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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雪落柏桑
第八章之三雪落柏桑
水是一个地方的灵魂,而物族人对此往往有不同看法。很多很多的水,汇聚成巨大的湖泊,汹涌的河流,还有传说中像死亡一般无边际、却谁也没见过的海洋。在那些已知的湖泊深处,遍布神秘洞穴,游走着瑰丽奇异的生物,陆地上的人自己去不了,因此对可以自由探索其中的水族人充满疑虑忌惮。
正因如此,恺跟赏青只得将小春露带到人迹罕至的所在,将她雪白细嫩的小脚丫泡进水里。令人惊讶的是,还不太会站立的她咯咯笑着用脚掌拍水,透亮清凉的水珠溅上面颊,她甚至主动把两条胖腿泡进去水里踢踢搅搅,毫不介意的努力往下浸湿。
恺至此略松了口气:「她至少应该会比我的水性好。」
「妳也不差的呀。」赏青笑吟吟的接道。
恺没说出来,心里却想:小春露或许是因藉着湖底那神秘力量出生的缘故,水族血统远胜自己许多。这么看,离开村庄,对她犹如蛟龙入海,反倒是依从了天性了。
她原本没打算这么早放弃。在她心底,还是觉得让孩子在物族村庄中长大,受她的保护、被赏青疼爱、远离被剿灭被捕杀的危险更为幸福。她会跟物族孩子一般的念书识字,学一门可以养活自己的手艺,交往一些亲近的朋友。成年后,或许有一天,她会遇上某个特别的人,愿意保护她的秘密身世,与她相伴;就算没有,到那时也已懂得如何避开物族人的追踪、还有照顾自己,最坏的结果也不过就是回荒林隐居。
但这时她站在小山顶,眺望远处连绵无尽的青绿草原与树林,湛蓝天空倒映在那如镜子般的湖面上,深感这世界的广大,又觉得出路如此迷茫,并非人力所能掌控。
过了几天,已是春日卯月末,恺提早回到家,冷心冷面、眉头紧锁的打开门,缓步走入。赏青正带着春露在家午睡,听见门响,紫髪松挽,大眼中透出初醒的迷蒙,朝她望来。
她站住了,把消息低声告诉她:「小青,鹿死了。」
这时小春露也醒了,还没睁眼就开始咿咿呀呀的大声哭泣。在她的哭声中,赏青的眼神显得如此惊愕迷惘,彷彿分不清楚这是噩梦还是现实。她慌忙起身,将手边一样东西碰落,啪哒一声掉在地下。
恺将那东西拣起,见是只小鞋,鞋面柔黄,绣着几朵浅紫色的山茶花。她抚摩着那细密的针脚和厚实的鞋底,又瞧见赏青撑在枕头上雪白的姆指跟食指上有几道红印,心知她努力赶工这鞋只为了让小春露早日穿上。可惜,就连这安心做针线活的日子,恐怕也不能长久了。最坏的变故已经到来。
「鹿……他……怎么会?」赏青乍闻此噩耗,瞬间泪水盈盈,轻轻问,「阿湄呢?」
恺知道对于赏青来说鹿如同兄长,阿湄就像姊妹,但只能继续如实相告:「她跟鹿一起上了雪山。带去的两万人都折损殆尽,这是物族近十年来最大的败役。」
女皇无疑会遭到大臣们的非议,因为这次出兵是她一力主张。想到女皇,她心头的愤怒又燃起,对其处境没有丝毫同情。这时日光渐低,外面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恺坐到床边,将那鞋子放下,搂住她俩,稍做安慰,便直接说道:「我们不能在此继续逗留,小青,妳尽速收拾东西,等天黑就动身。」
赏青张大双眼,万分惊讶,重复道:「现在吗?」
恺将她的头揽过来,俯脸过去蹭掉她面颊上犹自滚落的泪珠,望着她双眼,凝重的说:「是的,以防万一。若有变故,我担心……」
话声到此,她突然扭头,只因听见门外脚步声。那脚步声虽轻巧,却逃不过她的耳力。
「是谁?」她沉声问。
「长官,」外面的人刚敲了一声门,听见问话,就停了下来,答道,「我是琼枝。」
恺在赏青肩上按了按,示意她不要动,自己走去开门。
门扇开处,露出一张孰悉面孔,果然是琼枝。她如往常一般穿着布衣,褐色长发梳成一条粗辫,当中结入了星星点点的白色小花,肩上还有雨水打湿的痕迹,满脸担忧的朝里张望:「长官,赏青妹妹还好吗?我听说了消息,想来看看她。顺便帮净诚捎个话,他在长老处,请您过去议事。」
「唐净诚找我何事?」恺想回绝,却又见琼枝一无所知的摇摇头,只顾着往里看,满心关切的模样,担心会引她疑虑,节外生枝,只得道,「好吧。我这就过去。小青在休息。」
「阿恺,我已经醒了。琼枝姐,请进。」赏青从屋内应道。
恺心知她想与好友见一面,说上几句话,或许可以缓解情绪,应也无妨,于是侧身让琼枝进去,又叮嘱道:「小青,我不在家,妳不要外出。」
「嗯。」她显然心情依然低落,只简短答应一声。
离开前,还听见屋内传出琼枝的叹息,一边说道:「唉,怎会如此。听说妳义兄待妳极好,或许天意弄人,把那些太好的人都过早收去了……」
待得恺牵出马来,惊雷连连,瓢泼大雨从天而降,地上不一会就水雾瀰漫。她披上斗篷,冒雨赶到长老住处,身体已淋得半湿。
长老的房屋前后却不见有邻村的马匹拴着,她下了马,走进门廊,只见大门紧锁闭着,怎么敲也无人应答。
这情形十分怪异。不只长老居处如此,这一路上经过不少房屋,也是没有半个人影。难道她听错了地点?琼枝说的议事所在是别的地方?
回头朝来路望去,忽然见到湖边黑烟升起,看方向距离,正与她家接近。她的心脏猛然一震,脸上感觉微微发麻,这是她有极坏预感之时才会出现的情状。
她立刻奔下门廊,迅速解开缰绳,刚调转马头,就看见村中小路上走来了一个人影。
那是个裹着黑色长袍的妇人,袍角沉坠坠的吸满了水,脸上也是纵横的雨痕,看不清五官。她像个僧侣般步态沉缓肃重,沿着道路慢慢的走过来。她身后跟着匹高大的黑色马匹,连抬步也颇为缓慢,似乎精疲力竭。
她直直走到恺的面前停下,抬头望她,低沉的说:「妳可是端止恺大人?」她有双灰色的眼睛,脸色苍白得像个鬼魅,不等得到回答,又道,「我是沅枫派来的人,名叫纪初渼,奉命转达她的口讯。」
恺听到沅枫的名字,最坏的预感成了现实,却如在意料之中,她冷冷的道:「什么口讯?」
妇人逐字缓缓念出一段话:「典城传讯为试探,名单已到丹城。东苍雪山之役必败,她不会放过妳。」
恺听了这话,脸色又是一变。被点召的武官本应立刻去典城报到,只有她借故推托。原来另有一份名单被送去了丹城么?女皇如此精心用计,可见对她的下落极为上心。沅枫说得对,这场败仗以后,整个夜暄国即将开始动荡,她毕竟是个祸害。女皇一向如此谨慎,不会放过她。
妇人又说:「我从典城经过,听说有人乘坐飞鹰送信,一日千里,这信大概已经落入村内主事人手中。妳必须立刻躲避,此事万分紧急!」
恺停顿一息,勉强出声:「我的妻子跟孩子都在他们手里。」她微微垂首,目光怨愤闪烁,两手发抖。
纪初渼听闻此言,又见到她如此神色,顿时愣住了。但不论听到的言词如何荒谬,她牢牢记得自己的使命,只愕然刹那就伸手抓住了恺那匹坐骑的笼头,道,「妳不能去!大人,妳这一去就是送死!」
恺眉头紧蹙,眼光如电在她脸上一转,厉声道:「放开!」
纪初渼紧抓不放,恺拔出了匕首,一下就削断她抓住的藤锁,打马前行。纪初渼追了上去,恺看也不看的回手一刀正指住她咽喉,刀尖上水光雪亮,沉声说:「再阻拦,就杀了妳!」
隔着一大步,纪初渼却几乎可感觉到那刀尖锋锐的寒气已划破自己皮肤,不禁停步。恺就在这时收起匕首,猛抽一鞭,风驰电掣般奔了出去。
风雨如鞭疾抽她面颊,眼中水气迷离,道旁一切景物如烟似雾,她全都视而不见。这短短路途上,她心底一幕幕走过了许多场景,女儿的笑颜,赏青手上沾染的华应的血,以及歌沅枫的那句口信:东苍雪山之役必败,她不会放过妳!
她全身发冷,前方黑烟渐浓,还有火烧焦灰的气味隐隐传来,她的家,赏青,她给那孩子取名叫春露,难道真如一颗露水,恍若一场恶梦吗?
终于回到被雨帘笼罩的家,遥遥看见门口有多人聚集,房屋在雨中依然猛烈燃烧,已是半塌,无数飞灰迎着风雨腾起。长老果然身穿黑袍站在中央,身边有人抓着赏青,她长发凌乱,赤着双脚,一旁瑟瑟发抖的琼枝半抱着手拿长剑的唐净诚的手臂,阻拦他靠近赏青,唯独不见小春露。
她直冲过去,大声喊道:「小青!」
这才发现许多人手中有武器,矛尖箭头冰冷闪亮一转,已指向她。
长老脸上胡须尽湿,从旁人手中接过一个孩子,缓缓举起。
恺在大雨滂沱中仍看得清那双明澄的紫眼、白里透红的小脸。孩子不知道害怕,更不介意雨水,唇上沾满明亮的水珠,犹自四顾微笑。
彷彿疯了,她将手中缰绳用力一收,马长声嘶叫,直立起来,那冲力把她甩下了马背。她在地上一滚,立刻跪倒在泥水里,悲声说:「长老!春露年幼无辜,请你放过她!她虽然习性稍异,可身上也有物族之血!」
长老看了她片刻,这才开口,声音微微发抖,说道:「从你进村我就发现有可疑之处,我将村人性命交予你,你却辜负了我之信任……」
「国师手谕在此,不可耽搁!」唐不顾琼枝阻拦,大声喝令,「来就任的武官早已在途中被害,此人乃是瓦族奸细,不可滥施同情,要将他立刻除去!」
恺向前跪行几步,猛地拉开衣襟露出胸膛:「过来杀了我!你们,向弱女稚儿下手算什么英雄!来吧!来杀我!」她目眦尽裂,眼中带着血丝,状若疯狂。雨水把她的头发贴到耳后,一道闪电划亮了她的面庞。身上的束带早已尽湿,此刻紧紧贴合身体,宽肩、柔胸、细腰,曲线毕露。
人群中响起了隐隐的细语嘈杂。一名中年妇人率先越众而出,指着恺大声斥道:「她果真不是武官,她是个女人!」
众人纷纷应和。
「女人?」
「真的耶,果然是奸细,女人竟然也敢为官?这厮太过狡猾,竟把我们都骗过了!」
唐向琼枝瞪了一眼,冷言道:「我早说过,此人长相行径,都有异样之处,妳只是不信。女人跟女人,是怎么生出孩子的?若非妖魔鬼怪,怎会如此?」
「说的有道理,果真是妖人。」
「瓦族人什么奇怪下贱之举都做得出来。」
「那孩子就是妖人所生……也是怪物。」
人群中,有人害怕的后退,有人朝恺愤怒瞪视。这些人,是她每天当值路上会朝她微笑问好,轮休时带食物与酒水来慰劳她的乡人。但此刻每一张面孔上的神情都如此陌生,好像根本不认识了。
「我......我并未......」她应该说些什么呢?本也无话可辩。她只能指着自己胸口,沙声重复着,「都是我,与她们无关,来,杀了我!」
「我儿子就是死在这些魔鬼手里,魔鬼的孩子也留不得!」那妇人忽然从旁人手中夺过一把刀,用力扯住长老怀中的春露,眼神疯狂如野兽,狠狠的朝恺一转,「这就要你们以血还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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