寸相思

　　顾念辞与江北在云溪暂住养伤，就像待在不知时日的世外桃源。顾念辞渐渐摸清了江北的脾气，照顾起来更顺手了些，与他说话总能完美化解一些尴尬。江北的伤也慢慢好转，有了精力与她逗趣聊天、外出散步。没其他的干扰因素，二人的关系在这样的日渐相处中缓和了许多。
　　接到家中来信时，二人正坐在草坪上晒太阳。
　　“什么事情？”
　　“五姨说回去过除岁。”
　　“也好，新年的时候一家人是该在一起的。”
　　“嗯，那什么时候走？”
　　顾念辞将信纸递给江北，后者却没有接，只是将双手撑着后脑勺，闲适地躺了下来，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他的脸上。
　　“先睡个午觉吧！”他确实还有些不太想走，这段日子的无忧无虑简直让他贪恋。
　　顾念辞没有理他，自顾起身回屋。
　　他们都享受云溪的宁静安逸，却不曾知晓江城的事态急速变化。他们想着那会是一个温馨重聚的除夕家宴，大家会和往年一般吃喝说笑到后半夜，等着旧历新年的到来。
　　除岁前一天，江世平终于去见了穆锦绣。就他而言，以往便是他怎么安置都可以；可如今不同，既然有了他的孩子，从内心是不许江家子孙流落在外的，但行动上难免是有不便。虽然他大帅之势想要个女人是小事，可真要娶穆锦绣入府，或多或少会失了府中人心……只不过眼下在后代、军费的双重顾虑下，即便他感念五姨太多年得持家之苦，也不能放着怀有身孕的穆锦绣不管。
　　名分这个东西给就给了，告知也得趁早，总不能等到穆锦绣大了肚子再说；这几天江世平已然听到那些流言蜚语，不难猜想谁是始作俑者，即便是在军中也有流传，这已有碍他的威信，倘若再等，只怕是会后院起火。到时候别说军费了，便是孩子说不准也要不到。
　　所以他去找穆锦绣，就是为了给个说法。

　　除岁当天，大帅府中依旧忙忙碌碌。
　　打扫的打扫、挂灯笼的挂灯笼、贴窗花的贴窗花……五姨太处处都要照看，指着这处灯笼要挂高一些、那处窗花贴歪了；教训着柜子没回原位挨着墙、地上洒了水摔到人怎么办……张卿清下楼意图帮忙，也被五姨太紧张地赶回楼上去，担心她在忙碌的楼下磕了碰了。事无巨细，一一过目，忙得是不可开交。待到晌午，所有准备终于是要结束了，五姨太才叫张卿清和江萱下楼，一同在餐厅里简单吃过午饭，二人上楼午睡，五姨太又去厨房安排着晚间的家宴菜肴，等待着一家人的团聚。
　　临近傍晚的时候江北和顾念辞回来了，五姨太张罗着没空理会他们，也就照面问了问江北的伤势，就又忙去了。江北和顾念辞各自回房收拾整顿，江萱也跑来帮忙；张卿清从房里出来，五姨太不让她插手帮忙，她与那二人见过面也就优哉游哉地走到大门口去了，想着迎接自己的丈夫。
　　天刚刚黑下来的时候，府中所有的灯笼都点亮，在夜色里温暖而喜庆。接下来张卿清等回了江旭，顾念辞和江北、江萱一同下了楼，五姨太准备好了一切……这个家，现在只等一人。
　　今日撤了长餐桌换成了圆桌，方便大家围坐一起欢颜笑意，热闹聊天。江旭和张卿清争论着孩子的名字，江北在旁看着好笑，不时插嘴打趣，江萱也同着笑；五姨太握着顾念辞的手，低声交谈，无非也就是旁敲侧击的问了问她与江北的情况，后者则回应平淡，更多的是关心五姨太近况，也是相谈甚欢。
　　“好了好了，你小子想要做主，就自个儿和念辞生一个去！”张卿清的这句调侃有些大声，餐桌上所有人都入了耳，皆不约而同噤声看过来。
　　顾念辞低下头去，耳廓微红；江北也略有尴尬，抿唇不语。张卿清见状缩了缩脖子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五姨太眼见此番忙开口解围道：“对了，今儿我可是拿出了红烧狮子头这道菜，你们几个待会儿都得多吃些！”
　　江旭闻言慌忙附和五姨太将话题扯开：“哟，五姨都亲自下厨了，这都好些年了吧？”
　　“是啊是啊！我好多次求着母亲做菜，也没得个好。”江萱有些怨怪附和，结果招来自家母亲的一瞥。
　　“是好久没有吃过这道菜了。”
　　破天荒的，顾念辞也主动接上了话。五姨太闻言笑了笑：“今儿不是除岁嘛，这菜应景，团团圆圆！”
　　话音刚落，就听外面传来一声“敬礼！”，众人皆知是江世平回来了，纷纷站起身来；五姨太更是难掩喜色，虽没有像以前一般到厅门迎接，却也是站在原处微微俯身伸手，将身旁的空碗筷又摆正了些。
　　脚步声近了，来人跨进了正厅，往里再走三两步右手边便是餐厅的垭口。
　　当那紫色呢大衣的衣角漏出来一点时，五姨太面上瞬间失色，今日精心打扮的妆容也掩不住她的黯然。
　　“都在，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你们穆姨。”
　　江世平说着，牵住了穆锦绣的手，拉她上前。
　　除了五姨太，其余五人完全是不知所措的样子，他们不曾想到父亲竟会如此张扬，突然就将外面的人带到他们眼前。而对面两人现在就立在哪里，一个静穆严肃，一个笑靥如花，如今五姨太也在场，他们这群小辈招呼也不是，不招呼也不是。
　　正在面面相觑，左右为难之际，五姨太声音响起，她在叫下人加位置添碗筷，语气寻常，听不出异样。
　　“好容易回来，别站着了，坐吧！”
　　江世平看了看她，而后拉着穆锦绣坐到了她的对面，张卿清让位坐到了江萱身旁。
　　下人们开始布菜，餐桌上是放置碗碟的声音，周围坐着的人却十分安静。
　　江北眉头紧皱，面上及其不悦，对面的江旭看到，忙在桌下伸腿踢他，而后也是皱着眉头，看着自己的弟弟轻轻摇头，示意他按捺不喜，不要在大家面前给父亲难堪。
　　张卿清也在此时与顾念辞交换了眼神，二人都装作不经意的侧头看了一眼五姨太，可却惊讶的发现她垂眸瞧菜，面上挂起了微笑。江萱此时更是不悦，虽然没有说话，却加重了所有动作，以此表达自己的愤怒。
　　眼下的氛围，是江世平不开口，一屋子的人谁也不会先开口。吴妈见气氛有异，便带着所有下人都出去了。
　　当厅中只剩一家人的时候，江世平才开口说了句“先吃饭”，其他人也就动起了筷子，但似乎都食不知味。五姨太不停地给大家夹菜，将红烧狮子头分给桌上的所有人，自己却没有动半口，嘴上还念着“每个人都得吃，吃了才能团团圆圆”，待夹到穆锦绣碗里的时候已是最后一块儿，后者谦让道：“今儿准备应该很辛苦吧？最后一块儿该是你的！”
　　说着就要夹还给五姨太，五姨太却将筷子放在了碗口，面色温和地拒绝：“没有什么该是我的，即便是有现在也没了，所以不必客气，你是客人，得尝尝。”
　　“多谢。”穆锦绣闻言神色如常，也不再推脱，收回了手。
　　家宴在异常的平静下进行着，虽然人人都在吃，桌上的菜却根本没动多少，根本都是味同嚼蜡的神情。
　　许久，江世平才率先放下筷子，五姨太见状便也放下了，穆锦绣和其余五人紧随其后。
　　“饭也吃了，圆也团了，现在我要跟大家宣布一件事情，对咱们江家是一件喜事!”
　　江世平提高了尾音，五姨太听见深深吸气，稳住心神，准备听他的下一句。
　　“我和你们穆姨，决定于下月，结江穆两姓之好。”
　　他的声音沉稳淡定，说出的话却像是“轰！”的一声巨响在五姨太脑子里炸开，她再也想不出别的事情，只是一片浓烟滚滚的黑暗。
　　“砰！”地一声，顾念辞看到江北拍桌欲起，连忙想伸手拉他，但晚了。
　　“干什么？反了你了！”
　　江世平提高音量，与江北怒目相视。江旭皱紧了眉头，低看着桌上已冷掉的菜肴：“父亲是否太过着急了……这日子大可容后再定。”
　　“父亲，您这样对得起我母亲吗？您太过分了！”江萱强忍着眼泪不让自己哭出来。
　　“我是在通知你们，并不是在与你们商议！”
　　“可您曾说过不会再娶！就在萱儿出生之后！”
　　“那便是我没遇到心爱之人！”
　　“所以现在她才是你口中心爱之人？那母亲算什么？五姨算什么？她们难道只是你好胜心和占有欲的牺牲品吗？”
　　“混账！”
　　随声落下的，是江世平狠狠的反手耳光，重重打在方才忤逆他的江北脸上，后者却定定站着连头也不曾偏一下。
　　眼见这一情境，所有人都屏息沉默。江世平也后知后觉收回了手，面上余怒未消，却见对面的五姨太缓缓站立起来，神色平静，无哀无怨，声音却是暗哑的。
　　“大帅是这个家的一家之主，无论想要干什么也都能说了算……只一件我给大帅提个醒，男女之情人人都有，但并不是非谁不可，所以即使消磨了闹没了失这时的人也还会有以后的人；可子女不同，既有血缘亲情便容不得随意消磨，若是真的磨没了，可不是随意想找回就能找回的，故此希望大帅不要被儿女私情蒙了心，反来对自家骨肉厚此薄彼……至于我，自然更是没有能力去阻碍大帅想要娶谁还是想要休谁的，全凭大帅做了主，只望大帅看在我们这么多年夫妻情分到最后能善待萱儿。”
　　“母亲！”江萱听到最后一句时，终是哭了出来。
　　“我从未想过要休你。”他皱眉。
　　“那多谢大帅了。”她微笑。
　　目光相接时江世平透过她表面的平静看到了眼底深处的寒意，就是死心的那种寒冷。
　　“只是，你也该善待锦绣，之后成为了一家人，她肚子里的孩子便也是你的孩子，你要像养育这些孩子们一样恩慈相待。”
　　又是一个平地惊雷的讯息，除却五姨太只是僵在原地盯着江世平，其他小辈五人皆不约而同看向穆锦绣尚还平坦的小腹，不过一眼便又纷纷转过头去。
　　五姨太欲往后退步，却是略有不稳，身形摇晃...谁也不知道此刻她内心的悲凉，当你心怀疑虑却一直强迫自己不愿相信的传言就这样被你心心念念的人轻易言明这是事实的时候，没有人知道她有多么难受和失望，近来拼命忍下的惆怅，似乎就在这一瞬间喷涌而出，那么多的愁绪，那么重的思虑，全部化成了此刻的天旋地转、化成了洪水猛兽，立刻就要将她扑倒吞没......倒下的前一秒，她最后听到的是顾念辞那声惊呼的“五姨”和江萱的哭喊，最后想到的是自己终于可以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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