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正文4·吴家的男人
那个晚上吴邪没有睡着。
他的手机一直亮着虚弱的绿色通话灯光,残烛似的幽幽然,通话那一头的呼吸也一样断断续续。
吴邪在医院的陪床上躺着,听见楼下那个在学校摔断了胳膊的小孩半夜醒了,在走廊里趿拉着鞋子狂奔。
他之前看到阿莫和那个小孩说话,讲鬼故事,不知道那小孩是不是半夜上厕所吓得飞奔。
……
阿莫怎么会变成他们说的那样?
之前输液,有个小护士扎了好几下扎不进阿莫手上细细的血管,吓得脸色发白。
他们这帮人,十几个汉子一起住进医院,身上全都带伤,也没人敢问,一看都知道不是好人。
阿莫盯着那针管进进出出,最后抓住那有点哆嗦的小护士的手,声音像在撒娇,说姐姐你再从这里来一针,这样我手背上就有北斗七星了!
晚上她拉着吴邪去天台。蓝白色的病号服外面裹着绿色军大衣,裹得紧紧的,显得腰那里缺了二两棉花。
吴邪!今天有星星!给你看个好东西!
阿莫笑嘻嘻地拉他的手。两个人手都不太热,吴邪觉得她那是明晃晃的好感,可是爬楼到一半,遇到那个扎针的小护士,这丫头顿时松开他去追别人。
最后这个一脸坏笑的女孩子一副大佬的模样,左一个右一个,晃着上去天台。
天很干净,这里常能见到漫天的繁星。阿莫指着半人马座掐指一算,说护士姐姐你要遇到爱情啦。
吴邪知道她在胡诌,她是前两天在办公室看到了别人送那个小护士的花。
你呢——你嘛——
阿莫转头看吴邪,然后伸出手,对着北斗七星,看上去好兴奋。
你要不要星星!要的话我摘下来给你!
阿莫在星空之下回头看他,呼呼的鼻息,白雾后面小脸上泛着瓷器一样的光泽,睫毛把满眼叫人发酥的神采扇到他面前。
吴邪觉得有点难以承受这种魅力,下意识咽了口唾沫,木木地说,我要星星干什么。
小护士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哎呀小吴老板,你说要嘛。阿莫跺脚。
吴邪没办法,说,那要。
阿莫对着天上的北斗七星一抓,然后把手递到他面前。吴邪就看到这被扎了七个红点,有点发青的手上,用圆珠笔标注了星星的名字。
画的有点傻。
送你!
阿莫把自己的手放到吴邪手上。
酸死我啦!小护士叫道。我要下去啦!你们两个快点回病房,小心着凉!
阿莫咧着嘴笑,看那小护士捂着脸跑掉,做贼一样从怀里拿出来一个东西。
其实是这个啦。老板你帮我看看值多少钱?我没路子,你帮我卖了呗?分你三成。
吴邪一看,是一个戒指,金子做的,镶嵌着宝石,显然是从云顶天宫那个藏宝阁顺出来的。
是星星啦星星,阿莫说,只有恒星爆炸才会有金子!
她的眼睛发光,问,老板,我眼光如何?
吴邪哭笑不得,点头说厉害。
他还记得自己当时问她,真的要跟着自己干么?他的小铺子可没有三叔的盘口赚钱。
阿莫低着头,说自己也知道呀,但是不管怎么说,星星都能摘给你,往后你要有什么事,总还有会帮你一把的啦。
吴邪拍拍她的头,心说也够了。
可是他有什么要她帮忙的呢?一嘴谎话,她甚至不告诉他,自己需要帮忙。
胖子说阿莫骨子里还是很讲义气的,就凭她在雪山里愿意回头来救他们。他觉得自己要生女儿,肯定是阿莫这样的。
吴邪听着电话那头的声音,他叫阿莫的名字,那边只是哭的更厉害。
吴邪不会安慰女孩子,也不会安慰杀了人的女孩子。
死了几十个人,条子一定被惊动了。
道上的人知道风声,一定会有人提供阿莫的信息。这种帮派械斗的重大惨案在这几年已经很少发生,绝大多数火并都只是一触即退,伤的都是最底层的混混,他们会在头目死亡或者撤退之后迅速瓦解。
但这一次,上上下下,近乎灭门。
按照吴三省的说法,长沙的条子一部分要欢呼,因为有人替他们抄家了;另一部分则要痛苦,因为上头一定会给他们高压,叫他们抓住杀人凶手。
到底为什么,为什么会把她逼到那个地步?
电话里阿莫还在哭,边上吴三省还在打电话。
他们找到阿莫了,那是一张模糊的彩信照片。人影蹲在红色的消防栓边上,用惊恐而痛苦的眼神看着镜头,满头满脸的血。
应该是委屈吧。吴邪心想。
她那么小的年纪,在遇到这一切之前应当是受家人宠爱的。
那一个盘口里多少人的年纪够做她的父亲,有多少家里也有与她年纪相仿的女儿,哪怕是一夜露水的年轻倡女他们也还施舍几张纸币……
可他们只当她是个碍事的畜牲。
……
这个世界上,所有对她的恶意都再也不会掩饰。
吴邪一开始完全没有感觉到恐惧,只是觉得不真实,直到吴三省拿到了照片。
应该是和警调子合作的记者,同时也和吴家有所合作,传了一份过来。
整个楼里全是尸体,非常混乱,像是什么古装片子里宗门被魔教杀光的场景。
尸体中很多是面部受伤,似乎所有的人都是对着对方的脸疯狂地捅和砸。
吴邪感觉到恐惧升腾的瞬间,一种隐秘的快感也爬上心头。
这让他极度惊讶。他没有想到自己会有这种体感。
他知道阿莫常常满口谎话撒娇打滚的示弱,但其实却没有任何人能控制得了她。
可如今却突然有了一种欲望。
哪怕全世界都当她无情无义狗急跳墙——可她还是打电话来,哭着和他说话。
这是不是说明全世界只有他更了解她,只有他能抓住她。
吴邪一直没有挂电话,他不想挂这通电话。
阿莫已经被人救起来了,哭嚎变成了呓语和低低的啜泣。
阿莫,没事了。吴邪说。
对方抽泣了一声。
我答应你的都算数,吴邪说,你说的都是真的也一样。
——————吴邪视角——————
我被电话铃声吵醒,第一眼先看了看我三叔跑没跑。
今天这老小子差点在我眼皮子底下溜了,好在二叔来得及时,给他提溜回来了。我问他西沙事件的真相,死缠烂打之下一直讲到了晚上十点多才勉强算是讲清楚。
阿莫消失后我打了十几个电话,忽然就怀疑起来,质问我三叔,他却打死也不承认这事情和他有关系。
我本来有点恼火,甚至考虑了一下不接。但这个点打过来肯定不会是无聊,一定有要紧的事。
再骗我一次老子就把她卖了,我一边想一边接了电话。
“救命……”
她的声音非常轻,我一开始根本没听清,就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刚刚睡醒的原因,我的声音有点哑。但很快我就觉得不太对,急忙清了清嗓子又叫了两声。
“救……”电话里传来杂音和重物落地的声音,我一下翻了起来,“阿莫!你在哪?”
我三叔被吵醒,看到我的脸色就明白发生了什么,让我打开免提。
接着听筒里开始出现断断续续压抑不住的奇怪的声音。我反应了一下,意识到她哭了。
我真的第一次听到有人哭的这么痛苦,似乎整个人要碎掉一样。
我看不见了,什么也没有了,阿莫一边哭一边说,他们都死了,我也要死了,我要死了,我好难受啊。
阿莫哭的直打嗝,连话也说不清了,我手足无措的捧着手机都不知道自己在安慰什么。茫然之中还有一种我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恼怒。
“妈的,这小丫头打给你干嘛,”三叔啧了一声,“跟她说话,千万不能让她挂。我现在联系潘子。”
……可是她不打给我,打给谁啊?
逐渐的,哭声似乎低了下去,我终于有机会问道:“你受伤了吗?你在哪?”
她又不说话了,我暗骂一声,穿上拖鞋打开电脑想直接订票去长沙。
“丫头你别挂,找一个地方待着,我马上就到……”
“……我杀人了。”
我反应了一会儿,嘴上有点磕巴了。
“继续,”三叔已经和潘子联系上了,皱着眉叼了一根烟,“他妈的谁知道现在小孩心理素质这么……你说什么!?”
我曾经听说过,人第一次杀人之后由于视觉冲击、心理压力和原有三观的崩塌会反映在生理上,导致胃痉挛、呼吸困难和甚至精神崩溃的后果。
阿莫会杀人吗?
我和她的交集其实就是在西沙和云顶天宫。第一次她坑了我,但是其实也没有对我造成伤害,第二次在云顶天宫虽然也算是瞒了我们一路。但那是她自己的事情,和我们也没什么关系。
可是,她受过的那些伤害,谁能保证不会反噬?
我想起大奎,想起我把他踹下树去的时候他的最后一个眼神。
“奶奶的……”三叔转头看了我一眼,喃喃的道, “大侄子,你捡了个什么玩意儿回来啊……”
我看着三叔的表情,我了解他,这个样子不是骗人的。
但是我还是无法接受。
听筒那头传来濒死的哭泣和碰撞,明显能感觉对面的人已经崩溃了。
她能在和你同时坠崖的时候垫住你的后脑,却不敢在清醒的时候向你求救。
我避开了三叔的目光,喉咙动了动,“……没事丫头,没事,你不会死的。我马上来找你。”
——————你的视角——————
据说吴家人找到我的时候我正在和一个消防栓死磕。
我在他们准备的房间里躺了大概四五天,手机一直没有挂,很快就没电了。
这段时间我似乎又回到了刚刚到陈家的时候,僵硬又敏感,醒来就崩溃想跑,只好吃安定,吃完就浑浑噩噩做诡异的梦。
过了一个星期,我从床上爬起来洗了个澡,有种大梦初醒的感觉。
我现在所在的这个盘口主事人叫哑姐,年纪二三十,气质很好,长的也挺漂亮。这几天吃的都是她送到房间里,也从没说过什么多余的话,任凭我挺尸了这么多天。
我换了一身哑姐准备的衬衣长裤,把头发擦干,就听到门被敲响了。
“莫姑娘,”哑姐没有开门,直接在外面道,“三爷来看你,穿戴好下来见见三爷吧。”
她的语气很温和,没有命令也没有冷淡。但我还是立刻头疼起来。
吴三省来干什么我当然知道,虽然这事情某种程度上算是他坑我的,但闹出这么大的事情让人给我擦屁股,还能善了吗?
我把头发吹了半干,武器全部装在了身上——发生了这么多事我实在有点神经质了——才下了楼。
哑姐和吴三省都在,还有个人,我定睛一看,竟然是胳膊上还绑着绷带的潘子。
吴邪不在,我第一时间发现,说不上是庆幸还是失落。
我打了个招呼,“三爷。”
吴三省看看我,我一时没有读懂他眼神里的意思。抽完最后一口,他把烟掐了,对哑姐道:“你去忙吧,我们就谈一会儿。”
哑姐走后吴三省示意我坐下,又递给我一瓶水,“事情我都知道了,委屈你了。”
我看着那瓶水,对于客套话有点烦躁,但还是忍住了勉强笑笑,“没有,如果没有你们,我现在也不会安然无恙。”
“你理解就好,”吴三省也笑笑,“潘子当时被缠住了,伤的也不轻。”
我看着他们,实在是没力气,但还是逼着自己站起来鞠躬,道:“多谢二位。”
我坐下就道:“三爷,那箱子我也交给你了,这事情,算不算办成了?”
“当然算。”
捏着水瓶,吴三省沉吟了一会儿,“你的情况吴邪基本都告诉我了,我是个粗人,也不绕弯子了。你们私底下约的事情我不反对,但是你也得给我透个底我才能放心。”
这是我意料之中的。我还没有说话,那边潘子已经红白脸唱起来了。
潘子道:“阿莫姑娘,你也知道这个圈子少有女性。你遇到的那些事,要换别的小姑娘,细胳膊细腿儿的,没受伤都要给吓晕了。”
……难道我粗胳膊粗腿儿?难道我被吓到会大吼一声愈战愈勇?我还会喊“哥哥”……
我是张飞吗?
“我想来想去,还是希望听你亲口说,你和那小哥到底什么关系?”
吴三省静静地看着我,身上有种压迫力透过来。
我又喝了口水,压了压情绪,“三爷,吴邪既然和你说了,你应该也知道我之前失忆的事情。小哥和我怀疑我们可能是本家,或者就是有同样的遗传病,所以目前我们还算是合作的状态。”
这是我胡扯的。虽然症状确实相似,但我的年纪和经历,不太可能和张起灵有什么血缘关系。
“总之我绝对不是站在吴家对立面的,”我硬着头皮说道,“三爷,其实经历了这些,你收不收我也不重要,我只想请您帮我一个忙。”
“……哦?”吴三省眯起眼睛,“如果是找你的家人,我想陈皮阿四和我的人脉关系差的不多。”
我摇了摇头,“那个我不指望了。我只有一个请求。”
我抬眼,逼着自己和他对视,“请帮我把那个一直盯着我的东西找出来。”
“无论是谁,是哪一方,我相信三爷有办法帮我抹掉。到时候您也不必让我透底了,我的底就是吴家。”
这话一出,果然面前两个男人的表情都有所变化。
但是吴三省并没有直接表态,而是微微挑眉,“如果你说的那个盯着你的东西就是你的家人,你还这么想么?”
我笑了一声,“那种对我见死不救的家人,不要也罢。”
陈皮阿四是对的,那些东西不会对我有多少善意。郎风或许知道什么,但是之前在总舵我完全被仇恨吞噬了,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所有人都死了。
“好!”吴三省一拍桌子,“你这性格,倒真有点让我怀念起来了。”
……怀念啥,不会是初恋吧。
“这个事情我会安排,等你去了杭州养好伤,后面再通知你,”吴三省道,“不过,你误解我之前的意思了。”
“你是人才,真要干这一行,我当然是希望你能跟着我。但是——”
我有点迷惑地看着他,却发现一边潘子挠了挠头,不和我对视。
“——我这个大侄子心肠软啊,”吴三省叹了口气,“这几天他是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的,着急忙慌赶我来探探你的口风。我看他对你多少动了点真心了。”
……
……啊。
我有点懵逼,刚刚还是□□大佬的逼供,怎么突然变成八点档“给你五十万离开我侄子”了?
“你这样的姑娘心里头事多,我看他拿不准你,”吴三省笑了笑,“你也别紧张,谈恋爱又他妈的不是倒斗,还前走三后走四的。”
我:“……喔……”
我看了看潘子,潘子摊手,我又看向吴三省,脑袋里一团浆糊。
捋了半天我才把舌头捋直,“不是,三爷,你不觉得我这样的,有点问题吗?”
见鬼,我在说什么?巴不得别人觉得自己有问题吗?
吴三省笑了一声,“这个世界上谁都有秘密。如果你真是道上传的那种人,刚刚我让哑姐走的时候你就不会放她走。她是在座唯一你真正能控制住的人。”
“那天晚上你用了什么手段我已经知道了。你不用有什么压力,那些人手上都有人命债,没一个冤枉的。”
我虽然害怕,但老实说真的没多少后悔。早在对陈皮阿四下手的时候我就学会了一个道理,有时候要学会放过自己。
我有点无辜的瞥了一眼楼上,“哑姐是你女人,不敢动。”
两个男人的表情都僵了一下,随即潘子装作没听到转头看向别的地方,吴三省咳嗽了一声掩饰尴尬。
“咳,别瞎说……”
啊?我打量了一圈,我判断失误?没人知道吗?不会被灭口吧?
“小辈的事情我也不想多掺和,总之,我希望吴邪能回归到正常的生活里去,”吴三省缓缓地说,“我在做的事,我希望他不会再参与。”
我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说出了真心话,“三爷,恕我直言,你们吴家的男人,似乎不是女人能栓得住的啊。”
而且你们长辈恐怕不仅管不了他谈恋爱,很多别的事也管不了,否则现在掌握盘口的也不会是三爷您啊。
吴三省被我噎了一下,掏出烟来,语气有些责备,“黄毛丫头,我这么做也是为你好。”
我苦笑,“我对自己这蒲柳之姿是真的没什么信心……不过三爷,如果真除掉了我的后顾之忧,什么安排都听您的。”
“你瞧瞧,”吴三省转头对潘子道,“你当初就没这么多花舌头。”
潘子也苦笑,“三爷又嘲笑我了。”
吴三省摇了摇头,站起来摆摆手,“尽早去杭州吧,不然那傻小子要自己憋不住跑过来了。”
我松了一大口气,知道这一关算是暂时过了,一边说着“三爷慢走”,一边意识到嘴角一股子笑意往上冲。
似乎情绪还是走在了我这个人的前头,已经打了个飞的在西湖边上落地了。
我抬头的时候看见二楼哑姐正站在窗台上,目送着吴三省的背影。
吴家的男人……唉。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