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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果【五】
我惊醒过来时,发觉由于昨天入睡得太晚,已经睡到了午上三竿。云哉早就拎着承远上山去了,屋里空无一人,而他们也很快就要回来。
太阳高升的光线将屋子照得亮堂堂的,是个响晴的好天,风止鸟鸣。我在床上呆坐了一会儿,看着桌台上烧了一半的烛,竟头一回觉得,原来大白天里也能生出一种独走夜路的孤独来。
我木然地下了床洗漱,随后坐在屋外入定练功。虽是如往常一般静坐,脑子里却总浮现起云哉那双时常温笑的眼睛。望向我时,有过嫌恶,有过戒备,却终成无奈与温吞。
“做什么呢?”
一只手将我从坐定的状态中拍回来,我睁开眼,见云哉带着承远从山上下来,正弯着腰看我。
我起身避开他的手:“练功呢,别搅和我。”
“入个定也入得一头的汗?”他笑一声,“分神了吗,我还当你是走火入魔了。”
我听他一说,才发觉自己真是一头一脸的冷汗,却不愿承他好意,继续冷着脸:“干你何事?
云哉因我的冷意而稍有错愕,袖着手站起身,问道:“怎的还在恼火,我同你道个歉便是。”
“你道什么歉?”我乜他一眼,心里却有种生怕被察觉出小心思的紧张,“你错了何处?”
他亦摸着下颌思忖数秒,犹犹豫豫地看向我,试探道:“错在昨晚上回来的路上我没牵着你?”
在一旁的水盆子里洗菜的承远一个激灵地跳起来,奔到我面前,单手指着我,指尖颤抖:“你你你你你……”
而正当我以为他要说出什么令人误会的话时,却听他接着道:“暗香姐姐,原来你怕走夜路哇!”
我抽了抽嘴角,再不愿搭理这两个人,拂袖进了屋,临走前不忘给承远敲一记爆栗。
“你才怕!你全师门都怕!”
然而说到底我也不清楚我心中是何来的怨气。只是在昨晚的游湖之后,我一看见云哉就心里发堵,摆不出好脸色,说不出好话,也不愿笑脸相对。可若是要仔细问个缘由,我却也只能支支吾吾地答个“不清楚”。
莫非真如云哉所说,我是因为他回来的路上没牵着我而生气吗?我想我不能,至少不应该是这么小气的人。况且我并非害怕走夜路,那时候对云哉说那样的话,只是想戏弄他一把,不承想他会当真,果真来牵我的手。
正胡思乱想间,云哉也进了屋,却只靠在门边,目光躲闪地看了我好几回,终于不自在地开了口:“……我以前,一直带着承远,没怎么接触过姑娘,不太懂姑娘家的心思……所以你若是真的这么耿耿于怀,则是我照顾不周,那么我以后同你走山路夜路的时候,都是可以牵着你走的。”
我瞠目结舌地看着眼前唯唯诺诺的大和尚,心中的恼怒与羞耻升到了无以复加的高度。本想咬着牙再强调一遍我并非因为这件事生气,话到嘴边却生出一种无力感,只说道:“随你,我不生气了。”
他终于长舒一口气,又合掌补充道:“我那时候没考虑到你的心情,是我不对,因为我想着师出暗香的弟子,不该如此胆怯才对。”
我刚努力平息下去的怒火因他这番如同嘲讽的话再次腾起,抬眼一看却见他满脸真诚,字字恳切,全无嘲笑的意思。一腔的怒火像是瞬间被浇了凉水,无处可发,只在他转身出了屋子之后一拳往枕头上呼,才算是泄了愤。
既然心态平复,之后的日常便与平时再无二致。下午休息过后便与承远一起听云哉讲解佛理,随后一同打理庭前的草木,傍晚时分准备晚上的餐饭。
然而我心中始终如硌着一粒石子,又疼又痒,却不愿去找云哉那个呆子。于是晚间吃过了饭,我把准备洗碗的承远拉过来,悄声问他:“小秃子,你会不会一直想着一个人,干什么都想着,怎么甩也甩不掉?”
承远被我问得一愣,却在听完问题后点点头:“会啊会啊,我天天想着我师父。”
“你也想云哉?”我拽着他的袖子,“那要是有一天,你师父对你说,他对你的好同对别人的好是一样的,你会不会不高兴?”
承远竟然连连点头:“会啊会啊,师父虽然经常说出家人普爱众生,但是对我就是和对别人不一样。如果都一样的话,我的确会觉得难过。”
我发觉我似乎即将找到自己纠结矛盾的原因所在了,于是盯着他问:“那是为什么呢?为什么难过呢?”
小秃子咧出一个开心的笑,不假思索地答:“因为我喜欢师父呀!”
我是在屋外的窗台底下拦住的承远。竹影摇曳之下,从屋内透出来的暖光映着一副稚气的笑脸,与一副难以置信的错愕。
因最后那句话而产生的沉寂,最终以我留给承远的一记爆栗结束。
“你喜欢个屁喜欢。”我收回手道,眼看着他委屈巴巴地抱头边叫边去找云哉。
可到了屋里时,云哉问:“你暗香姐姐为什么打你?”
承远道:“因为我说我喜欢师父。”
我在屋外一听,大惊失色,只觉得这对话怎么想都像是我因为吃醋而敲的承远。云哉果然沉默了片刻,低头思索,却道:“大概是她因为昨夜的事情余怒未消,所以听不得旁人说喜欢我吧。”
我见他竟只是得出这个结论,一时哭笑不得,却松了口气。原先心中硌着的小石子也消失了,留下一处空缺,空落落地发凉。
我想我不该把一个小孩子的话当回事,然而晚上睡觉时又不得好眠。我盯着床边的墙面想着那句“我喜欢云哉”是意味着什么。手指摩挲着手腕上挂着的玉,直至后半夜,终于有些犯困的时候,脸侧竟扑来陌生的温热气息。
我条件反射地滚到床角,警觉抬眼,见云哉半弯着腰,一只手僵在半空里,显然也是被我吓了一跳。
“怎么还醒着?”他放下手,显得有些无奈。
我并未回话,望望窗外接近寅时的夜色,对他丢了个询问的眼光。
云哉叹了口气:“我见你翻了好几个身,疑心你身体不适,或者着了寒凉,便过来看看。”
我瞥一眼承远,轻声问他:“你一直看着我睡觉?”
“嗯……”他点头道,“我夜里向来睡得浅,对细小的响动都能察觉,何况你总在翻身——是哪里不适吗?”
这时的云哉穿着单薄的底衫,照进窗户的冷白月光被他挡在身后,于阴影之中望向我。而他的一双眼睛真诚明皎,全无旁骛,如不落尘埃的镜湖。
我不再看他,低头揉了揉鼻尖:“你可是对谁都这么关心?”
头顶上的声音默了几秒,回道:“这是本分。”
“那你回去睡吧。”我心中忽地生起酸涩,侧身躺回床上,背对着他,“我这个外人还承不起你这份慈悲心。”
后来云哉又在我床边站了一会儿,似乎有话未说尽,可见我闭了眼睛真的再无反应,最终还是躺回了承远身边。
第二天我反而醒得早,被不愉快的梦惊扰得再无睡意,却不想起来,只继续躺在床上。过了一会儿听见云哉喊承远起床,随后窸窸窣窣的声音响了一阵子,我隐约听出来云哉正走向我,于是迅速地又闭上眼睛装睡。
我缩在被褥中,感受到头顶笼下一片阴影,心想云哉或许是正在看我,并犹豫着要不要喊我起来。我正颇为紧张地想着自己的装睡装得有无破绽,那片阴影却走开了,几秒之后是一声响在门口,生怕打扰到旁人的轻唤:“承远,快出门了。”
“今天不叫暗香姐姐了吗?”
“不叫了,她昨晚上也没睡好。”
后来我在床上又闭着眼睛等了一会儿,渐渐犯起迷糊,竟真的又睡着了。再醒来时亦是与前一天相同的太阳高升的时辰,我一边懊恼一边反省自己连日来的反常,刚在庭院里坐定没多久,却听见台阶前传来承远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
我睁眼一看,那从山路台阶缓缓走上来的、一边抹眼泪一边哭的小孩子,竟果真是承远。
平日里我倒是欺负过承远几回,他也爱嗷嗷叫或者同我假哭抗议,但像眼下这样哭得那么伤心的还是头一遭。于是等他慢吞吞地走上来,我将他拦住,问道:“怎么回事,被师父教训了?”
小秃子一边抽抽一边吐字不清地喊了声“暗香姐姐”,听得我心里一阵暗痛。后来在他极其不连贯的诉说中,我终于听明白个大概。
事情大致是今天早上云哉下山办事,嘱托承远单独去镇子上采买东西。而承远在买好东西准备回来时,却遭到了几个年龄稍大的少年的欺侮,那些人不仅嘲笑他是个秃驴蛋子,还抢走了他刚买好的东西,个头小还没啥本事的承远便这么哭哭啼啼地回来了。
“真没出息,”我评价道,“我听说你以前也有一套欺负人的本事呢,怎么越活越回去了?你自己说说这些年都跟云哉学了些啥,还能被几个小孩子欺负。”
他听我这么一说,哭得更厉害,几个鼻涕泡接二连三地往外冒,看得我没忍住笑,抬手拍拍他的背,把他往屋里撵:“你先回屋,我下山看看去。一会云哉回来要是问起,就说我办事去了。”
欺负承远的那几个人很好揪,也大概是因为我动作快,甫一下山就瞧见几个十来岁的男孩子把一尊巴掌大的金佛小像抛着玩。其中一个还边笑边说了句:“想不到那小秃驴还有这种宝贝,也是有点底子在的。”
我常伴在身侧的长刀虽然被云哉收了,但揍几个小屁孩还是不费力气的。于是背着手笑眯眯地移步过去,弯腰问:“小公子手上的这尊小像做得真好,不知奴家几个钱能买回来呀?!
看起来年纪最大的那个少年错愕地抬头看着我,脸竟然红了,磕磕巴巴地半天只喊了句“姐……姐姐。”
我眼中无笑地打量着他,这个少年全身不设防备,下颌抬起脖颈暴露,处处都是弱点,我随便出手即可取他性命,以报承远的仇。
而我应该这么做吗?就像很久以前似的,我砍下抢我母亲食物的那两个人的头颅,我带回去,母亲高兴了吗?
我的手虚撑着膝盖,只要稍微再上前一步,就可以迅速地捏住他的脖子,随后掐断里面的颈骨,将他的这份鲜活从天地间抹杀,就像杀死一只可有可无的鸡。
而我之所以剥夺他的生,只是因为他欺侮了承远。我若是这样为云哉的徒弟报了仇,云哉会感谢我吗?
“什么罪行都能用命来抵吗?”他似乎这么问过。而我当时是怎么回答的呢,我没记起来,只想起母亲丢下我的那一天,盯着我拎回来的两颗头颅,却满脸憎恶地说我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那样的表情我这辈子都不愿再见到第二次。而我若是杀了眼前的这些少年,那副憎恶的表情会出现在云哉的脸上吗?
我抬眼扫视了一圈,笑意渐冷。一共是五个差不多大的少年,我极快地翻手掐住带头那个小混蛋的手腕,他大叫一声,手里的小佛像掉在泥土地上。
“手脚健全的不去做事赚钱却去欺凌弱小,抢别人东西?怎么,家里人死绝了,没人教你们怎么做人?”我抓着那只手往后猛地一扯,又向下压,满意地听见两声骨头移位的脆响。
小混蛋倒是讲义,惨叫一声后对身侧大喊:“快跑!她是来给那秃驴报仇的!”
几个被吓傻的更小的混蛋霎时间四散开来。我放开手里那个,余光一扫,将剩下四个混蛋一个个捞回来,每人拗折两截骨头,丢在一处,冷眼看着他们一个个哭得比承远还惨,心里顿时舒畅了起来。
我在那片嚎哭前站了许久,最终还是没有再进一步取了这几个小混蛋的命,小有遗憾地转身回了山。
那五个人兴许是我这些年来为数不多没有赶尽杀绝的几条命,是因承远而起的杀意,却是为云哉而留的情。
我想着我能卖他这么大的面子,云哉左右也是要犒劳我一下的。然而在我喘着气终于回到熟悉的山间木屋前时,见承远正对着墙笔直地站着思过,一旁的云哉面似沉冰,听见脚步声朝我望过来时,两道寒光将我钉在院前。
“你给他报仇去了?”他问。
他的语气像是教训,又或是诘责,令我心头难得保持了一路的好心情被浇了一盆冷水。我停在原地站了几秒,有心将气撒回去,抬头笑道:“是呢,总共五个小崽子,我捏着他们脖子,轻轻一掐就断气了。”
他闻言却脸色劇变,两步跃至我面前,紧盯着我,眼中蕴怒:“你真杀了?”
我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后退半步,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他也没等我回答,直接转身就驭着轻功往山下飞,我在原地咬咬牙,一边愤恨自己嘴欠,一边也追了上去。
而我终究慢了一步,因为修为原因飞得也不如他快,于是等我赶到云哉身边时,只见他站在山脚下,镇子边缘,一动不动地看着前方。
我累得一边喘气一边伸手推他,气恼道:“我逗你玩啊,我根本就没……”
云哉打掉了我伸过去的手。
我的话与人一时都呆了片刻,怔怔地收回手,见他依然望着前方,脸色苍白,心头涌出大片的不安。于是我转头顺着他的目光一同看过去。
只见我一刻钟前打伤那五个少年的地方,正横陈着五具容貌相同,却毫无生气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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