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为谁鸣

作者:雍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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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海风云(16)



      中央医院。
      王天风穿过候诊的人群向着西侧诊室走去。他要为岳三水请个医生。
      “黄,黄。”威尔逊瞥见熟悉的背影,紧追过来。
      王天风站定了望向跑过来的威尔逊,心想这倒省事了,就让他来吧。
      威尔逊喘了口气,未及开口便被王天风拽着,向门口的轿车走去。
      轿车拐上中山东路沿着街道疾驰。
      “你就这样拽我上车,耽误我工作了。”
      王天风默默开着车。
      “我们去哪儿?”威尔逊不时低头望向车窗外,试图摸清目的地。
      “你怎么在南京。”王天风以问作答。
      “我在基督医院。上海是个伤心的地方,不想再呆了。”
      王天风的心颤了一下。他再次想起妞妞的死,从金质烟盒里衔出支烟,点燃了深吸一口。
      “少抽点。”威尔逊无奈地看着被烟雾缠绕的王天风,“真该给你看看那些老烟枪的肺部标本。”

      岳家。
      王天风与威尔逊进门,岳三水脸上现出惊讶。
      “董先生。”岳三水试图起身,被王天风拦下了。
      威尔逊向王天风投去不解的眼神。
      “这位威尔逊医生是基督医院的大夫,他会为你做些检查。”王天风不理会威尔逊的疑问。
      威尔逊仔细检查了岳三水,王天风偶尔做些翻译。
      “他得去医院,在这儿不行。”威尔逊对一旁的王天风说。
      岳三水看着两人说着自己完全不懂的语言,又无法从两张毫无表情的脸上察觉什么,一时摸不着头脑。
      “你不用担心。”王天风对岳三水说,而后他看向威尔逊,“你的医院可以吗?”
      威尔逊点着头,“下午我带人来。”
      “下午这位大夫会接你去医院。”王天风用中文对岳三水解释。
      岳三水一脸忧愁,“我没有钱住院,还有小民和秀秀怎么办。”
      “钱的事不用担心。”王天风的目光从面色凄苦的岳三水转向威尔逊,“他有两个孩子,你们医院能不能——”
      “我们能照顾好自己。”岳民和岳秀脸上出现在门口,脸上现出难得的喜悦。
      “那好,岳民,男子汉要照顾好妹妹,”
      王天风又转向岳三水,“我会让诺诚和他们一起,有事就通知我。好好休息。我们走了。”
      简单朴实的岳三水不知该如何表达内心的感激,只紧紧抓住王天风的衣角。
      王天风握上那双黝黑粗糙的手。他全然懂得一位病弱的父亲无力抚育骨肉时的挫败与愤懑。他从那双深陷于眼窝的双眼里,读出了隐在愁苦背后的愤怒,那是对生活艰辛的哀怨,更是对命运不公的诘问。他心中陡然升起莫名的愧疚,再次握紧那双僵硬的手。
      回到车里,威尔逊望着一直在抽烟的王天风, “黄,你到底有多少个名字。”
      “你去中央医院干什么?”王天风不理会威尔逊的疑问。
      “药的事。我那个医院是慈善医院,收不上钱的,很多药得自己掏腰包。现在有点撑不住了,想找找熟人,看能不能买点便宜的药品。”威尔逊无奈地说。
      “都是什么药。看我能不能帮你。”
      威尔逊立刻来了精神,“那我就全拜托神通广大的黄老板了。”
      “我要真是神通广大,就大手一挥,让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天下再无疾苦。”
      威尔逊侧目打量着王天风,“没想到你是个理想主义者。”
      王天风苦笑着发动了汽车。
      “我们能救一个,两个,三个,能救所有人吗?我医院那些人,他们哪个不像岳这样。”威尔逊叹着气。
      “能救一个是一个。每个人都如此,就可以救成千上万的人了。不要叹气,那没用。事情总要从零做起。”
      “没想到,你是这样的奸商。”威尔逊苦笑着,脑海里闪过妞妞受伤那晚,被王天风用枪威胁的情景。
      “我也没想到你是这样的洋大夫。我要赶回上海,尽快把药单给我。这里你自己能应付吗?”
      威尔逊点着头。

      转眼已是五月。
      祥生公司。
      “刚到的。”郭骑云递给王天风一封信。那是楚材传递的密码信。密码在柏林时使用过,只有他们两人能解。
      “这是账目。”郭骑云继续汇报。
      “那些银行保险箱你照顾好。”王天风打开一旁的保险柜,拎出一只手提箱,“这里面的大洋你马上发给冯连长他们。”
      “不能再这样了。柏林的事你还看不出来吗?他们要至您于死地,您不能再给那些人任何借口了。”
      “这是我的事不用你操心。战事一起,那些化装成码头工人的士兵都将战死沙场,这也许是他们最后一次送钱回家了。”
      郭骑云想到伪装成码头工人的特务营弟兄,难过写在了脸上。
      “战死沙场是军人的使命,也是军人的荣耀。”王天风语气悲壮,他早已把那身军绿穿在了心里。
      “烟土的事怎么样。”
      郭骑云回过神,“金老板的货都是按时送到善堂的分销点,大洋也按时送到了。最近总有些人在闸北的烟馆前捣乱。我怀疑是日本人。”
      “如玉书寓呢?”
      “最近总有个日本人来。他对中国古董很感兴趣,在书寓里两次宴请一个中国人。兰姑娘觉得那个中国人是为政府工作的。”
      “怎么肯定是日本人。”王天风不放过任何细节。
      “兰姑娘说他喝醉之后梦话都是日本话。”
      “这两人还会再来吗?”
      “会。他还有东西要交给那个中国人。”
      说话间,明诚已站在办公室门口,轻敲了敲门。
      “你先去忙码头的事。”王天风使了个眼色。
      郭骑云拿着手提箱出了办公室。
      阿诚望了眼擦身而过的郭骑云和他手里的箱子。
      “你怎么来了。”王天风从办公桌后走出来,向着沙发一抬手。
      “大哥还在南京开会。有些事不能耽误。”阿诚面无表情回答。
      王天风知道阿诚因为明楼的原因,总看自己不顺眼,“是运货还是救人,是往南京还是去延安。”
      阿诚心里一惊。
      明楼没有告诉他早已在王天风面前暴露。
      “放心,为了明楼我就当不知道。这时候了,自己人再内斗就只能便宜敌人。”
      话已经说到这地步,阿诚便不再掩饰,“有一批面粉要运到武汉。”
      “面粉”,王天风嘲讽地重复着。他和阿诚彼此都明白,那绝对不是面粉那么简单。“要是我没这个能力呢?”王天风挑衅地看向阿诚。
      “黄老板可以把烟土从云南运到上海,从陕西送到南京,一点面粉肯定难不倒你。”阿诚毫不示弱,迎上王天风锐利的目光。
      “我身边有眼睛,不太容易了,不想害了明楼,那些货毕竟来自他的面粉厂。”
      “我们替你盯着王蒲忱。”阿诚开门见山。
      “贡阐挡的情报厉害啊,连我们内部派系也摸得一清二楚。
      “还有件事。大哥要我告诉你,安倍正判很可能会再联系你。他最近接连被上司电报训斥。此人是个投机分子,不是山崎那样满脑子皇国思想的人。”
      “面粉的事我会安排。快走吧,王蒲忱马上就来了。”王天风不想计较阿诚的敌意。对于“面粉”的事,他告诉自己这么做完全是为了明楼,仅此而已。
      王蒲忱风风火火进了办公室。
      “我要组织一支救国军,将来上海必定用的上。”
      “这是给你的任务。你自己解决。”王天风说。
      “都是为党国尽忠,别那么小气。”王蒲忱并未因王天风的态度而恼怒。
      “经费的问题我们还是亲兄弟明算账的好。不然楚材那里我不好交代。”
      虽然王蒲忱嘴上不说,但王天风明白他此来的目的。
      “你看你。”王蒲忱堆着笑脸。
      “你那个救国军我还不清楚,都是些帮会分子,平时不欺负百姓扰乱治安就不错了,真有事能指望他们?”
      “有总比没有强,你也知道上海不能驻军。你那码头能藏多少人,警备司令部能有多少,税警又是多少。你给我钱,我给你拉支预备队出来。”王蒲忱竭尽所能解释。
      “预备队。”王天风嘲讽着,“你知道这里面有多少人会拿了钱跑掉,又有多人拿了钱转身投靠日本人再赚一笔?”
      “我们的人会混在里面监视,真有这样的格杀勿论。”
      王天风摇着头写下一张支票,尽管他仍然不觉得王蒲忱的‘杂牌军’能有什么用,还是决定试一试,他突然抬起头,“那个学生军的想法还是算了吧。学生就是学生,该在学校读书,战场不是他们该去的。要是我发现你骗老百姓家的孩子进来,一毛钱你也拿不到。”
      王蒲忱接过支票,呵呵一乐,“你说什么都对,走了。”
      “我没跟你开玩笑。”王天风略带愠怒,朝着王蒲忱背影大声说道。
      王蒲忱只背对着挥了挥手中的支票,消失在门口。

      安倍正判看着桌上的报告。这个季度烟馆的收入又下降了。大批人员潜入上海,这些费用也全要他来筹措。军部几次来电催促,要的数目也越来越大。钱、钱、钱!老子到哪里去弄那么多钱!安倍悻悻地将手中的训斥电报扔在桌上。一直以来以办事雷厉风行著称的他还从没有像现在这样被上司连续几封电报训斥过。想想老对手山崎,凭着深厚背景,整天优哉游哉,自己忙得四脚朝天却落得这样下场。拼搏半生谋得的职位,本还指望借此更上一层楼,现在怎么看都岌岌可危了。想到这里,安倍不觉悲从中来。他本就不信什么皇国效忠的理论,加入军队只为飞黄腾达,要是官场无望,不如早作打算,攒些钱早早离开这个是非场。可能帮自己度过难关的人选又是谁呢?金云林?安倍摇了摇头,那不个长久合作之人。黄庭轩?那个仪表堂堂、优雅淡定的男人倒是个可以接触的人。他那套洗钱的本事,何不为己所用。安倍脑海里再次闪过电报上措辞激烈的训斥,心中燃起怒火。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决定再约一次黄庭轩,说不定过了这关,自己的乌纱帽可以抱住,还可以大赚一笔。

      不久,王天风接到安倍的请柬。楚材在密信里列举了军部对安倍的严厉训斥,大胆的猜测安倍可能要迈出此刻这一步。如今已全部应验了。明楼与楚材先后提到安倍被训斥,许多细节坐实了贡阐挡在东京有更高层的情报来源,而楚材的情报很可能是明楼将情报传递到延安后,再由潜伏在延安的人员传送回南京的。他必须尽快见到明楼,提醒他,延安有楚材的眼线。

      北四川路居酒屋。
      “黄老板总是姗姗来迟。”安倍堆着笑起身走到门口,收敛了上次见面时咄咄逼人的气势。
      王天风躬身进来,脸上带着全无温度的礼节性微笑,他察觉到安倍在示弱。
      “黄老板,上次我们两人的见面不太愉快,我先干为敬。”安倍端起一杯清酒一饮而尽。
      安倍一反常态的举动,印证了明楼提供的情况。如果不是逼急了,他绝不会像今天这样在自己面前低头。
      “黄某是个生意人,和气生财的道理比任何人都懂。” 王天风领情地端起酒一饮而尽。
      “黄老板家遇袭的事,是陆军那帮饭桶干的。”安倍一上来就说出来实情,表现出诚意。
      “我很清楚,那和安倍先生无关。”
      安倍松了口气,装作不经意地提道,“听说,黄老板的祥生公司还有一间有些规模的纱厂。来来来,尝尝这个,这可是特意从北海道运来的。”安倍假意客气着。
      “怎么,安倍先生不想再抢金门的烟馆赌场生意了?”
      “真是抱歉,有些事也并非我本意,那些人我会想办法让他们不要再去捣乱。”安倍尴尬地笑了笑。
      “棉纱是紧俏货,只要你能保证不再有人骚扰金门的生意,按照老规矩。”
      安倍心里乐开了花,在上海商界多年,他明白“老规矩”意味着多大的蛋糕。他不仅可以用低于军部要求的经费购进更多的棉纱,更可以在这笔交易里中饱私囊。
      安倍躲避着王天风的目光,但王天风依然从飘忽的眼神里读出了贪婪的欲望。
      “但是这批货要到很急。”安倍试探着。
      “没问题,还是这个价,我立刻组织货源。但我得实现声明,这生意必须只会金爷。”
      “黄老板痛快!就按你说的办。”安倍喜笑颜开,举起酒杯。
      王天风也举起酒杯,两人各自一饮而尽。
      “既然事情谈完了,黄某就先告辞了。”王天风欠身起来。
      安倍也起身,两人相互鞠躬行礼,随后他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手下立即出现。
      “金爷派来的人刚刚都听到了吧。”
      “是,老板。他已经回金府了。”
      狡猾的安倍一面示弱以求利用王天风,另一面却试图在金云林与王天风间挑拨离间。尽管他很恼火王天风率先离席的傲慢态度,此时也只能忍耐,但他不会善罢甘休,他要眼看着这男人的骄傲和斗志被一点点蚕食殆尽。早晚有一天要他屈膝臣服在自己脚下。
      刘军坐在居酒屋外的汽车里看着王天风出现在门口,他将车停在王天风面前,接他驶向鸿福里金宅。
      “黄长官,刚才你和那个日本人私下和金云林联系,之后金云林就派我来监视你。如果你私下里和那日本人做生意,金云林绝不会善罢甘休。他一直都在担心您离开他自成一派。”
      车向着鸿福里金宅驶去。
      王天风穿过金府后花园,沿着石子小径进了正厅。
      “哎呀呀,说曹操,曹操到。”金云林抬起夹着吕宋雪茄的右手,笑盈盈地指了指正进门的王天风。
      王天风朝着金云林拱手一揖,“大哥,我选的年礼您可还满意。”
      “满意满意,老弟送的东西错不了。”金云林招呼王天风落座,“来来来,见见这位戴老板。”
      进门时,王天风装作一脸歉疚,“黄某失礼,还望戴老板海涵。”他面含笑意,眼神里却无一丝温度,盯着戴笠像是诘问:你在这里到底想干什么?
      戴笠毫不示弱,对上冷冷的目光。
      “戴老板是国府特使,今日前来是想要我们组织些人力。”金云林率先打破沉默。
      “不知戴老板想要我们金门的兄弟为政府做些什么呢?”王天风依旧语含敌意。
      “像金老板这样广施善举的社会贤达,想来一定不会拒绝为政府组织一只治安队伍。”戴笠微笑着转向金云林。
      王天风很清楚,戴笠此来与王蒲忱说的是一回事。但绝非王蒲忱想的仅仅是一支杂牌军那么简单。他想通过金门迅速渗透进上海的帮派,扩展他自己的情报网络。只是不知这张网是用来为国,还是为己。
      席间一阵推杯换盏,金云林禁不住戴笠提出的官位诱惑,答应协助组建义勇军。
      王天风替金云林将戴笠送至大门口。
      “黄老板,戴某告辞了。”戴笠伸出手。
      王天风握上戴笠的手,一番眼神交锋,“戴老板好手段,花别人的钱办自己的事!”
      “还没谢黄老板慷慨资助,真是太失礼了。”戴笠狡黠一笑下了台阶。
      王天风岂能不知戴笠的这招棋,但眼下时局,他只能如此。送走戴笠,他返回正厅,“大哥,这个人的话不能全信.此人野心勃勃,只不过借着金门的势力渗透进来而已。”
      金云林当然知道这个道理,但他有自己的打算。尽管表面一派大哥风光,在内心里,他永远觉得不及那些文化人和官家人来的体面。他信心满满,不觉得一个区区戴笠能把他怎样,倒是许诺的官位让这个流氓头子出身的江湖人看到些梦寐以求的提高身份的机会。
      “大哥,那个安倍找我要一些棉纱。他保证不会再搅和金门的生意。”王天风向金云林汇报。
      金云林见王天风一五一十将居酒屋的情况汇报给自己,心里放下了心。

      微风徐徐吹进王天风宽敞的办公室。他盯着手里的打火机出了神,眼前是白露明媚的笑容。新年舞会一别已近三个月,思念在这个外冷内热的男人心里肆意的滋长。
      “我要扔了这打火机,免得你总是吸烟。”故作嗔怒的关心响在耳畔。回到上海琐事缠身,但只要一闲下来,他便无可救药地思念那座城和那个她。不知从何时起,南京不再是国都,不再是年轻时伤感的青春记忆,而只是那座有她的城市。有了她,想起那座城市时心里便有了暖意,走在街道上,心中竟有了方向,就像那些普普通通的人们,下班后奔向亮起温暖黄色灯光的家,那里有他们爱着,为之奋斗着的亲人。一顿菜肴不必丰盛的晚餐,热气腾腾,散发着温馨的味道。一家人围坐桌旁,席间几句关心,足以慰藉操劳疲惫的心。王天风的心里油然升起了对家的渴望,对平凡日子的期许。
      他有了牵挂!
      你疯了吗?他意识到这渴望是何等危险!然而他就是无法停止去想她,去幻想那个也许永远不会存在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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