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

　　我一步不敢停闷头往前跑，不觉就跑得不分方向，前面有条小河，过河是树林，我裤腿都来不及挽就去淌河。初春的水冰凉刺骨不说，河流还湍急，我原是旱鸭子遇水本就心慌，身后又有追兵不免就心急，没走几步，就打滑摔到河里去。在我失去意识前，我是整个人滚到河里去，随着河流就往前推，当时我心里想这河看似浅竟这么深，我扑腾着够不到底，看来今日就是得死了。

　　河水呛得我难受，我无意识咳了声就吐出一堆水来，顿时我觉得胸口都轻了，人是悠悠转醒。但当我一开眼看到铁木夺，我反射性就扭开头闭上眼，还未分清梦与现实心里就觉得恐惧。
　　铁木夺一把扳过我的脸，沉声怒道：“没死就给本王把眼睛睁开来！”
　　我蹙眉，心里知道这不是做梦不是闭闭眼睛就能避过的，攥了攥拳，我睁开眼睛，七孔尚有五孔塞着水的，我只觉得难受瞪着铁木夺。
　　铁木夺把我坐扶起来，冷哼道：“你以为这么容易就可以跑掉？”
　　我环顾四周见我自己还在方才的小河边，树林还在我眼前，我挣扎着推开铁木夺，气道：“我不如去死！”
　　铁木夺冷笑道：“本王倒想让你去死，可你命大水流没把你冲走，倒把你冲上岸去。”
　　我闻言愕然看向铁木夺，果然他的衣裳是干净的，他的样子当真是像在河边把我捡上来的，我忍不住悲愤一下哭出来，恨这天都不开眼。铁木夺不管我什么心情，把我拎起来抱夹着丢到他的马背上后就牵着走，我趴在马背上哭得昏暗。
　　没走多远到了一个山洞前，铁木夺停了下来把我从马上抱下来，说道：“进去避避，你把衣服换了。”
　　我被丢在山洞里还是哭，铁木夺还是听而不闻拾了草垛扔在我身边，命令道：“把湿衣服脱了。”
　　我哭道：“脱了我也没衣服换！”
　　铁木夺一怔，随即哼笑了声道：“你倒没傻。笛舍正在清理战场，不一会会赶来，到时你就有衣服换了，现下你先把湿衣服脱下来。”
　　我冻地发抖，声音早都是颤抖的，人往草垛上依蜷成一团。铁木夺看了我一眼，拾了些草垛丢成堆，怀里掏出火折背对着我轻车熟路地就升起一团火。升完火，铁木夺脱了外衣铺在我面前，道：“把你的衣服脱了穿上我的。”我还是不动，却也恢复了理智，抹了抹鼻子道：“我坐火边烤烤就好。”
　　铁木夺失了耐心，我见他一动我就赶忙识趣自己脱衣服。我很快把衣服从身上扒下来扯过铁木夺的衣服严实把自己都包在里面。铁木夺的外衣够大完全包裹住我，我缩成一团抱膝一点点想挪到火堆边坐着。
　　小山洞里很安静，我和铁木夺相互都没有说话，外头有水流声偶有鸟鸣，时光仿佛一下停驻住，我有种认命的悲凉。我缓缓从衣服里探出手就着火烤着希冀获得一点温暖，但连冰山一角都化不开，初春有化不开的阴冷，我发抖地止不住。
　　铁木夺伸手握住我的手，问道：“冷吗？你抖得厉害。”我点点头，铁木夺便一把把我拥进怀里，我破天荒没有拒绝他，因为他的怀抱很暖，我不自觉往他身上靠了靠。铁木夺抚摸我的脸，捏了捏我冻得发紫的唇，忽然把我推倒覆身就上来。我大惊挣扎起来，他扣住我的手怒道：“再不让我碰你，你想冻死吗？”我错愕间就被铁木夺吻了个严实。

　　我的身子在欢爱中很快就回暖有了知觉，我的意识却越来越模糊，我仿佛看到另一个自己从身体里走出去，站在一边冷眼看着我和铁木夺痴缠，我觉得羞愧难当，身体却不由自主去依附铁木夺。我想喊她回来，她却转身就往外跑，越跑越快跃入河里，我心里的呼喊都成了嘤咛没在铁木夺唇间。
　　缱绻平息后，山洞里越发安静。我睁大眼睛看了会低矮的洞顶，翻身把自己卷在衣服里。铁木夺替我拉好衣服隔着衣服抱了我一会便起身；当我伸手抓住他时，他明显一顿。
　　铁木夺回头看我，我说道：“我想回家。”
　　铁木夺对我缠绵后的怜惜尚在，神情格外柔和，道：“你会和家人团聚的。”
　　我闻言，咽了咽口水，心思转了一圈，决定坦诚无害，说道：“我同段离和孙星是结拜兄妹，段离是我大哥，孙星是我二哥，查牧他们说的都是真的，但是，我大哥和二哥都是好人，他们不愿意我涉纷争，我也希望自己如此。当然，我也不是说你们铁木人坏，但是我们利益不一样，我只想回家。”
　　铁木夺听着不做声，我从他神情里看不出喜怒，于是我接着道：“我爹是神医厉秋水，我娘曾也是享誉江湖的妙手大夫李轻画，我爹入仕的时候我娘劝过他，但我爹有抱负一意孤行。那时候我大概四岁吧，我记得自打我爹入仕之后，我家中的日子一直不大太平，直到后来我爹受人诬陷入狱，我娘怜我年幼怕我受牵连就把我送去了袁叔叔那，那时候我娘肚子里怀着我弟弟。后来我盼了好多年，才盼到我爹平反，才能回家和我娘团聚——”我简单说着后面的事，说完看着铁木夺道：“我不像你所想的那样能兴风作浪，我之所以和大哥二哥结拜，是因为我敬重他们，他们那样的人如何能让人不敬佩？但我所求很小，就想和家人团聚，照顾我娘看着我弟弟长大成人。”我紧紧抓着铁木夺的衣袖，用楚楚可怜的目光看着他，我见铁木夺眼里有柔和的神色，我便越发诚恳。
　　铁木夺抚摸我发鬓，俯下身吻我的额角，他的唇熨帖了许久，久的我以为他动了恻隐之心，却不想他最终只是笑笑道：“你很聪明，得珠。”
　　我心一沉，道：“你不信我所说的？”
　　铁木夺笑道：“我信你，但我没有成全你的必要。”我的脸色一定很难看，手徐徐松开铁木夺的衣袖，我没有了言语。
　　铁木夺亲吻着我的唇，似在安慰我的失望伤心，说道：“得珠，我会让你和家人团聚的，只是不是现在。”
　　我颤抖着唇，嘴角有含糊的泪水，又苦又咸，说道：“你若拿我要挟我大哥和二哥，我是不会让你得逞的——”
　　铁木夺笑出声，抚摸着我的脖颈，促狭道：“你向来好志气，得珠。”
　　铁木夺越自在我便越难过害怕，我捂住脸伤心不已。洞外传来纷沓的脚步声和马嘶声，铁木夺站起身走出去，不一会拿了身干净的衣裳进来要我换上，我穿衣服的时候他就熄灭了火堆。

　　我收拾好随铁木夺出去便见到了笛舍，笛舍一见到我便给我带来了一个好消息说是我的家人已经平安回到沂城。这个消息使我安心，展了欢颜。我还不知道该如何感谢笛舍，笛舍又已经领队先行往前开路。
　　后来回铁木朝的一路没有再遇什么风险，快到达蒙奇族草原的时候，我心里的抵触和不快在熟悉的风景里渐渐变得温和，我开始有点开心，期盼着见到半凡和袁叔叔还有露姨。
　　我本以为铁木夺会把我带回他府上，却不想他命人送我去半凡那，我欣喜不已。半凡如今是席皇妃，住在席皇子的府邸里，我刚入府，半凡接到消息就跑着出来迎接我，与小时候没有半分差。
　　我和半凡重逢在花园的小径上，半凡一下扑过来抱住我，连声唤我。我推开她，拉着她的手激动打量她，只见几年不见半凡竟出落得这么漂亮，美得就似她的名字，半仙半凡，一半是清尘一半是娇羞，我太喜欢半凡脸上那双剔透晶莹的眼睛，如小时候晚空里的星星，单纯明亮，我是多久没有见过这么纯粹的人了。
　　我还未寻到合适的语句赞美半凡，半凡倒先开口笑道：“我险些认不得你了，得珠，你比我想的还要美几分。我总想着，得珠走了，这一年一年地见不到，不知道她会长成什么样，定会是一年比一年美，看来我错了，我的得珠妹妹离了我的身畔，是一天比一天美。”
　　我想笑却落了泪，道：“你不过虚长我两天，小时候唤你姐姐也就罢了，如今我不要让你占了便宜去。”
　　半凡欢喜亦落泪，抬手擦着我的脸道：“瞧你的样子，路上一定辛苦坏了，我早先收到哥哥的来信说你要回来，我就日盼夜盼，想着你的行程要快一些，现在我后悔了，我宁愿多等几天，也不要你忙着赶路累坏了。”
　　半凡的天真让我感动，尽在不言中我一把抱住半凡。半凡高兴摸摸我的脑袋道：“什么都变了，只是得珠妹妹的个子还是不如我高，看来我还是姐姐。”
　　我扑哧一声笑了，哼声道：“我可好些日子没有洗头了，你倒是再摸摸也不嫌臭。我不和你们草原上的人比个子，我原是中原人，个子娇小秀美。”
　　“看看看，你还是这个口气！”半凡笑不已，“我早就命人备好一切让你洗洗风尘了，中原人，指不定用了我们草原上的水洗浴，你还会长个子的。”
　　我笑随半凡而行，道：“我才不稀罕！”

　　多日来的风尘终于在热腾腾的浴池里泡尽，我趴在池子里舒服地半天不愿意起身，半凡则隔了屏风站着，遣退了四周同我说话。
　　我们有说有笑地聊起小时候，说到兴起我还会拿水泼半凡，半凡便嚷着我打湿了要换的新衣服。我和半凡时隔多年如昨的亲切让我高兴又莫名有些难言，毕竟我们是感觉如昨昔，但经历却已然不同，我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或许半凡也不知道从何问起，我们可以无忌说着铁木人和中原人的玩笑，却都不提外面的局势。
　　半凡去搬了把椅子坐在屏风后，笑道：“我舒服坐着了，你安心泡着你的澡不要急着起身，一路上你一定累坏了。”
　　我趴着脑袋，道：“是累坏了，行军打战真的不容易。小时候读过花木兰，光知道她伟大却不知道是这般伟大，体会过方知道难，竟有让别人同行十二年不知木兰是女郎的本事。”
　　半凡急道：“你给我说说行军的事嘛，真的是风餐雨露的吗？”
　　我笑道：“你可是担心席皇子了？”
　　半凡笑了声，我叹了声道：“我不过领略了艰辛中的九牛一毛罢了，还只是行军赶路没有真去赴那战场——”我不想和半凡说遇了个埋伏的惨烈，不忍她忧思。
　　半凡停了会，忽长叹，而后气愤道：“我就是不明白，分明是那么不好的事情，为何人人都喜欢开战？”
　　我同忾道：“我亦是不明白！”
　　半凡又笑了，不再提说这恼人的问题，转而问道：“王爷对你好吗？”
　　我一愣不知该如何作答，半凡是单纯的，在她的世界里男女在一起必是你情我愿的，可以冲破一切束缚，她听闻我随铁木夺回来，便觉得我们是订了终生，半凡是一心希望我同她一样幸福的人，是断不会想到会有不好的事发生在我身上的，而她也是不允许的。于是我笑了笑道：“自然是好的。”
　　半凡问道：“那你回来了可不会再走了？”
　　我不做声，半凡便当我默认了，她是又高兴又担忧道：“你若留下了，我可高兴坏了。可是王爷府上的楚尔玛不好应付，她是正妃，你为侧妃，你必然是要敬她让她的，可她那鬼脾气又不值得你敬让她！不过也没事，她若欺负你，我自然会为你出头的！当年她抢我赤烟，我一直没同她好好算账——”
　　我默默听着，只当坏事都是一件好事，我们身上发生的事情时常在别人眼里是别番模样，我也不愿意自怨自艾想我于铁木夺其实连侍婢都算不上这件事。我看着水池里的半凡调配的花瓣，那香气温馨清雅，像我所向往的安逸恬淡。我捧起来嗅了嗅，全当自己正在经历这样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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