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罪

　　萨维奇颓废了好久。
　　他几乎不出门，有的时候甚至连房间都不出。这段时间竟然意外地，并没有人来迫害他，也没有人来带走美祐。
　　他已经把拜伦的东西整理好，放在几个大箱子里封好，重要的东西都交给了美祐。剩下的，就是每天照顾美祐，实际上，美祐真的是一个独立的孩子，她十分坚强，每天都很努力很认真，倔强懂事得让人心疼。
　　她迎来了期末考试，这件事也许一直激励着她上进，而她也一直是个既聪明又勤奋的孩子，获得了优异的成绩，带着一小包暑假作业，开始了假期。
　　要说之前美祐去上学，他在这里还能躺得心安理得些，美祐天天都在家里，作息也比较规律，倒是显得失魂落魄的萨维奇像个废物一样。
　　前段时间，他一直都好似丢了魂魄，睁开眼睛闭上眼睛都会想到十五，有时是拜伦，还有一些故人，还有家乡。一切仿佛走马灯一样反复播放。
　　不知为何，他的生活似乎突然恢复了平静，没有人也没有事让他烦恼。回想起来，那天自己换回了身体并能顺利离开恐怕也是十五默许的。可能是觉得已经达到了折磨他的目的，两人就以这种沉默的方式分开了。
　　既然如此，他的目的也达到了，自己也应该忘却这段罪恶，过去的已经过去，一切重新开始。
　　怎么可能。
　　他做不到。
　　这能算是两不相欠吗？
　　太牵强。
　　他忘不掉。
　　可是他也的确不能一辈子做个废人，不管未来如何，只要他还活着，就要前进。
　　连美祐那天晚上都说了：“萨维奇哥哥。”
　　“嗯？怎么了？”
　　她抿着嘴，好半天才说：“现在你看起来...有点像叔叔。”
　　萨维奇愣住，去卫生间照了照镜子。头发杂乱得堪比鸟窝，脸黑皴皴的，胡茬绕了一圈，眼下青黑，衣服穿的也很随意，确实，特别像不修边幅的老大叔，尤其自己还只剩一只眼睛了，加上一身肌肉，甚至有点像个□□大叔。自己以前有段时间也像这样，只是一个人还好，现在还带着美祐，这种形象实在不太合适。
　　不会吓到美祐了吧？他回头，看着美祐略带调皮的眼神，他放下心来，美祐现在情绪也在逐渐缓解。
　　他心想自己再怎么也要给美祐做个榜样，他深吸一口气，摘下眼罩，用凉水冲了把脸，梳头，刮胡子，整理衣服，镜子里的人终于清爽了一些，他蹲下来问美祐：“现在呢？”
　　“哥哥。”美祐笑了。
　　不知道为什么，美祐突然抓住了之前自己的话不放：“萨维奇哥哥，不是说要去找适合自己的、更好的人吗？”
　　他微笑：“这种事情，是强求不了的呀。”
　　“可你根本不准备去找，难道会从天上掉下来吗？”美祐眼睛亮亮的，萨维奇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说自己忘不掉十五？开什么玩笑，这种人，遇见了就该跑！不然都不知道怎么死的。虽然他这种性格很大程度上都是外部原因，可是十五本身也不能说没错，自己也更不该自以为是地认为自己能把他带回正轨。尤其是他的身后还是那些吃人不眨眼且目无法纪的人的时候。自己的行为似乎显得无比多余无力。
　　不夸张的说，他现在甚至，有点，想杀他。
　　十五或许早就与他心中的模样相差甚远，卡尔也许已经过于成功地把他培养成了冷血而又傲慢的“同类”。
　　可是，很矛盾的是，他也，很想吻他。
　　他说不清。他绝没有对未成年人有什么奇怪的兴趣，只是这个人，早已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牢牢地占据了他的心。
　　此前他以为是以愧疚悔恨占主导的，然而前段时间，他觉得这个人，有种难以形容的可爱，并不是幼稚的可爱，而是一种能吸引人不由自主地想要了解他关心他保护他的可爱。
　　想要看他笑，想要拉着他，慢慢走。
　　这些，一切的一切，都是十五创造出来的幻境吗？
　　那他可真是个天生的小骗子。
　　自己的头脑真的不清醒。想到这里，他摇了摇头，赶快把之前这些奇葩思维甩的一干二净。没错，美祐说的有道理，自己应该摆脱他的阴影，去遇见新的人。
　　他下载了一个比较热门的社交软件，这是为当代忙碌工作很难找到合适的对象的工作人设计的软件，他随便上传了几张自己曾经的帅照。
　　果不其然，第二天他就衣冠楚楚地出门去了。
　　美祐笑眯眯地祝他顺利，然后坐回书房写暑假作业。
　　这是语文作业，里面有一题：请用对比的手法写一段话。美祐眨眨眼，把“对比”两个字圈了起来。
　　今天见面的，是一个看起来比较沉静的青年。可以说，基本上符合自己以前设定的择偶标准，无论年龄，身材，职业，三观，爱好，都挺合的，眼缘也挺符合。
　　两人都和守时，刚开始虽然都略显拘谨，但话题也能一个一个接下去不至于尴尬，整体的走向很平和顺利。
　　不过下午的时候，有点小小的插曲。
　　两人去买咖啡，萨维奇绅士地问那个男生想要喝什么，他说焦糖玛奇朵。
　　萨维奇正在手机上点单，看到有个“曾经点过”，顺手一点下了单。买完他才愣住，焦糖玛奇朵是没错，另外一杯是黑咖啊，他还挺怕苦的......
　　去取咖啡的时候，对方还笑着问了一句：“你爱喝黑咖啡啊。”
　　他讪笑着，拿了三包糖：“也不全是，我...比较喜欢偏甜的黑咖啡......”
　　此外倒也没什么，两人聊聊天，交流了一下双方的一些基本问题，整体都很舒适愉快。
　　两人一起共进晚餐，一般此时，至少双方要稍微表个态，表示一下是要继续交流，还是说不适合。萨维奇不知道为什么，感觉虽然这一切都意外得顺利，但是自己似乎感觉有些什么不太合适的地方，也不是不合适，也许是自己表现得不太好，只是一种朦朦胧胧的感觉。他示意对方先表达一下意向。
　　是一个比较雅致的餐厅，明亮而又不刺眼的环境灯，低低的蓝调音乐，人们交谈的声音也不高，宛如自带的白噪音，加上餐具碰撞间的清脆声响，一切似乎都很舒适宜人。
　　对面微微一笑，却道：“我想先听听你的想法。”
　　萨维奇坐直，擦擦嘴，比较郑重地说出来想法：“你很优秀，而我...嗯，我觉得你应该能遇到更好的。”这是他的真心话。
　　对方是一个心理医生，说话温和却不失重点，既善于倾听与沟通，和他聊天确实是一种放松。他闻言并不意外：“我猜也是。”
　　萨维奇担心人家认为是自己看不上他，忙到：“这绝对是我的真心话，你确实是一个很出色的人，我不管是为人还是工作，都是比不上你的。”
　　他依然很平和：“不用担心，我知道，我们的聊天很愉快不是吗？”
　　萨维奇点点头。
　　“但也就止于愉快了，似乎很难再朝着那种方向发展。”他评价到。
　　的确如此，两人间虽然聊的不错，但似乎没有那种能擦出火花的激情，更像能聊天的朋友。
　　他继续说到：“所以，我也很真心地认为，大概我们现在比较适合做朋友。”他说着递出一张名片，“我所在诊所的详细地址和联系方式，如果你或者你身边的人有需要，可以联系我。”
　　萨维奇接过名片，想着要是美祐如果一直压抑着自己倒是可以找他。
　　然后，对方突然神神秘秘地笑起来，语气也不像刚才那么正式了：“既然是朋友，那我可以问你几个问题吗？你可以不回答，是我个人的职业病了。”
　　“当然可以，我知无不言。”
　　“你其实特别符合我审美，你之前也说，我也很符合你的理想型，实话说，正常情况下，不应该是这个结果的。”他看进萨维奇的眼睛里，“眼睛我完全能接受，职业虽然不稳定，但你现在似乎也有不少收入了，收养了队友的孩子证明你有爱心负责任，也省的以后再领养孩子了，这些都不是问题。”
　　萨维奇的眼神不自觉地有些躲闪起来。
　　“我认为，你和我在交流的时候，就是抱着友好交流的态度来的，而不是寻找对象。”他慢慢点破，萨维奇听了也是一惊，他不知道自己哪里表现得不对，自己表达了拒绝，确实是因为不想耽误人家，自己的确没有做好迎接新的恋爱关系的准备。
　　“而且是因为没放下前任。”他笑着说。
　　这都能看出来？萨维奇脸上有点烧起来了，眼睛也睁大了。他不自然地把目光放向窗外，看到了万家灯火，也看到了玻璃反射出的自己。
　　男人则低了低头：“不是因为我多厉害，只是偶然一瞥。你打开手机看看？”
　　萨维奇解锁了手机，倒吸一口气。他主屏幕的壁纸，竟然是十五的照片......因为习惯了，这张图就仿佛和普通网图没区别，他完全没在意这回事，后来根本没想起来换......这是一张十五的背侧面，没有正脸，是两...哦已经是三年前，自己给他拍的，他站在波光粼粼的河边看朝阳，天空是紫橙色交融的，和油画里特别像，自己坐在后面的石椅上看着他，突然就想留一张照片，他举起手机，对焦，十五此时恰好回过头......
　　根本没放下前任就来找对象，疗伤呢？！对面脾气这么好，没把他骂死真是有素养。
　　自己赶忙道歉：“抱歉抱歉，我没想......”
　　“我没生气，是不是以为自己能开启新生活的时候发现忘不了？比如，你不喜欢喝黑咖啡，大概是他喜欢吧。”
　　又被说中了，萨维奇简直无地自容。
　　“啊哈，抱歉，只是看着你当时表情有些不自然，联系我后来看到的照片，我猜的。他们都说就是因为我总是喜欢胡乱推测人家隐私才找不到对象的。”他喝了一口水。
　　“你经常猜很准吧？”
　　“嗯，其实我还是有点喜欢你的，所以，还有点嫉妒。”他眨眨眼，“你大概很宠他。”
　　看着萨维奇愣在一旁哑口无言，他更激动了点，也不像刚才那么拘谨了：“我工作的时候不会这么没有职业素养的，不要在意啊，哈哈。其实我还有点遗憾，我感觉，如果我能在他之前遇到你，我或许有点机会的。”
　　这也能看出来？萨维奇震惊得张开嘴不知道说什么，想了半天才结结巴巴地问：“为..为什么啊？”指向性很不明确，都不知道该问什么。
　　他们两个交换过曾经交往的经历。对面有过四段感情，他六段。他的描述都很简单。“第一任就是那种很自然纯洁的初恋；第二任稍微自由热烈一点；第三任是同事聊的比较来的那种；第四任...呃，有点意外，算是酒后负责吧；第五任是相互欣赏的战友，可惜在战场上牺牲了；第六任，是个有点复杂的小年轻。基本上都算是和平分手的。”他对十五的描述已经足够含糊了，他当时说的时候自己也不想刻意提起他，也就是随口一带而过。对面到底怎么判断的？这么厉害？
　　他半眯起眼睛：“一是我觉得你对我的这些客气礼貌的照顾很自然，不像是为了临时装出好形象而做的，证明你以前就会这么做。”
　　“二，为什么我要掐在前任这个节点？六个人，可以分为两类，符合你的条件的，不太符合的。1235和46，如果说硬要把我归为哪一类，我相信是第一类。但46并非一个意义上的不符合，4听起来像个不情愿的意外，6的话，大概是美丽的意外吧。”
　　不是意外是事故吧......萨维奇一边惊叹于他从这一点语言中就能分析出这么多的信息，一边暗中不愿意承认那叫“美丽的意外”，他甚至怀疑是对面是因为屏幕上十五的照片颇为美好而得出的结论。
　　“你知道吗，很多人，坠入爱河的时候，才发现，自己以前的那些标准都是辅助，遇到了，就是遇到了。”
　　“很多人也许一生都遇不到，其实能遇到很符合自己标准的就已经足够幸运了。”
　　“或者，我再说明白一点，遇到了之后，此前定的标准大概率会黯然失色的。”
　　他看着萨维奇有些一言难尽的表情，他收敛了一些：“不过，也未必，说不定只是你想换换口味，而对方恰好消耗了你不少的精力，使你不仅印象深刻，沉没成本也很高。你又说前任年纪不大，所以你大概很宠溺他吧。”
　　萨维奇似乎更想接受这个答案，他点了点头，夸赞他能力很强。不说别的，这么会观察分析，还能聊天，又有趣，是个绝佳朋友。
　　“其实我以前也做过军人的心理疏导，有不少人都很难从战争里走出来，在战场上，每一天都有人会死去，别人，朋友，自己。明明所有人都在被教导不能杀人的环境里长大，然而被放到战场上的时候，却又要打破这一戒律，还要要求他们脱离战场的后修复这个认知。个人认为，对于人性是一种莫大的折磨。无论是对于打破这个原则感到痛苦，还是后来觉得难以融入常人的痛苦，都是巨大的。”
　　“当然，我并非认为所以战争都是恶性的，在需要进行抗争的时候拼尽全力，伤亡似乎就成了难以避免的存在。我只是习惯从个人的角度，为他们觉得痛心罢了。说到底，战争的产生，完全是因为某些人早早地就突破了某些界限，所以才会那么肆无忌惮。”
　　萨维奇感触良多，两人缓缓对视了几秒，萨维奇笑着说到：“谢谢，听你说了这些，我这个从战场上走下来的人感觉也好了一点。算不算免费进行了一次专业的疏导呢？哈哈。”
　　对面也笑了：“其实我也没说什么。不过下次我可要收费了。”
　　今天这一天大致就结束了，萨维奇回去的路上还在思考自己是属于难以打破界限线的，亦或是打破了回不来的，他自认为在正常的生活里还算遵守规则，只是自己也确实会做一些黑色的交易，他叹了一口气，推开门。
　　美祐吃着他带回来的小蛋糕，问到：“萨维奇哥哥，今天怎么样？”
　　“嗯...人挺好的，就是我们感觉不太适合进一步发展。”
　　美祐似乎完全不意外：“这样啊，没关系的，只是第一个。”
　　萨维奇苦笑：“我应该也不会去试第二个了吧。”他现在可是完完全全清楚自己现在完全接受不了新的关系的。
　　“为什么呀？怎么了呢？”
　　他总不能说，自己忘不掉十五吧？他暗中敲敲脑袋，希望把“人渣”两个字刻在心里，他没有想到，原来欺骗，并不是从去年重逢的时刻开始的，竟然是从相识的第一天就开始了，他毫无防备，现在也绝望得彻底。
　　想到这里，自己刚刚摆脱了这么一个麻烦，为什么不能重新开始新生活呢？也许可以先开始社交一下，交几个朋友？毕竟现今大家似乎都生活在各自独立的小空间里，所以才萌发了这么多的社交平台。
　　他看着美祐闪亮亮的眼睛，打开了手机，心想既然如此，不如就换一种人。也许是十五这样麻烦的人打乱了自己平静的生活，提高了他对刺激的接受能力，他翻着手机，看到了一个很有趣的人，于是顺手发了条信息，想交个朋友。
　　那个人慢慢悠悠地，半夜回复了：“好啊，大后天我缺一个模特，能来帮个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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