识。”

　　只是眨了眼的功夫，蓄满的泪水便从眼眶尽数落下。

　　老板不解又好奇地望着她，抽出一张纸巾递了过去，“那你还真是……感性，为陌生人流泪。不过也是，好人丢掉性命总是令人惋惜的。连尸体都找不回来，太可怜了。”

　　施清如擦掉眼泪，睁大酸涩胀痛的眼睛，平静地问道：“那天小女孩为什么会去那条河？”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当时不在岛上，就算在也没法知道。那种暴雨天，谁闲着没事出门呀。我估摸着就是小孩不懂事贪玩下水了吧，谁知后来水越来越急。她哭着跑回家，大人们才知道发生了什么，风雨稍稍减弱后就出门找，也报警了。但每个人心里都知道，一旦流入大海了，就是永远也找不回来了。”

　　“那个人的家人呢？”

　　“一开始都不知道他姓甚名谁，附近也没人报失踪，后来警察调查了好一段时间才弄清他的身份。他爸爸过来了，问女孩家人要了笔钱就走了。我还远远地见着他爸爸了呢，长得跟明星似的，他儿子肯定也是个帅哥。不过那个男人看着好冷漠，不像是死了儿子的人。”

　　“嗯。”

　　打量着眼前面无波澜的人，老板探身捞起一盒润喉糖，试探性地问道：“真的不来一盒？刚才听你嗓子都哑了，天冷要注意颈部保暖，走路的时候别张嘴吃风。这润喉糖不贵，就几块钱，味道也好，吃点润润嗓子。”

　　施清如默然扫了码将钱转过去，老板便笑呵呵地把润喉糖放进了她的大衣口袋。

　　“要不要在我这避避雨，等晚点雨小了再回去？你是来旅游的吧？住在哪家民宿？”

　　“不了，我这就回去。”

　　老板搓手取暖，倚靠在玻璃柜台上，“那行，认得路吧？”
　　“认得。”
　　“行，需要什么记得来我这买，这附近就数我家最便宜。”
　　“嗯。”

　　踏出门，风雨比进来前更盛，才撑开的伞面就被风吹得翻了过去。
　　伞兜着风强拽着施清如一直往前走，走向深不见底的巷子。

　　干涸枯萎的面孔沾上了新的雨水。

　　不多时，金属伞骨杂乱无章敲击门框的声音引起了刘英花和周明悦的注意。

　　推开门，只见施清如湿淋淋地站在雨里，伞骨的一边折了个角，被风吹得一直乱舞。

　　周明悦穿上拖鞋从沙发跑向她。

　　“姐姐，你怎么不接电话啊！担心死我们了。你没往河边走吧，那条小路一下雨就特别滑。晚点雨会越来越大，幸好你及时回来了。”

　　年轻的面孔红润鲜活，眼睛总是湿润地闪着亮光。她蹙着眉头为施清如收伞，一旁刘英花倒了一杯热茶走过来。

　　但眼前回来的施清如面无表情地凝视着周明悦，眼帘下黑色的瞳孔凉若凝霜。

　　她漠然道：“周明悦，你是不是害死过一个人？”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