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事有余

　　宋秋言给家里的阿姨放了假，亲自拉着陈建生去买菜，回家走之后又在厨房指挥陈建生洗菜。
　　陈建生五十岁的人，还没被人这么指使过，一边掰菜叶子一边小声的“哼”了几声。

　　宋秋言在案板上切肉，听见哼声，笑了起来：“一会阿河回来，你就不要这个样子了。”
　　“我哪样？”陈建生把菜洗好，沥干水分装进盆里，放到宋秋言手边，“我对他已经很宽容了。”
　　宋秋言眨眨眼：“我也没说你不宽容呀，我是说，你再慈祥一点，不要再把我儿子气走。”
　　陈建生扯了两张厨房纸擦手，强调：“那也是我儿子。”
　　宋秋言哄小孩似的“嗯嗯”，又侧过头看他：“你们昨天晚上谈了什么呀？”

　　昨晚睡前，陈河正坐在桌旁一边改谱子一边跟余樾发消息，突然听见一阵敲门声，还以为是宋秋言。
　　陈河给余樾发了个“我妈过来了”之后便去开门，意料之外的看见陈建生，先是愣了一下，随后才侧身让他爸进来。
　　陈建生手插在睡衣口袋里，扫了一眼陈河的桌面：“你在改乐谱吗？”
　　“对，”陈河走过去把本子合上，问，“爸，有什么事吗？”
　　陈建生颇为不自在，父子俩的关系向来尴尬非常，他们没有这样深夜促膝长叹的时刻，所以不知道怎么起这个头。
　　他十分僵硬地说：“我的家，我不能看看你在干什么吗？”

　　老头子太别扭了。陈河无奈地笑了笑，摊开手示意让他随意看。
　　陈建生“哼”了一声，心里不满儿子没给他台阶下，随即又想起来刚才宋秋言的嘱咐，终于开始了迟来的“开门见山”：“你妈让我来跟你谈谈。”
　　“哦，”陈河坐在床边，又示意让他爸也坐，“那您说。”
　　“我——”

　　陈建生开口就卡壳，话到嘴里生硬的转了个圈：“我太太问，你们明天什么时候过来。”
　　这句话一出来陈河就差点笑出声，连忙咳嗽了两声压回即将冲出来的笑意，板正地回答：“中饭之前吧？我跟他说十点多去接他，再开过来差不多就十一点了。”
　　陈建生点点头，“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屋里寂静了好久，沉默让陈河有点犯困。
　　他明白陈建生再问他要台阶下，如果这场景换到早几年陈河早就低头认错了。但今时不同往日，陈河在家里也有撑腰的人。
　　腰板硬气了自然就不会先低头，况且他根本没做错什么。

　　二人在沉默中僵持良久，陈建生也觉得别扭，不明白好好的父子之间怎么能尴尬成这个样子。他抬手拿起陈河铺在桌子上的本子，翻到刚改的那页，快速地过了一遍谱子，随即又合上。
　　陈河立马条件反射地挺直腰板，略带期待的问：“怎么样？”
　　“一般，”陈建生精准地点评，“绵软矫情，无病呻吟。”
　　陈河点头：“确实，你一直都看不上我写的曲子。”
　　“这是你写的？”陈建生有点尴尬又有点诧异，随即又藏好自己的表情，让自己恢复成往日那个威严的、不苟言笑的父亲。
　　“嗯，”陈河说，“闲着没事写着玩的。”
　　陈建生皱眉：“实在不怎么样，我记得你之前不喜欢这种曲子。曾经我们的取向是一致的，你为什么——”
　　“爸，”陈河打断他，“不是一致的，是你之前只让我练那种风格的曲子，其实你不知道我喜欢什么。”
　　陈建生一怔：“你喜欢什么？”

　　陈河站起来，把本子拿到自己手上，晃了晃：“我喜欢这种，你不知道吧，你从来没让我试过这种东西。”
　　陈建生不太高兴：“没有技术价值，有什么好试的？”
　　“对，”陈河自嘲式地笑起来，“所以大家都说我是没有感情的炫技机器。”
　　陈建生更不高兴了：“他们懂什么？技术好就是有炫技的资本，你现在还年轻，还有炫技的能力，等到老了就会力不从心。”
　　陈河无奈极了：“不用这么上纲上线，爸，音乐风格本来就是多元化的，多接受一些新的东西没什么不好，况且我只是喜欢这种风格，没有因为它就把其他的东西都落下。”
　　陈建生让他说得半天没说话，只微微低着头，不知道再思考什么。半晌，他才问：“你喜欢……为什么一直不跟我说呢？”

　　他抬头看着陈河，目光里流露出十足的疲态，他没有比此刻更像是一个父亲，且只是一个父亲：“如果你愿意告诉我，而不是让我自己去发现，我会比之前好接受得多……所有事都是这样。”

　　陈河这才意识到陈建生真的老了，时间在父母身上仿佛是不连贯的，长大需要日积月累的过程，可变老仅仅就在他们谈话的这一个瞬间里。
　　他突然有点难过，清了清嗓子，说：“小时候没有说的这个意识，总觉得你很厉害，所以你的决定一定都是对的……我那时候只想追赶你，想有朝一日超越你，然后再告诉你我并不喜欢这个东西。”
　　陈河把试点落在房间角落的那架钢琴上，深色的绒布琴罩规整地覆盖在那上面，微微反着屋里的灯光。他从进来就知道这间房间虽然没人住却一直都在被好好打理，也是从那时候开始他才明白离家那几年他一直都在被家人惦念。
　　家庭让他的性格变得坚硬而固执，可家庭也把他软化了。

　　陈建生别扭地问：“你觉得你现在已经超越我了吗？”
　　“没有，”陈河笑了笑，“我不再觉得超越你是一件好事，因为我现在获得的一切你都拥有过，所以我们之间永远都会有一段距离，明白这点我就不再执着了。就像我小时候总是执着于让你夸我几句，并且我一直都再为这个目标努力着……可你从来没夸过我，现在，我也不执着于你的夸奖了。”

　　陈建生从不知道陈河一直在想这些，仔细一想，自己确实从来都没有夸过他。
　　哪怕是一句真心实意的“做的不错。”
　　陈建生在这一刹那觉得，他自以为十分了解的儿子，其实全然是个陌生的年轻人。他嗫嚅了半晌，却怎么也说不出来那句突兀的称赞，最后只能略显颓唐地低下了头。
　　陈河见他情绪不太好，吸了口气，颇为善解人意地说：“爸，太晚了，你该睡觉了。”

　　“嗯，”陈建生站起来，走到门前，手扶着门把手却回过了头，“你……”
　　陈河看着他：“怎么了？”
　　“你明天想吃什么？”陈建生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明天你妈妈亲自下厨。”
　　陈河礼貌地笑了笑：“都行。”

　　沾水的蔬菜跌下油锅惊起“刺啦”的一声响，陈建生在噪音里回神。
　　宋秋言一边往锅里下调料一边问：“你们谈什么了呀？”
　　“没说什么……”
　　陈建生含糊地糊弄过去，又抬手看了看表：“他们快回来了吧？”
　　“差不多啦，”宋秋言回答，“三五来分钟吧。哎呀你出去吧，我不用你帮忙，笨手笨脚的还挡路。”

　　陈建生从厨房里被赶出来的时候，陈河和余樾刚进家门，正把手上乱七八糟的袋子堆在门口。乍一听见响动纷纷回身望去，只看见一个尴尬得不知道手往哪放的陈建生。
　　余樾不知道说什么，求助似地拽了拽陈河的袖口，陈河喊了一声“爸”，余樾跟着说了一声“叔叔好”，随后又紧张地做起自我介绍：“我叫余樾，是陈河的……陈河的……男朋友。”
　　声音越说越小，却还是能听见；陈河以为陈建生要给余樾甩脸子，在路上就给他做了半天心理建设。
　　没料到陈建生只是自然地冲他点点头：“嗯，进来坐吧。”
　　“好。”

　　余樾坐在沙发上，他不太会跟长辈打交道，陈建生也不会跟小辈交流，唯一能调节气氛的工具人去厨房帮忙了，两人只能大眼瞪小眼地喝茶。
　　“你们年轻人应该不爱喝这些。”陈建生又给他续了一杯，余樾连忙双手接过，说：“我还行，之前我妈喜欢喝茶，我之前一直跟他喝。”
　　陈建生严肃的说：“嗯，那很好。”
　　余樾尴尬地笑了笑。
　　陈建生又说：“我听说你研究生没有念完。”
　　余樾赶紧放下茶杯，点头：“对，现在在准备回去继续读。之前是家里出了点事，所以才回来的。现在家里没什么问题了，我想着还是要把书念完。”
　　陈建生喝了口茶：“嗯，也很好。”
　　余樾越坐越紧张，站起来想去厨房帮忙：“我去看看有没有什么我能打下手——”

　　厨房门推开，宋秋言一手端着一盘菜：“吃饭啦，不要坐在那里聊天了。”
　　她把菜盘放在桌子上，抽出纸巾擦了擦手，笑着跟余樾说：“阿河他爸很无聊对吧，我每天跟他讲三分钟话就觉得头痛。”
　　陈建生撇过头“哼”了一声，宋秋言接着说：“每天都是这样，哼来哼去，看什么都不顺眼。”

　　余樾之前从来没有见过陈河的妈妈，只知道她工作很忙，所以脑补出来是个凌厉的事业型女强人形象。今天第一次见，宋秋言的声音轻轻软软的，带着一点软糯的南方口音，看起来格外温柔。
　　陈河身上的某些特质，比如细腻与温和，全都更像母亲多一些。

　　这顿饭吃得舒心，陈河怕余樾吃不饱一直在往他碗里添菜；宋秋言本身就喜欢余樾这样的漂亮小孩，又加上陈河前一天的铺垫，一直夸余樾懂事勇敢，一个劲地让他们以后没事要多来。
　　“就是太瘦了点，之前工作辛苦对吧？”宋秋言给他盛了碗汤，“年轻人拼一点没什么不好，但还是要注意身体呀。”
　　陈河在旁边添油加醋：“他之前打好几份工，晚上也要工作，没什么时间睡觉。”
　　“啊呀，”宋秋言心疼极了，又转过头叮嘱陈河，“那你更要好好照顾阿樾呀，想吃什么可以跟妈妈说，妈妈准备这几年工作放一放，多在家里呆一呆的。”
　　“没那么夸张阿姨，”余樾小声的找补，“有时间睡觉的，我就是……易瘦体质。”
　　宋秋言笑了笑，不多念叨，只说：“总之你们要常来呀，我跟爸爸在家很寂寞的，家里也没有人跟我说话，爸爸张口闭口就是学术问题，我不太想听的呀。”

　　余樾让他逗得笑起来：“嗯，忙完我肯定催他回家。”
　　“他回来你也要跟着一起回来的，”宋秋言一本正经地说，“我有五六年见不到儿子，现在一下就回来两个儿子，我真是开心呀。就是阿河像他爸爸，很固执的，以后他要是欺负你你可以给我告状，我来教训他。”
　　陈河无奈地笑起来：“我还是不是亲生的？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
　　“什么往外拐？”宋秋言轻轻拍了他一下，嗔怪道，“两个都是我的儿子呀。”

　　一家人聚在一起聊天的时间本身就不多，今天难得能坐在一起说话，陈河和余樾就多留了会。临走之前宋秋言还挺舍不得地送他们到门口，叮嘱他们一定要记得常回家，又让余樾下次不要拿那么多东西来。
　　“我们随后去你家里拜访，”宋秋言说，“跟你家里人聊聊，如果你家里人不同意的话，我也可以劝劝他们的。”
　　余樾摇头：“没，我爸能接受。”
　　“那好极了呀！”宋秋言说完，连忙拽住陈建生，“你看看阿樾的爸爸就那么好沟通，你也要学一学，反省自己的错误。”
　　陈建生沉声“嗯”了一声，跟着妻子一起送他们离开，又在陈河一脚踏出大门的时候拉住了他。
　　陈河惊诧地转身：“怎么了？”

　　大概是觉得说这样的话很难为情，陈建生憋了半晌，才低声说：“你这些年……一直都做得不错。”
　　陈河先是愣住，他甚至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从他爸嘴里听见这句话，反应过来才轻轻地笑了笑，说：“谢谢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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