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三年纪事

　　“公主还是应该试着……放手才是!”

　　下到那无间谷，晏西棠一边牵扶着她，踩着石头过山涧，一边都还在忍不住说她。

　　“可我不放心！”琳琅长公主答他。

　　她同意小皇帝这次来山中猎熊，就已经是在放手了，可放手，跟放心，是两回事。

　　再怎么放手，总还是放不下心。

　　“有听枫他们跟着呢……”

　　御前精锐，都是禁军中精挑细选出来的，若是连个狩猎，都保护不好皇帝，那就真是可以回家歇着去了。

　　“我就是去看看……远远地看着……都行。”夜鸣珂跳下涧中石块。

　　其实，那种场面，她也不敢太靠近了。靠近了，非得先把自己看晕不可。

　　可总是又在心头悬着，控制不住想要跟上去。

　　听得晏西棠一阵摇头，低笑，却也不再多说什么。

　　就当她鸡妈妈性格了。

　　过了山涧，琳琅长公主一行，也就寻着皇帝的踪迹，跟着入深山去。

　　弯弯曲曲走完一个山面，翻过去，便看见那群转悠着寻熊的禁卫了，却也不去干涉，就那么不远不近地，尾随着。

　　小皇帝却回头，发现了这群跟来的人。

　　只得走近了，会合。

　　“姐姐来做什么？”少年天子仰头，眯眼，顶着那正当中的日头，没好气地，问她。

　　“陛下的光辉时刻，我想来亲眼见证一下……”琳琅长公主笑着说道。

　　面对面抵上了，她又有些不好意思，说出她的担心，训诫他之不乖，扫他此刻兴致之类。怕那小儿觉得受到轻视。

　　遂只顺着他的龙鳞生长方向，去抹。

　　“呵，姐姐还糊弄我呢……”小皇帝却不依，兀自瞪了眼，来跟她算账，“说听枫是猎户出身，经验丰富，让他来找熊，他可听你的话了，带着朕在近山丛林中，转了两天！”

　　“……”女郎见着计谋被识破，就转眼旁顾，跟着赔笑。

　　“幸好，朕聪明啊，今晨入山，就发现，怎的转来转去，都是昨前天那些地方！用脚来想，都想得到这当中的问题啊，既然昨前天都没找到熊窝的地方，为什么今天还要在原处找？”

　　“陛下确实聪明……”女郎只得称赞那机灵的弟弟。

　　“所以，我就对他们说，朕已经扬言天下，要在三日内猎熊祭祖，可这替天子找熊的差事，却是尔等御前侍卫的职责。尔等禁军精锐，都是有过行军打仗，野外狩猎经验的，以后要是传出来，尔等在空音山转了三日，却连熊的影子都没有找到，那可不是朕没面子，而是尔等面上无光，要被大兴的全体军人们笑话的，笑尔等入林三日，竟然不能替天子找到一头熊！亦或是无胆怕事，怕护天子不周，竟然不敢替天子找到一头熊！”

　　少年天子一口气，掰完他的道理，继而面有得色，说他用激将法，炸出的真相：“哈……然后，听枫就说，要过无间谷，才有熊窝！”

　　然后目射小箭，故作恼怒地，将他皇姐冷看。言下之意，知道是她在支使听枫呢。

　　“哎……”女郎转头，看看那远处寻兽踪的听枫大人，再仰头看看那正当午的日头，打算糊弄过去，遂罢手催促，“找吧，找吧，快点找到，然后猎了，早点回去，祭祀的仪礼，都替陛下准备在行宫的。”

　　早点完事，早点收工，她好回行宫去待着，才有安全感，这深山老林里，瘆得慌。

　　一只莫须有的蜈蚣小虫都能吓得她什么气节都没了，若是再来些大虫，她是要晕的。

　　小皇帝倒也不再怪她，知道他姐姐，也不是什么坏心。遂喷几口鼻息，抛几个眼刀，就继续跟着那群有着狩猎经验的禁卫，一路认真寻熊踪去。

　　女郎一行，也就跟上。

　　就那么，一直从正阳当头，转悠到日头西垂。

　　大家发现，长公主殿下，其实，也没有想象中那般娇气。

　　转得饿了，那干馍馍，她也吃得下。

　　走得渴了，用皮囊子灌点溪中清水，看着晏西棠摸出一张也不知用作过什么的手帕子，来擦了擦，就递给她，她也照喝不误。

　　走得累了，也就拉着晏大人，拖行几步。

　　说是心头担心，可面上也还镇定。反正，也没怎么给这一群大大小小的精壮男儿，拖后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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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那天的夕阳在林中投下长长的光影时，听枫他们终于找到了一个熊窝，禁卫们小心翼翼地蛰伏在四周，备好了弓箭，然后送了猎犬出去，先要将熊撵出来。

　　熊窝下方，一片林间空地上，少年天子一身劲装，手执长矛，凝神定气，微微的侧身弓步，等待着与熊的拼杀。

　　似乎，无所畏惧。一派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势。

　　夜鸣珂站在略高的远处，伸手就去抓晏西棠的衣襟。

　　她已经是腿软气紧地，快要站不住了。

　　晏西棠索性从身后将她拥住，附耳下来，低声安慰：

　　“相信陛下……”

　　“黑熊……很厉害的。”女郎现在满脑子转的，都是对熊的恐惧。

　　她知晓的事情，都来自于书本。

　　书本上说，空音山中有黑熊，胸有浅色的月弯形标记，三百来斤的体重，眼神不好，但耳鼻灵敏，生性难缠，即便是被打伤了，也不会像其他兽物那样惊跑，而是会跟人拼命撕扯，一掌拍来，带着锋利尖爪，能抓人骨肉，掏人肺腑。

　　“放松些，别这么紧张……”男子伸手，摸在她的腰腹上，摸到她浑身的绷紧。

　　“又不是你的弟弟，你当然不紧张……”女郎放松不下来。

　　“怎么不是我弟弟？”

　　“……”

　　“天子都喊我姐夫呢……”

　　“……”

　　被他几句乱七八糟的戏言，确实分了些神。

　　待到再定睛去看时，一头被猎犬惹怒的大黑熊，摇摇晃晃地，从熊窝里冲了出来。

　　少年稳住脚步，下沉了身躯，待到那熊将至跟前时，突然举步，迎头而上，将手中长矛，狠狠刺出，正中那熊瞎子的胸口。

　　那是一支专门用来狩猎的长矛，锋利的矛刃，比军中所用的，要格外宽阔一些，有两寸多。这宽度，扎进兽物的胸口中，伤口才足够宽，出血也才能尽可能的多。

　　那一下子扎进去，黑熊就被彻底激怒，咆哮着，疯狂挥掌就来。

　　少年扔了手中长矛，敏捷闪身，飞快地往后退步。

　　也不知被熊拍到没有。

　　女郎不敢再看，紧张得忘了呼吸，然后，就软倒在男子怀里。

　　还未见血，就给吓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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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到再清醒过来时，黑熊已被制服，血流一地，倒下身亡了。一众禁卫正帮着小皇帝，割熊头，取熊胆。

　　熊头用来等下祭祀，熊胆是珍贵药物。肉身要在夜间宴饮上分食，然后，还要把熊骨归拢到一块，恭敬地埋葬掉，以示对自然与生灵的敬畏。

　　待到夜青岚一脸的血污，提着那血淋淋的熊头走过来。

　　她也还扛得住。

　　大约是晕过一次，看着那血，虽也是晃得眼疼，却也晕不过去了。

　　晏西棠将她扶在树下靠着，又用自己的肉身来垫着。

　　在那男子膝怀中，坐靠着，也还舒坦。

　　“姐姐……”

　　那少年天子，将熊头往她面前地上，靠近了一搁，一个咧嘴憨笑，向她展示自己有生以来最得意的战利品。

　　毛耸耸，血淋淋，一颗熊头；黑眼耸鼻，红口撩牙，一张熊脸。

　　“快拿开呀！”女郎缩腿缩身，转头闭目，作势往晏西棠胸怀里藏，“我看着头晕……”

　　那少年便跟晏西棠交递了个眼神，两人会意。

　　大约是，吓的人带着故意，抱的人也觉得乐意。

　　师徒之间的默契，瞬息生成。

　　夜鸣珂一圈转眸，看懂了这阵仗，便撑着晏西棠，站了起来。

　　自己躲远些去。

　　小皇帝笑着，一个潇洒甩手，伶俐猫腰，将地上熊头提起来。

　　仿佛真有那种成年的一个分界，经历了一次面对黑熊的勇气与胆量，便多了些挥洒自如的沉着与成熟。

　　却见着那边熊窝里，跑出来两只小黑熊，像是刚出生不久的，先是到那边开膛破肚的熊身边上，扒拉找寻片刻，又张头四顾，看见了少年手中所提，便往这边跑来。

　　跑过来，就围在他的脚边转。夜青岚试着抬腿驱赶了两下，似乎无济于事。

　　那两个小熊仰起脖子，努力地用后腿站立，然后使劲地用嘴去够他手中熊头，发出阵阵呜咽的声音。

　　少年心有触动，复将手中熊头放到地上。

　　两个小熊便赶紧扑上那只熊头，一个劲儿地，去扒那脸和眼睛，似乎想唤醒那熊头，见着没有回应，便依偎在那熊头边上，低声地呜咽着，再也不肯离去。

　　众人皆看得明白了，遂一阵低沉静默。

　　敢情，刚才被猎杀的，是头母熊。这两只幼崽，是她刚生下不久的孩子。禁卫们放猎犬去撵窝，母熊愤怒地跳出来，就是为了保护自己的两个孩子。

　　深山老林的日暮时分，母死遗孤的伤感情景。

　　夜鸣珂实在是忍不住鼻子一酸，就哭了个稀里哗啦。

　　“都怪你，出的什么馊主意！”她抹一把泪，终将这伤感由头，寻了个根源，朝晏西棠埋怨过去，“猎什么熊嘛，把熊娘亲给杀了，两只小熊怎么办？”

　　那粗犷山林中，女郎说话，也不顾形象，不讲礼仪，只带着哭音，带着娇嗔，像个初纯的小女娃儿，本能地，发泄着她的怜爱、善心与哀伤。

　　看着那两只失去母亲的小黑熊，似乎，她与青岚失去母亲那种悲痛记忆，如开闸的潮水，铺天盖地而来。

　　同样是母亲为了保护两个小儿而赴死……

　　“……”晏西棠转头看着她，有那么好半响功夫，似乎有些懂得。

　　点点头，走上前，蹲地上去，拎起那两只熊崽儿，一手臂弯抱一只。

　　“得，这两只崽儿，我养了！”

　　晏大人张开臂弯，大包大揽。

　　这个月，他就是这样一个捡崽儿的命。

　　三月初三，才收养了个尚在襁褓的小叔叔。

　　这才没过几天，就又要收养两只失去母亲的熊崽崽，当一次熊他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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