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之渊源

　　大雪方霁，一个冬阳和暖、雪地反射出刺眼白光的午后，体育课。
　　被围在学生中间的体育老师脸红脖子粗地大声讲解着游戏规则：“就这样，我跟你们作文老师说好了，体育课和第一节作文课合到一起，咱举行一次大规模的打雪仗比赛！第二节作文课你们老老实实回去写感想文！四个班抽签组合，上下两场，每场各四十分钟，倒下三次就要退场！中间休息十分钟，最后十分钟看情况，不需要加时赛的话就个人战！”
　　我和王云晴站在人群外围默默打哆嗦。
　　我是著名的软柿子，从小低血糖，体育不好，体质不好，还体寒，我当然吓惨了。
　　王云晴则是看见32班的高个男生团一个个都挽袖子亮拳头，完全是给吓的。
　　一分钟前我对老师说：“我病才刚好。”
　　老师慈祥地摸着我脑袋：“明嘉啊，你就是缺少锻炼，好好出出汗，管保你不吃药病就好利索了，而且身体倍儿棒吃嘛嘛香！”
　　我觉得……挺有道理的，就答应了。
　　现在才知道游戏规则是多么惨绝人寰，这根本是大乱斗啊！
　　偶尔抬头，32班阵营，黑衣黑裤的温诺正跟人讨论战术，一只手摩挲下巴，一边讲一边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
　　他还想教训我。
　　王云晴拉我袖子，我回头，她苦着脸问我：“能不能打电话叫你表哥来增援啊？”
　　“你开什么玩笑啊……”
　　王云晴叹口气，整个人都塌下去。
　　我说：“你去跟高崇曦搭档，让他帮帮你。”
　　“那你呢？”
　　我微笑，也许眼神有点邪恶，把她吓到了，她一溜烟跑走。
　　我在操场不远处坐下来，眼睛紧紧盯着体育老师手里的红色纸盒。
　　“现在开始抽签！”
　　我立即闭眸，集中注意力！
　　透视——
　　视力前所未有的通透，黑暗中一个纸盒子呈现在我眼前，接着层层褪色、变成透明，我看见里面四张纸和写在上面的数字。一只手骨伸下去搅动纸张，那是体育老师的手。
　　手骨拿走了第一张纸。
　　“A组，32班！”
　　32班像发奖了一样欢呼一声。
　　“下一个是B组——”
　　手骨再次探下来，手指提起，呈抓取状时，我心里一声大喊——起！
　　“B组，31班！”
　　再次抓取。我故技重施，然后睁开眼睛，笑了笑。阳光投在我脸上，暖暖的，我却有点心酸。放平视线，却看见远处人群里的温诺正看着我，眉峰微蹙，目光收紧，表情有些凝重，似是猜到了什么，却无法置信。
　　“A组的搭档是——1班！”
　　他紧皱的眉一下子松开，眼眸涌入巨大的惊骇！只有一秒，一息间就被他完全收回去。纵然用了很强的力量压制，可他看我的眼神仍不经意暴露出一丝冷厉。但他很快又怀疑了自己的猜测，因为我表情很平静，还漫不经心地打个呵欠，就像刚才只是大病初愈有点疲惫了，或者只是闭目养神休息一下。而听到老师的宣布，我惊讶地腾一声站起，跟狂喜冲来的王云晴抱在一起大叹性命保住了！
　　究竟是巧合，还是我是个演技派呢？亲王大人您就自己猜去吧。
　　他看我半天，到老师宣布上场的时候，银眸微眯勾唇微笑了一下。笑容，带着深思，带着诡谲。转而迈开长腿跟着伙伴们上场。
　　我没来由地感到心寒，那个笑容，就像一匹孤狼即将撕破猎物喉咙时的诡异笑容。
　　我脱下羽绒服，系好围巾以免雪落进脖子里，整整毛衣，戴好新买的手套，慢悠悠穿过32班，走到旁边1班的范围里。
　　“明嘉加油！”王云晴摩拳擦掌，“哈哈，今天要虐死他们！”
　　真不懂她在高兴什么……只是换了个强大的搭档，又不是自己变强了。明明自己还是那么弱小，还是会被风雪击碎，被野兽吃掉。而搭档，也不过是暂时的。
　　看看自己投在雪地里的影子，小小的——
　　不论什么时候，自己保护自己才是最佳方案，指望别人救援，相当于把自己的脖子送到别人手里。
　　“躲远点。”高崇曦低声警告我。
　　游戏而已，但孩子最容易把游戏当真了。
　　我抬头看天，冷风吹过，打了个小小的喷嚏。
　　嗯，那就当大乱斗吧。
　　“预备——开始！”
　　“啊——”
　　“哎哟！！”
　　“谁砸我屁股！”
　　“哈哈哈哈哈哈——先打女的，把女的打下去！”
　　……哪个混蛋喊的！
　　砰！
　　一团雪正中脑门，我当场仰面倒地！
　　这时候你们怎么不把我当汉子了……艾玛这个凉，雪粒儿都顺着脖子滑进去了。
　　“啊——明嘉救我啊！”四面八方全是雪球，王云晴尖叫一声倒地。随即就爬起来，怒喝一声像棒球发射机一样一个个全打回去！扑通扑通，倒下一大片。
　　我目瞪口呆，拍拍膝盖站起来，效仿。
　　混战中膝盖、大腿、胸膛砸了不少雪，胳膊也左一块右一块的，但我也成功打倒对面几个女生和一个男生，对面一大团雪球飞来，我最后一次倒地，气喘吁吁地爬出竞技场。
　　险些老命不保啊……
　　不过还真像体育老师所说，我出了一身汗，精神多了，赶紧把羽绒服穿好。
　　这时候才看见，一团混战中，人家亲王大人胜似闲庭信步，唇角挂着陪小孩子玩耍的大人笑容，漫不经心移动着步子危险却精妙地躲开每一个雪球，手里拿着一个，抛一抛，手一挥轻轻扔出去。
　　每次都正好打在膝盖下方几寸处，对方肯定扑倒一个，有时是两个。
　　看来此战必胜啊……要是我也能这么强就好了。
　　我默默抽出纸巾吸脖子里的冰水。
　　哨子声响起——
　　“上半场结束，大家休息十分钟！”
　　“压倒性的优势啊明嘉！32班真是……如狼似虎啊！”王云晴扑过来抱我。
　　这个词……
　　跟过来的高崇曦不屑地“嘁”一声，但看得出来他玩得也很尽兴。
　　“喝水吗？”王云晴拿出保温杯倒一杯给我，我喝一口，烫烫的，很暖和。
　　“好——下半场，重新组合，交叉分配！”
　　“噗——”体育老师一开嗓，我立马喷出来！
　　“A组，32班，2班；B组，31班，1班！”
　　“什么？！”王云晴和高崇曦一齐大喝，“体育老师你玩儿我们吗？！”
　　于是我又在人群看到，笑容优雅温和的亲王大人，远远站在那儿冲我笑，还捏了捏拳头。
　　哨子声响起：“下半场准备！”
　　我们三个拖拉着沉重的脚步——我的尤为沉重，蹭到32班对面的场地。
　　“预备——开始！”
　　“噗通！”
　　我倒地。就像我先前看到的那样，一个雪球精准无比地命中我膝盖下方几寸处，我双腿一软，膝盖电流窜过一样酸麻，硬挺挺仰面倒地，脸蛋噗一下整个陷进厚厚的雪地里。
　　恭喜兰古斯亲王拿到第一滴血~
　　呸！人渣！
　　全场欢呼，各个看热闹不嫌事儿大，有人还喊：“哎哎哎都别动大学霸啊！让咱兰古斯少爷收拾她！”
　　“啊~我也要被兰古斯打嘛~”31班有女生起哄。
　　我叹气。他们还天真地以为我们在打情骂俏，殊不知这人背后的恶意。
　　蠕动着爬起来，拍干净脸上的雪，揉揉冻僵的脸颊，旁边雪球你来我往打成一片，不停有人倒下有人爬起，有人尖叫有人欢笑。我好像站在这个欢乐世界外围，隔着一层厚重的透明玻璃，无耻地偷窥着他们的快乐。
　　我打不中他的，也懒得尝试，索性抬起脸站在那不动。
　　对面的温诺笑意更深，抛了抛雪球，手一抬——
　　一个雪球突然横冲出来打在我脑门上！一注热流唰一下顺着我的脸蛋爬下来，我错愕着，闻到一股腥咸黏湿的气味。随即尖锐的疼痛顺着脑门刺进大脑深处，我太阳穴突突狂跳，就像极度缺氧一样眼前一阵发黑！随即又是第二个第三个！
　　整个过程还不到三秒，脑门被接二连三击中，脸颊也划开一个口子，我浑浑噩噩中看见一个雪球碎裂开，里面露出一块棱角尖锐的石头。
　　“干什么！快停下，停下！暂停——”体育老师的喊声震耳欲聋。
　　一股血流进左眼里，热辣辣的，我隔着一层血幕看见雪球扔来的方向，张利莉……她狠狠瞪着我，再一次要砸我的时候，一个雪球袭过去砸中她的脸，是宋晓倩……张利莉脚步一抖又要扔，第二个雪球打中她膝盖，熟悉的技法……她跪倒在地，立马一大帮人冲上去把她按住。
　　原本挂在天空的黑色渐渐下沉了，我晃了晃，有点想吐。
　　“明嘉！”
　　我抬手阻止王云晴扑过来，指尖有点颤：“有湿巾吗？”
　　“在包里，我这就去拿！”她往回跑。
　　脑门和脸颊很多地方被刮伤了，状况不严重，就是血流得有点多，看上去应该很吓人。我低头，血珠一颗颗落进雪地里，赤红与洁白，阳光下就像镶嵌在天蚕丝缎里的红宝石，美得触目惊心。
　　我有些供氧不足，腿一抖，想坐下来暂时缓缓，有人架住我，不知道是高崇曦还是小敏，眼睛被血液烧灼着，看不清。他用一条冰冰凉凉的丝帕擦我满脸的血，也吸走了我眼睛里的。过了一会儿我才想到，这样有力气的手臂不是一个高中生能有的。
　　“啧！这条口子太深了，不行赶紧送医务室，恐怕得缝针。”体育老师刚说完，他就把我抱起来往外走，速度很快，一瞬间其他人的议论声就落在很远的地方了。
　　一路上我都想着，为什么她那么恨我？
　　我想不通，就问了。
　　他冷冷淡淡的，却也回答了：“她只是在迁怒而已。她恨的是她自己。”
　　我不太理解。只是，看来就算是善意也有人不会感激，也许有的善还不如恶。
　　那么，究竟是善的错，还是人的错呢？如果那善因此永不复来，又是谁的错呢？
　　我本来还想问问温诺能不能想办法帮帮她，帮她或她弟弟找个工作，但现在我不会再问了。
　　我觉得她就算贫苦至死，未来某一天真的如我所说死在某个不为人知的阴暗角落，也都是她自作自受。我不是偶像剧里的圣母玛利亚女主，她这么对我，我甚至希望她继续这么不好过。
　　你对这个世界报之以恶，恐怕这世界也只能回之以恶吧。
　　我想我知道作文写什么了。
　　我闭上眼，累极了，脑袋微垂着想睡。
　　温诺问我要不要治伤。
　　我沉默很久，在他以为我睡着了要把手覆到我脑门的时候，低低说道：“我留着吧。”
　　疼痛其实是很珍贵的，它能让人长教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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