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无绝

　　她感慨着出了中正殿，迈了两步却撞上了什么。低头瞧去，便看见个粉嫩嫩的孩子坐在了地上，瞪着迷蒙的大眼望她。

　　她挑挑眉便想绕过去，地上孩子却哇的一声哭了。

　　还好四周没人，这要是被瞧见了指不定她堂堂妖后就得担上欺凌小孩的恶名。她暗想，不情愿地蹲下了身：“荀安，你哭什么？不过摔了一下，就哭哭啼啼跟个姑娘一样？”

　　荀安倒没注意她竟喊出了自己名字，只抽噎道：“我什么都做不好……总是晕倒惹娘伤心……现在连走路都会摔跤……要是出了事娘又要难过死了……”他抬起小脸看她，呜咽问道：“你说我会不会有事？”

　　姬月伸手搁在他腕上，他脉象杂乱无章确实生命力极其微弱，她心下疑惑当初魔族之玉难道未曾有作用，却还是摸了摸他黑发柔声道：“不会的，小孩子身体都比较弱，等安安长大一点就不会这样了。我听说呀，小孩子越是体弱长大了身体就越强壮，所以安安大了一定会很厉害的。”

　　“真的吗？”荀安止住了哭声，半信半疑瞧她，“安安以后真的会很厉害？”

　　“当然，你看你父亲就知道了。”

　　“嗯，我一定会成为爹爹那样的人，”荀安握紧了小拳头，顿了顿又道，“大姐姐，我要去找我爹爹了，爹爹是不是在里面？”

　　“是啊，他一定是在等你，快进去吧。”姬月替他擦干了脸上泪痕，站起身来，“小心看路莫摔了噢。”

　　荀安笑着道了谢便朝殿内飞奔过去，她便也欲离去，却还未踏上台阶就听见身后扑通一声。她以为是荀安不小心又摔了，笑着回头，却看见他扑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她忙走进抱起他，看见他脸色苍白双眼紧闭，额上已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她暗惊，顾不得犹豫便抱着荀安冲回中正殿。

　　荀修还站在先前位置似丝毫微动，他许是遥遥听见她声音，端好的一脸淡漠瞧她，却在望见她怀里人时微微失了措。

　　姬月未想其他，把荀安小心塞给了荀修，微微喘着气：“他在殿外晕了过去，你能救他吧。”

　　荀修接过荀安，他抱人的动作笨拙的很，却看得出格外在意。他将手覆在荀安心脉处，玄黑光芒便流转入了荀安身体。

　　姬月此时也不好离开，便垂首站在一侧，正好看见荀修侧脸，他俊眉斜斜飞起，黑长的眼睫半垂下，遮住了狭长凤眸里的琉璃光芒，她觉得他神情很悲伤，好像可以溢出水来。

　　“爹……”

　　荀安的唤声让她回了神来，她目光转向荀安，见他已经醒转，面色也红润了许多，心下松了口气。

　　“爹……我困……”

　　“安安睡吧，爹爹在。”

　　“唔……”荀安呢喃了声，扭着脑袋缩入了荀修怀里阖上眼睛。

　　荀修拍着他，荀安的鼻息渐渐均匀。见荀安睡沉了，姬月向前一步，轻声道：“既然无事，我便先告辞了。”

　　荀修未应她，她便自顾转身，却被握住了手腕：“陪我一会。”

　　她回头，见他眉眼平缓，柔顺像只小兽，她鬼使神差便应了好。便随他去了华章宫，荀安被安放在大床上，荀修小心替他掖好被角。姬月靠着床柱，抱着手问道：“他这是怎么回事？不是用魔族之玉替他疗过伤么？”

　　“他不是足月所生，在镇妖盘损耗又太大，魔族之玉，也不过治标不治本。”

　　“那要怎么做？”

　　“听天由命。”

　　她从没想过有一天荀修会说出这样的话，就算很久以前他还很弱小的时候，也不曾屈服于命运。

　　她一时想了许多，良久才开口：“荀修，那时候你不是因为我偷了冥夜玺才赶回来的吧。从格朗接到消息赶回来还要找到我，就算你神通了得也不可能那么快啊。你是放心不下荀安吧，虽然钥匙咒文都给了荀离，你还是希望能自己救他，大概我离开不久你便已经到了上庸。”

　　荀修没有应她，背影寂寥。

　　姬月叹了口气，快步走到荀修面前，抱住了他肩，她脸贴着他的，音调柔和：“荀修，你会是荀安的好父亲，荀离的好丈夫，魔界的好尊上。”

　　“那你呢，于你是什么？”

　　一室沉默，檀香萦绕。

　　姬月欲起身，却被荀修握住了手。十指交握，他淡淡开口：“一会就好。”

　　窗外飘起合欢，纷扬与往日无别。

　　旧年花里逢君别，今日花开又一年，世事茫茫难自料。

　　荀修说一会便是一会，他很快便松开了手，声音低沉：“姬月，合作愉快。”

　　因为还抱着，他的气息就拂过她耳畔，挠得心痒，她勉力笑开，道：“合作愉快。”

　　姬月自华章宫里出来，心里却还是乱的。荀修重新拟了契约，抹去了驻兵那条，颇为爽快地便签字盖章交给了她，两界的合作便也算达成。只是她却觉得，他们之间有什么不一样了。那个叫做苏裘的小狐狸好像就真的消失了，那个温柔的会调侃她的荀修好像也不见踪影。她明明自忘川得到了一段记忆，却怎么好像失去了更多。

　　她正想着，却迎面撞上了云锦。她披了件明显不合身的黑衣，瞧见她便顿了脚步，细细打量了她一番，冷笑道：“同尊上谈妥了？”

　　她浑身都是敌意，姬月却顾不上那么多，敷衍道：“嗯，往后妖魔便算交好了，实是姬月之幸。”

　　“驻兵那条你应了没？”

　　姬月想着这还是当初同她谈成的，便笑道：“尊上给云都统面子，还是按我们先里定好的来。”

　　云锦面色却愈发阴沉，冷哼了声便拂袖离去，留得姬月一人摸不着头脑。

　　姬月自然是不知道云锦究竟为何突然就发了脾气的，怕是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她拢了拢身上的黑袍，想起之前和姬月谈完后回禀荀修的场景。

　　她将拟好的契文给荀修看，他却冷了脸色，道：“你就这么谈的？你怎么不干脆什么都别要！”

　　云锦便笑，靠近他，柔着声道：“尊上是嫌云锦做的不够好？云锦这不是念着你同她的旧情，才给她些面子罢了！”

　　荀修觑了她一眼，修长手指轻敲着黄木梨椅的扶手，“你胡说些什么？哪里的旧情可言。”

　　云锦仍自顾笑着，靠得他越近，荀修皱眉避开，正欲训斥，却被云锦一把抓住了左手。她纤纤柔荑往下滑去，直到扣住了他手腕，“那这个是什么！堂堂魔尊大人竟有这小儿女的癖好不成？”

　　荀修被她这么握着顿了半晌，终是用力将她甩开，他眉头锁起，右手紧紧握着，“云锦，你是聪明人，知道什么该管什么不该管！”

　　“荀修，我真是瞧不起你。”她说完便转身出去，临出门时回头望他，冷笑道，“姬月她如今不在慕灵，你若狠得下心，不妨派陶唐去妖界。”

　　最后陶唐确实去了，也拿到了他们想拿到的。可是如今一见到姬月，他如何又反悔了！

　　云锦眯着眼回忆，当初自己是怎么就答应下来的呢？

　　啊，对了。因为她抬手时露出的那圈五色丝线。

　　她记得之前在荀修腕上见到过的，那么小孩子家家的玩意，她眼尖地一下就瞟见了，荀修却不动声色垂下了袖子，神色淡定得她都要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呵，幼稚。可是心里一下子就堵得慌。都是她，当年要不是她横插一脚，荀修早该对她动心了，他们会在一起，她不会落的这般田地。这么多年，荀修和多少女人，甚至包括秋池，都被那些长舌妇拿出来嚼过舌根，独独没有她，她名字后面永远要跟着好像也只能跟着陶唐宿。可是她又能如何！

　　于是她便同意了姬月提的条件，她就想看看，荀修究竟忍不忍心。他却斥她，让她不该管的别管，不过好在最后他还是让陶唐去了妖界的，她心情才舒畅了些。

　　可后来陶唐告诉她姬月来了魔界荀修接见的她，她慌得一路便往宫里跑，碰见姬月同她说“尊上给云都统面子”，她当下浑身力气便似被抽走了，勉强撑着走过了转角，才能任自己颓坐在地上。

　　上庸近来总是多雨，她缩在墙角还来不及自怨自艾便被大雨淋了个透，她暗骂声欲起身回去，前面却出现了双玄色毡靴，再往上便是玄色的衣角。他就这么静静站着，没有丝毫动作。

　　云锦都不用抬头便知是谁，冷哼了声，道：“把手给我。”

　　那人就乖乖伸出手来到她面前，十指干净而温暖，她用力握住，借力便扑入了男子怀中。她死死攀着他，好像这样才能不那么心痛，“阿宿，为什么会这样……”

　　陶唐宿无力闭上眼，双唇微微抖着，良久才平静下来，“阿锦，没关系的，我们慢慢来。”

　　如果可以，我陪着你等你慢慢忘了他。

　　如果不可以，我陪着你等他慢慢爱上你。

　　若是还不够，我陪着你慢慢毁了这让你伤心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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