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仙小录

　　这事，本来应该到此结束的，我想着。如果真到此结束，我想着，这世上大概就只有一个独言离开，而且没有一人会为她的离开而伤心挂怀，一切都没有变，一切都好好的，照着既定的轨道去前进就是。
　　独言发现这事的时候，正是云轩同子袖成亲三个月了。
　　独言变得有些郁郁寡欢了起来，出来的次数也少了很多，只一次，她偷偷的去瞧了一眼云轩同子袖，却在他发现之前便离开了。
　　可云轩却看见了她，或许该说是双语。
　　子袖是看的出来的，云轩的眸子亮起来了又暗了下去，她走过去握住他的手：“我也不是薄情的人，你若是真想见她，只管见便是，反正不过这几月。老君已有了打算了。”
　　我知晓她说的打算是什么，我想云轩也知道，云轩只是反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不必。这样就很好。”
　　我们一直在等着那个契机，却不曾想却早就已经同我们擦肩而过了。云轩和子袖，或许连老君都在想着该怎么样寻个时机将灭魂的事情告知独言，可独言却在一个深夜静静的一个人吞了下去拿药丸。
　　她一个人对着镜子梳了很美的妆容，却在吞下那些药丸的时候一件件的摘下。她对着躺在床上的双语说着：“姐姐，我要走了。去一个很漂亮的地方，认识姐姐，我很开心，碰到喜欢的人，也很开心，虽然他不喜欢我，有些遗憾，但总归是件开心的事情。”
　　我喊暮沉去阻止他，可暮沉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是看着。
　　“她早就知道了是不是？”我这样问暮沉，想着看着他摇头，他却点了点头。
　　“草木精灵是很聪明的一个种类，单纯只是为了不愿意去挂碍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他这样回答着，我却看到他眼角流出了眼泪。
　　我是没有见过他流泪的。
　　他见我看着他也没伸手去擦，只吸了吸鼻子。
　　“那双语知道吗？”她们虽说是两人，却是同一个身体，在旁人看来，独言从来都是不存在的。
　　暮沉摇了摇头：“她不知情。否则依她的性子，此事不会善了。”
　　我看到伸手抚上双语的额头，一点点绿色的光斑闪烁着，而后她的身体渐渐的消失透明然后不见了。
　　老君赶到的时候，双语还在床上睡着，见他来了，有些奇怪。穿好了衣服坐了起来：“爷爷这么晚了，可是有事？”
　　老君望着桌上的水杯，又看了一眼双语，皱了下眉头：“双语。”他试探性的出声。
　　见眼前的人点了点头，目光却落在桌上的小药盒上，她拿起桌上的药盒：“这是爷爷拿的新药吗？爷爷怎么知道我这几日受了凉，脑子里有些晕乎乎的。”
　　老君见她手中的盒子，手中的浮尘一下落了地：“双语，记不记得独言？”
　　双语的反应我们虽然猜到几分，可真真切切出现了，却叫人心头一颤。
　　“爷爷怎么了？独言是谁？这名字听着倒是耳熟。”
　　老君忙摆摆手，嘴里喃喃念着：“没事儿，没事儿，既然病了，早些休息吧，我先回去了。”
　　云轩知晓独言死去的事情是在紫轩同双语的婚宴上。只那湖边的一日之后，他同独言再也没有见过面。而独言死去的事情，竟然会是子袖告知他的。
　　子袖和云轩接过双语递过来的茶，子袖的神色就微微的变了变。
　　回了屋子里，她才开了口：“云轩，独言走了。”
　　她见到云轩的身子颤抖了一下，虽然极快就恢复了过来，她苦笑了一声：“想来老君已经让她付了那药了。你那日骗她，说心中半点没有她，我今日问你，是否后悔？”
　　云轩没有抬头望她，低着头，子袖却见点点泪滴滴落在地上。
　　子袖坐在他的身侧，伸手握住他的手：“好，好，好。”连说了三个好之后，握的更紧了些：“云轩，你若愿意记着就记着吧。”
　　那是半年之后，云轩时不时会到小药园子里坐一坐，一坐便是一整日，也不怎么说话，只是静静的锄草。有时也会遇上双语，听她说几句话，双语对他，如今虽不带着恶意，却也只是平平的客套而已。
　　倒是小狐狸，每每见到他，眼中都带着几分的悲悯。
　　我问暮沉缘由，暮沉只回答我，是被药草熏的。我这才想起来，他似乎真的对某些个药草不适，上回裴师师就是给了我一个药包，将他熏的半死。
　　这样不紧不慢的日子过得倒是不咸不淡的。直到子袖有了身孕。
　　裴师师是不满云轩对子袖的态度的，虽然她知晓云轩对事情一向不怎么上心，可也从没有这样怎么说，对，丢了心，失了魂一般的。
　　这日，她来了子袖和云轩这儿吃饭。
　　子袖的肚子已经四个月了，拿着菜走了过来，她忙起身接住：“姑姑坐着便是。”
　　裴师师笑着摸了摸她的肚子：“你也该注意些。四个月了，有些事儿叫云轩做便是。他反正也无事。”
　　说着这话的时候，裴师师叹了口气，看向云轩：“我原以为你不在意这王位一事，可你如今这般失魂落魄的样子，叫旁人见了，只以为你争来抢去，倒还是叫紫轩做了阎王，心中气闷才这般。可我知晓，依你的性子，要真去争，你父王都未必拦得住，那你如今究竟是为了什么？”
　　云轩没说话，只是低着头吃饭。
　　倒是子袖笑吟吟的握着裴师师的手，还替她夹了菜：“姑姑多虑了。许是这阵子我有了身孕，性子变得有些不好，同他拌了几次嘴，他嫌弃我了就是？”她说这话时想着活络活络气氛来着。裴师师见她这样，也不好再说些什么，也只能闷头吃饭。
　　待到子袖去休息了，裴师师悄悄的将云轩叫了出去。
　　“究竟是怎么回事？”她是半点不信子袖这样的性子会同云轩拌嘴的。
　　云轩摇摇头，只道了句：“真的无事，姑姑多虑了。”
　　裴师师被他这话应付的有些恼了，伸手朝他身上使劲捶了几下：“我担你一声姑姑，看来是自己上赶着了，你若是这样，那也好。我不管就是。”说完甩袖子要走。被云轩一把拉住。
　　“姑姑。”云轩叫了一声。
　　却被裴师师气笑了拍开：“我不过虚长你几岁，这声姑姑，真担不起。”
　　门却吱呀一声的开了。子袖手中拿着灯，走了过来：“姑姑，莫要逼他了。这事，我来同姑姑说。”

　　事情本来就不复杂，任何悲欢离合追根到底都不过是遗憾二字而已。倒是裴师师有些心疼起了子袖，“你莫要挂心太多，我替你说他便是。这人已没了，活着的还要继续，他如今的心思该在自个的妻儿身上。挂碍那些无谓的事情，只会让人伤心。”
　　子袖的神色倒是很平静，反过来宽慰了裴师师几句：“姑姑无需多说。我心中都明白。我伴他的日子还很长，我们会一世平安喜乐。”
　　裴师师知晓那事之后，云轩倒是没了之前的失魂落魄，振作了起来，就连对子袖都好了些。一切都很好，很和谐。
　　就连我都这样觉得了。这好端端的日子，怎么会变成那样呢？可我看向暮沉的时候，他眸子中的深沉却让我的心一下子跌到了谷底。
　　他懒洋洋的躺在屋顶上，闭着眼睛，静静的听着我同他说的话。
　　“九九，真觉得这样就结束了吗？”他这样问我，可是语气中却一点都不像是想要我去探寻接下来发生的一切。
　　“若是我求你就这样醒过来，你愿意吗？”他忽然开口，我差点从屋顶上摔下去。
　　可……“为什么？”我问他。
　　他转头看着我，没有回答我原因，只是静静的看了看，然后跳下了屋顶。那一日之后，他沉默了许多。
　　事情果然不像是那样平静。
　　在我出生之后的一个月，子袖将我交到了裴师师的手中。然后拿着她酿的一坛子酒去了小药园子。我拉着暮沉去的时候，他似乎有些不大情愿。
　　可还是去了。
　　云轩已经很久都没有来过这儿了，而今儿，是独言走后整整一年的时间。这一年里，云轩假装的太好了，好像什么都不介意了，又好像什么都放下了。可子袖心里却很清楚，他其实只是把她更深更深的记在了心里。
　　她拿着那坛酒，缓缓的走到了云轩的面前，我想起裴师师说的那句话，你母亲太聪明了，太聪明的女人不是自己活得辛苦就是将别人的日子变得辛苦，你娘若是稍微蠢笨一些，想来日子会好多许多。裴师师多年之后，依然在惋惜着那样一个女子。她生的雍容华贵，爱的轰轰烈烈，就连放手，也足够决绝。
　　“云轩，”她边说边将酒放在了桌子上。而后慢慢的坐到他的身边，靠在他的肩膀上：“我真的很喜欢你的。”
　　“我知道。”云轩出言，想要握住她的手，却被她错开。
　　“可你不喜欢我。”她回答道，声音没有一丝的起伏，平静的让人害怕：“我其实一直知道的。你不喜欢我。”她一字一句的又重复了一遍，那声音听起来还如往日一般，可是渗人的很。
　　我不禁打了个寒战。
　　云轩低头去看她，只听到她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别低头，听我说完。”
　　她这样说着，云轩看不见她的神色，我却看到她已经红了眼眶，同她的音调一点都不相配。
　　“你所后悔的不过是她死了却还不知道你还爱着她，这是你对她的遗憾，可我的遗憾呢？”她接着说，我原本觉得她的声音软软的说起话来透着股甜蜜，可就是这样的声音说着下面这样的话。
　　暮沉似乎已经预料到会发生些什么了，只是端端正正安安静静的坐在一旁，也不同我说话。
　　“我的遗憾你一直都不知道，我想，我原本这样想着的。”她着重加了一句：“我在想，你若是知道了，怎么还忍心这样待我？”
　　云轩的手指动了动，想要抬手去摸子袖的脸，却被她按住了。
　　“我的遗憾其实你一直都知道的，不是吗？我活着，明明白白的活着，却要日日感受着你对我的不喜欢，这是我的遗憾。你知道吗？”她流了泪，滴在他的手背上，凉凉的，云轩有些惊慌了。他从没见过子袖哭过，可今日却落了泪。
　　“子袖。”他念出这个名字，这是他妻子的名字，他知道他辜负了她，可是——总有些事情，是理智无法控制的。
　　子袖伸手擦了擦面上的眼泪：“我原想着，等你一世，就这样也好。可到头来，却还是不能，即便你只在她去的这一日想着，我心里竟然也容不下了。”她这样说着忽然笑了起来。
　　站起身来，轻轻掀开酒盖子，倒了一杯酒，递给他：“云轩，子袖死了，被那份嫉妒杀死了，所以，你欠我一命。今日，你就还了吧。”
　　云轩却笑了，伸手接过她手中的杯子，却也落了泪：“好，我还。”
　　这是故事的终点吗？我的母亲害死了我的父亲？
　　裴师师抱着我赶到的时候，云轩正靠在石桌上，而子袖也靠在老藤树下，她的指尖轻轻的划过树干，在上面留下一道血痕。
　　裴师师将我抱到她的怀里，她却偏开了头，不愿意看。
　　裴师师流了泪，“你为什么这样傻？同他一世平安喜乐，不是你所求的吗？”她说着这话时，子袖的身形晃了晃，要起身，却站不太稳。
　　裴师师走上前去，要拉住她，她却自己跌跌撞撞的跪在了地上。
　　“一碗心头血换他一个永远不醒的美梦，也算是我还他的了。那日见了他同独言在一块，我便知道他已经心有所属，强行闯进，不过就是想要求个缝隙而已。想来，他这一世对独言有情却无处无法可诉的遗憾大半是我造成的，如今这样也算是还给他了。”她说着，嘴角慢慢的流出了血。
　　裴师师似乎想起了什么，从怀里掏出一个药丸，“快，吃下去，这是老君送来的，先护住性命要紧。”
　　子袖没有接，轻轻的拍开了那个盒子，在我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暮沉竟然把那颗药丸吃了下去。
　　我顿时傻了眼，他在做什么？
　　那是救命的药，他怎么给吃了？
　　我还没有来得及有所反应，裴师师却红了眼睛，伸手抓住了暮沉，想要让他将药丸吐出来，子袖却拉住了她，嘴里喃喃的念着：“罢了，姑姑，罢了，这是天命，想来天也可怜我苦等这些时日，要放我离开。”
　　她说着这话时，已经十分虚弱，几乎每个字都是咬着唇说出来的，唇间都是点点的血迹。
　　裴师师见她这模样，一下子气急了，一掌便朝暮沉拍了过去，只恨不得拍死这个畜生。
　　“小心，”我还没有喊出声，却见子袖挺身挡在了他的面前。
　　裴师师望着自己的手，一下子跌坐在地上，眼里所留的便是子袖在人世最后一个微笑还有那句：“谢谢。”
　　子袖死了，而云轩，却没有，只不过沉浸在一个梦境中，不知何时会醒过来。
　　裴师师抱着我，红色的衣袍在风中飘动着。
　　我站在她的身后，看着这一切，却不知所措。待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暮沉却已经不见了踪影。
　　我睁眼醒过来的时候，举目望去，并没有看到暮沉。算来，他竟然也算是我杀母的仇人了。可我苦笑了一下，自己真是万分不孝了，知道了这些，心中却半点都生不起对他的恨意了。
　　裴师师倒了杯醒酒茶给我，我一仰头喝了下去，伸手捏了捏太阳穴，还有些分不清东南西北。
　　“这儿还是在梦中吗？”
　　裴师师笑了笑，伸手弹了弹我的头：“还没醒吗？想来这酒的后劲是强了些？”她伸手摸摸我的头：“九九，现在，可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我还没有从哪个悠长的梦中醒来，一切在我看来都不那么真实，就连眼前的裴师师，我都很难同最后抱着婴孩默默流泪的女子对上。
　　她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伸手握住了我的手：“九九，如你所见，你父亲并没有睡过去。”
　　我怔了怔，却听到她接着说道：“却已然已经死了。”
　　只这一句，彻底的将我心中唯一一点的念想打破。
　　裴师师是这样讲着这个故事的，她不将它归咎为遗憾或是阴错阳差，只用了两个字宿命。
　　正如她总该挂在嘴边的那两句话，有些事情，得到了不珍惜，失去了才会懂得珍贵。
　　而云轩同子袖，大抵如此。
　　子袖那样决绝的死去，不过是想着云轩会在她送给他的梦中同独言一世安乐，可云轩却在她死后的第二天就醒了过来。
　　他静静的站在子袖用手指划过的老槐树下，轻轻的划过上头指尖划过的痕迹，还带着干涸的血迹。
　　裴师师是这样描述他当时的表情，万念俱灰。
　　我见过独言死去的时候那时的云轩，说是心如死灰不为过，但是多多少少留着一丝生机。可如今，裴师师用了万念俱灰四个字，就连最后的生机也没有了。
　　他并不知晓，那碗酒会要了子袖的性命，也不知晓他的妻子会这样走上一条决绝的路。
　　此生，他爱上的两个女人都没能给他选择的机会。
　　一个未曾给他机会，说出一句沉沦，另一个，未曾给过他机会，说出释怀。
　　最后，能握在手中的不过是一条性命。
　　他跪在裴师师的门前，跪了整整半月，直到身形枯槁，面容凋敝，才求得裴师师一句放行。他临去的前一日，去见了双语。他想同独言说的清楚，哪怕她已经不再？
　　子袖不明白，美梦终究只是美梦，他天生就不是爱做梦的人，知晓了事实，即便在梦中得到圆满，也不过是虚幻一场。
　　可就是这样虚幻的圆满，却断送了一个女人的性命！
　　见着双语的那日，天朗气清，晓风和畅，他轻轻的将一个小香包递给她：“里头是些提神的药材，请代为转交给紫轩。”
　　双语点了点头，而后收下了，虽然奇怪的看着他，却没再说什么。
　　说到这儿，裴师师的神色有些奇怪，我看着她，见她沉思着，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她却买了个关子：“九九，可知道，我并不喜欢双语？”她这样说着。
　　我点点头，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绝望的念头。
　　她却朝我点了点头。
　　果真…….
　　算是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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