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刀

　　孔长津带着数十人直闯风裳水佩阁，早惊动了大总管。金弓门盘踞扬州近百年，在城内极有威势，吕总管也不敢得罪，只得任他们进去搜查。阁内众人俱已就寝，四处寻找一遍，却是踪迹全无。

　　忽然一人道：“那边有灯光！”顺着望去，果然佩阁一间屋子犹亮着灯，只是那灯火一闪而灭，整个佩阁重又沉入了黎明前茫茫的黑暗中。

　　沈青如将几人送入密道，返身摘下钗环，忽瞥见案上理好的行装，不由怔怔起来，心中也不知是喜是悲。她慢慢散开长发，拿梳子细细梳着，忽然外面人声嚷嚷，有人大力敲起门来。她心中一动，手却颤了一下，梳子掉在地上断作两截。

　　灯火又亮了起来。孔长津看到开门的是沈青如，也愣了一下，方道：“沈姑娘好。”见沈青如披着件袍子，长发旖旎散开，双眼朦朦含烟，茫然问道：“出什么事了？”

　　孔长津铁青着脸道：“沈姑娘方才可曾见过洛轻？或者温唐羽？”

　　沈青如疑道：“洛先生？”她摇了摇头：“几位要找洛先生，往水阁去便是，如何来了这边？”

　　孔长津道：“他不在水阁……”话未说完，那李六抢着道：“他害了我们金弓门老门主，一路逃了进来，怎么还会回原来住处？别是姑娘藏起来了罢！”

　　沈青如微微一笑，伸手拂了拂胸前长发，火光下极是妍媚。她声音清脆，如珠如玉：“这位爷好会说笑，金弓门在这扬州城赫赫威名，小女子怎敢冒着天大的风险藏匿金弓门的仇人？再说小女子天黑便已睡下了，这洛先生和温公子俱是未曾见着。众位还是往别处找罢。”金弓门数人见这个美貌女子话中对金弓门甚为尊崇，心中顿时熨帖无比。

　　孔长津冷笑一声道：“这话差了。方才你屋中明明亮着灯，怎么说是睡了？”

　　沈青如凝睇笑道：“小女子向来睡得甚浅，一惊便醒。方才觉得窗户前有些悉悉索索的声响，只以为是贼人，因此点起灯来查看。”

　　孔长津哼了一声道：“可看到没有没有？”

　　沈青如摇了摇头：“窗外什么也没有，想来是风吹树叶，我一时听错了。”她见孔长津一脸怀疑，停了半刻又道：“或许确实有人经过，只是行动如风，我开窗时他已去得远了。”

　　李六看了她一眼，又看看孔长津，低声道：“孔少侠，或者那几人不在此处，已经逃走了？”

　　孔长津默然无言，从身后一人手中接过火把来，朝外走了两步。沈青如窗外是小小一畦花圃，三面均有路可通。他照下去仔细看了看，花圃内一行矮矮的蓝花确有被人踩过的痕迹，一株芍药也折了半边，花枝无力地垂了下来。李六跟在他身后，又道：“蜀僧他们大概便是往那边跑了，我们快追上去罢！”

　　孔长津霍地直起身来，将火把塞到他手中，走到沈青如面前。沈青如原本微笑着看众人，此刻被他冷澈的目光逼视，慢慢收敛了笑容。她拉了拉披在身上的葱色长袍，倚着门框，淡淡道：“孔少侠可发现什么了？”

　　孔长津嘿嘿一声，声音中却并无笑意：“倒是有些痕迹，只不过不知道是贼人留下的呢，还是有心人故意为之呢？”

　　沈青如见他仍是对己生疑，转身回屋，慢慢走到椅子旁坐下，悠悠道：“几位若是怀疑我藏了人在这里，尽管进屋来搜便是。”

　　李六心中迟疑，不禁看了看孔长津，却见孔长津道：“难得沈姑娘大方，孔某便不客气了。”沈青如仍是微微一笑，轻抚长发不语。

　　众人在房中厅内搜了一遍，自是搜不出什么。有人一急，竟翻箱倒柜，每个抽屉都拉了开来。沈青如也不恼，笑吟吟道：“这位大哥，他们又不是初生婴儿，如何放得进这抽屉里去？”

　　那人面上有些讪讪，却又伸手去拉角落底下一格抽屉。沈青如笑意一敛，急急道：“慢着！”她一出声，满室里都静了下来。孔长津神色一动：“怎么？”

　　沈青如娇声微笑：“这抽屉里也没什么贵重东西，不过是些女儿家的私密物件，列位都是男子，怕是见到了有些不好看。”

　　孔长津听她如此说，倒也不好强行要看，只得罢了。他负手走来走去，每块砖上都踩了一遭，墙上案几也伸指叩了几遍，听听有无暗道之属。他虽于机关之道略知一二，只是木夫人乃当时此道第一高手，不以寻常心可度，他如何能找得出来？

　　这般忙乱一阵，并无结果，天际已渐渐泛出了鱼肚白。

　　李六走近孔长津身侧，悄声道：“孔少侠，依我看那些人是不在这边了，我们还是顺着外面痕迹去追罢。再说天也快亮了，若让旁人知道金弓门夜里闯进人家姑娘的闺房，虽然扬州知府不会拿咱们，别人说起来也是不好。”

　　孔长津心里暗叹一声，回身向沈青如一礼，他神色稍和，眼里却是满满的落寞。沈青如站了起来，听他缓缓道：“打扰了沈姑娘清梦，这是在下的不是，还望姑娘海涵。”她垂下睫毛，福了一福，却也不开口。

　　孔长津走到门边，忽又回头，踌躇道：“沈姑娘，你是个明白人，如今洛轻……或说蜀僧，已经是众矢之的，若与他牵扯上关系，只怕身在江湖一日，再也不得安宁了。”他停顿了一下，又轻声道：“温少侠便是这般……但愿他日后不要懊悔。”

　　沈青如仍是垂眼看着自己裙角绣着的一朵桃花，低声道：“多谢孔少侠惦念，我自然有我的想法。”

　　孔长津转过头去，微微一笑：“沈姑娘是透亮的人，倒是在下多嘴了。”他执起火把，施施然走了出去。

　　屋内众人对答，温唐羽在底下听得一清二楚。此时听孔长津所言，心中却也一动，并非悲喜，只是淡淡的无法言语的惆怅。忽然朱颜撞了一下他的手肘，轻声道：“今夜之事……你以后会不会后悔？”

　　他转过头去，暗道内闪烁不定的灯光下，朱颜的眼光盈盈如秋水。他叹了一声：“我自然后悔……我后悔没有把浮世花喝完了再出来。”

　　两人听头顶上金弓门众人与孔长津脚步声远去，正想按动机关，忽然身后一直昏迷的洛轻低低哼了一声。

　　朱颜道：“他会不会是醒了？”她声音微微颤抖，身体也朝外边瑟缩了一些，犹豫道：“他醒过来会是洛轻，还是蜀僧？”

　　温唐羽心中也是惊疑不定，见朱颜脸色发白，便抚慰地拍了拍她手背。他往日常常以此举动来安慰温眉，不料朱颜却极快地缩回手去，侧过了脸。他一愣之下，迅速反应过来，歉疚道：“我唐突了，以前眉儿胆子小，我经常拍她手安慰她，刚才一时情急，却忘了你不是眉儿。”像是怕朱颜不明白，又解释道：“眉儿是我的小妹。”

　　朱颜“嗯”了一声，慢慢回过头来。她一张脸上红红白白，娇艳如初开的桃花，双眸更是像浸在潭水中一般。丽色当前，温唐羽心中有些怪异起来，只得清咳了一声，过去看洛轻醒来没有。

　　洛轻双目紧闭，口中喃喃低语，不知在说些什么。温唐羽好奇心大盛，附耳过去仔细倾听。朱颜忍不住问道：“他说什么？”温唐羽抬起头来，轻声道：“他说‘我没有杀他！’”

　　“他没有杀君前辈？”朱颜迟疑着摇了摇头，“我师兄不会相信他的，君门主也不会。”

　　温唐羽叹了一声，凝视着躺在地上的黑衣人，慢慢道：“他并不需要我们相信……他也许只是说给另一个自己听罢了。”

　　乌木琴放置在洛轻身侧，墨玉琴弦上缠绕着他的长发，散出淡淡的光泽，而碧琉璃澄澈晶莹，那诡谲的碧色光芒不知何时已然消失不见。

　　朱颜身子轻微地颤抖了一下，伸手去按墙上机括。手指刚刚触及那朵浅黄色四瓣木樨，忽听上面房门打开的声音，一个男子低沉的嗓音响了起来：“沈姑娘？”

　　随即听到沈青如轻轻“啊”了一声，似乎甚是惊讶：“你是方才金弓门的……”温唐羽心中一紧，回过头去，见朱颜的手慢慢放开了机括，也正向他看来，两人对看一眼，心中都是一般的疑问：金弓门的人为何去而复返？

　　男子低哑地笑了一声，沈青如又道：“这里并没有你们金弓门要找的人，你又回来做什么？”

　　男子嘿嘿笑道：“我要他们做什么！自然是为了沈姑娘回来的。”

　　此话一出，地上地下三人均大为吃惊。温唐羽却听出了这是“金弓十八卫”中李六的声音，心疑难道此人垂涎沈青如美色，竟回转来欲行不轨？

　　沈青如冷冷道：“你有事便直说罢！我虽是一介弱女子，却也不能任由你摆布。”

　　李六干笑一声道：“沈姑娘来这扬州城时日不长，却艳名远播，今日一见，果然国色天香。”朱颜听他语带亵意，怕沈青如吃了亏去，急急便欲按动机关出来相助。忽听那人语气一转，渐渐森然起来：“只是谁又能想到，这美艳如花的沈姑娘，竟是沧溟教中的要紧人物呢！”

　　朱颜的手凝在了半空，她慢慢扭头过去，心中又是惊惧又是担忧。温唐羽喃喃道：“他怎会知道？他怎会知道！”他双眼亮得迫人，猛地站了起来。

　　忽听得沈青如足尖在地上轻轻叩了两下，让他二人不可轻举妄动。李六见沈青如不答，又道：“沈姑娘明日便要回昆仑山去罢！风影环可藏妥了？”

　　朱颜默默看了温唐羽一眼，心中雪亮，又是一个为风影环而来的！

　　沈青如冷笑道：“风影环是什么东西？我可从未见过！再者难道你说我是沧溟教的，我便是沧溟教的不成！”

　　李六厉声道：“沈青如！”忽然语气又和缓下来，慢慢道：“沈姑娘，你是明白人，若你交出风影环，我也不会为难你，扬州城你想走便走，想留便留，大家和气。若是你一意孤行，也莫要怪我不能怜香惜玉了！”

　　沈青如轻轻哼了一声，过得片刻道：“你来迟了一步，风影环已不在我手里了。”

　　李六“哦”了一声，声调拖得甚长，似乎不信。沈青如又道：“昨夜有人来袭……”李六打断她道：“那些人抢走了风影环？”

　　沈青如叹道：“正是。”

　　忽而李六放声大笑起来，温唐羽与朱颜心中惴惴，却听不到沈青如的声音。李六笑声渐渐低了下去，森然道：“沈青如！你当我是三岁孩儿么？我今日来要风影环，刚好昨天便有人来抢走了，你们竟是先约好的不成！”

　　沈青如冷冷道：“你若不信，便自己找罢！”

　　李六怪笑一声，朝什么方向走了几步，忽而道：“方才你不让孔少侠打开的那个抽屉，里面究竟是什么？”沈青如淡淡道：“我不是说过了么，不过是些私物罢了。”李六阴笑道：“只怕未必罢？”说着又走了两步。

　　朱颜轻轻碰了温唐羽一下，悄声道：“沈姐姐在那抽屉里藏了什么？”

　　温唐羽摇头道：“我也不知，想来不会是风影环罢。”

　　上面不知什么响了一声，沈青如的声音显然有些发颤：“你……还是莫要打开的好，风影环不在里面。”

　　李六却大笑起来：“沈姑娘莫急，我可没说风影环在里面，你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么？”他心中料定风影环便在这抽屉中，笑得甚是欢畅。

　　沈青如待他笑声止歇，才道：“你莫要忘了，孔少侠来扬州，也正是来追查风影环下落的。”

　　她声音虽低，听在李六耳中却是惊心动魄。他慢慢道：“你不说，我倒是忘了……”却突然阴阴地笑了起来。

　　朱颜听他笑得阴冷，背上一阵阵发凉，低声道：“他会不会……”犹未说完，忽听得沈青如急促惊叫了一声，紧跟着地上传来身体倒地的闷响。她什么也顾不得了，用力按下墙上那朵木樨花，机括慢慢转动了起来。朱颜心中焦躁，觉得这咯吱咯吱声格外漫长而嘈杂，像是机簧生了锈，却一直锈到了心里。

　　二人冲入房中，沈青如果然倒在地上，胸口正插着一柄匕首，血将葱色袍子染了半边。朱颜蹲下身轻轻搂住她，一咬牙想拔出匕首，手指才触及匕首柄又缩回，眼泪更如滚珠般落了下来。

　　温唐羽轻声道：“这匕首拔不得。”抵住沈青如掌心，默默将真气渡了过去。

　　沈青如脸色如雪，唇上没半分血色，已然晕去。这时得温唐羽真气之助，她缓缓睁开眼，却只得叫声：“温公子……”复又阖上双眼。朱颜泣不成声，断断续续道：“沈姐姐……我定要替你报仇！”

　　温唐羽黯然道：“沈姑娘她……已经替自己报了仇了……”

　　朱颜顺着他目光看去，角落里一人倚着柜子半躺着，脸如金纸，赫然竟是李六。她惊道：“怎么……”却见下角一格抽屉整个被他拉出，抽屉里一点金色耀眼生光，忽然又动了一动。

　　朱颜终于看清了那是什么，她说不出是庆幸还是悲哀，慢慢道：“是蛛蝶！是那只……断了翅的蛛蝶！”李六只以为风影环藏在抽屉里，惧怕孔长津知道此事，不惜下手杀了沈青如，哪知里面却是一只艳绝的折翼蝴蝶，终究断送了他性命。

　　沈青如仍是闭着眼，气息渐渐微弱了下去，忽而极轻极轻道：“朱姑娘……”她竭力想抬起手来，朱颜忙握住她的手，只觉她手腕极细，却戴着只粗大沉重的镯子。听得沈青如又道：“手上……风影环……”她轻轻掀开袖子，果然沈青如腕上是赤金宛然的一个圆环，篆刻着些古怪文字。她也顾不得仔细看，唤着沈青如道：“沈姐姐，风影环还在。”

　　沈青如叹了一声，那两人看出她出一口气便少一分，这一叹之下竟已气息奄奄。温唐羽催动内力，真气源源不断自掌心涌入，却见沈青如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必浪费真力，又道：“朱姑娘……风影环……你带到……终南山……烬……”她再也说不下去，却蓦然睁开双眼，眸中流露出奇异的光彩，似乎心中欢喜无限。

　　朱颜见她眼光直直看着桌上一条绿绸帕子，便抬手拿了下来，递给她道：“沈姐姐？”

　　帕子展开，里面包着的一瓣桃花轻柔飘落了下来，正落在沈青如的唇边。唇色如雪，衬得那桃花兀自鲜妍。朱颜见她不应，又轻声道：“沈姐姐？”却见温唐羽慢慢撒开手，他的眼色温柔悲悯，默默看着那片粉色的花瓣。

　　她突然明白过来，悲恸猝不及防地涌上，朱颜再也握不住那条帕子，于是一抹浅绿盖上了那瓣桃花——它曾点缀在她的发间，而她温柔地摘下，稳妥地包好；也盖上了曾经明媚鲜妍如桃花的、沈青如雪一般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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