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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君归
第三十八章待君归
宫城西北角的承晖殿,是皇帝萧璟病中静养之所。往日里,这里总是弥漫着浓重的药味与压抑的低咳,宫人们行走时都屏着呼吸,生怕惊扰了圣驾。而此刻,殿内的气氛却与往日截然不同。
沈清辞立在殿外廊下,手中捧着刚从栖霞庄快马加鞭送回的玉盒与配方。冬日稀薄的阳光穿过云层,落在她紫色官袍的绣纹上,泛起一层浅金。她站得笔直,肩背却微微绷紧——这份来自谢止亲手取得的证物,承载着太多重量。
殿内传来王珂太医压抑着激动的声音:“陛下!此方详尽,配伍精妙,与臣等这些日子的推演竟有七分相合!更难得的是,这上面记有‘千丝引’三种变异的解毒要诀,并注明了陛下所中毒性的特性……按此调制解药,十日之内,毒性可拔除七成,余者徐徐调理,龙体康复有望!”
随后是皇帝萧璟略显虚弱却清晰的声音:“好。此事全权交由太医院,所需药材,无论多珍稀,立即从内库调取。王卿,朕的性命,托付与你了。”
“臣必竭尽全力!”
沈清辞心中那块沉甸甸的石头,终于松动了几分。她垂眸看向手中的玉盒——紫檀木的纹理温润,盒盖上还沾着一点未拭净的雪泥,那是西山的风霜,是谢止披星戴月赶回的痕迹。
“沈相,”内侍轻步走出,“陛下请您进去。”
沈清辞定了定神,将玉盒交给身旁等候的董嬷嬷收好,整了整衣冠,踏入殿内。
殿中光线被精心调节过,既不刺眼也不昏暗。萧璟半靠在榻上,面色依旧苍白,但那双总是因剧痛而布满血丝的眼睛,此刻却亮得惊人。他看着沈清辞,缓缓露出一个笑容——那是自中毒以来,第一个真正舒展、带着希望的笑容。
“清辞,辛苦了。”他的声音有些哑,“静思苑之事,董嬷嬷已简略禀报。你做得好,比朕预想的还要好。”
沈清辞躬身:“皆是陛下圣断,太后支持,诸司协力。臣不敢居功。”
“不必自谦。”萧璟摆了摆手,神情认真起来,“郑氏伏法,解药在望,此一局,我们险胜。但你也清楚,真正的硬仗,才刚刚开始。”
“是。”沈清辞抬起头,目光清亮,“荥阳郑氏虽倒,但其余四大世家必生兔死狐悲之感。他们不会坐视新政继续推进。接下来,反扑只会更加激烈。”
萧璟点了点头,眼中闪过锐利的光芒:“所以,解药之事必须严格保密。对外,朕的‘病情’依旧要显得沉重。我们要争取时间——在你主持下,户部的‘考成法’草案,吏部的‘新贡举法’修订,都需要尽快完善,待朕‘病愈’临朝之时,便要雷霆推行。”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另外,谢止此番……立了大功。”
沈清辞心头微动,面上神色不变:“谢少卿明察秋毫,行事果决,确为栋梁之材。”
萧璟看着她,目光似有深意:“他是栋梁,却也是谢氏未来的家主。清辞,你与他……”他话未说完,便转为一声轻叹,“罢了。眼下最重要的,是借此次郑氏倒台之机,分化世家。郑氏留下的财路、官职空缺,是极大的诱饵。琅琊王氏贪利,清河崔氏重名,兰陵萧氏……终究是宗亲。如何利用,你要仔细筹谋。”
“臣明白。”
走出承晖殿时,已是午后。铅灰色的云层又厚了些,天色沉沉,似有雪意。沈清辞没有立刻回尚书省值房,而是信步走向宫城西侧的一片梅林。这里偏僻,冬日里红梅凌寒而开,暗香浮动,是她偶尔会来静思的地方。
还未走近,便见梅林深处,已有一个人影。
玄色大氅,身姿挺拔如松,正仰头望着枝头一朵开得最盛的梅花。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来——正是谢止。
四目相对的瞬间,周遭的风似乎都静了一瞬。
他肩头还带着未化的寒气,眼下有淡淡的青影,显然是日夜兼程未曾好好歇息。但那双总是沉静如深潭的眼眸,此刻映着雪光与梅影,清晰地映出她的身影。
“沈相。”他先开口,声音比平日略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谢少卿。”沈清辞停下脚步,隔着几株梅树,“陛下已看过解药配方,太医院正在全力调制。此番,多谢。”
谢止轻轻摇头:“分内之事。”他顿了顿,“徐嬷嬷押回途中,在宗正寺狱……暴毙了。”
沈清辞瞳孔微缩:“灭口?”
“表面看是急病,但时机太巧。”谢止走近几步,从怀中取出一物——是半块焦黑的木牌,与在郑太妃处搜出的南疆符牌形制相似,但花纹更诡谲,“从她贴身衣物夹层中找到的。她至死,都握着这东西。”
沈清辞接过木牌,触手冰凉,上面扭曲的符文像某种活物的眼睛:“南疆……”
“不止。”谢止的声音压得更低,“栖霞庄密室里那几本南疆手札,我粗看了一遍。其中一本的末页,用极小的字记了几笔账——北境军需,铁器,盐引,时间就在这两年。数目不小,经手人代号‘山鬼’。”
北境!沈清辞心头一凛。大晟北疆与柔然接壤,常年驻有重兵。军需……这是比后宫毒计更致命的阴谋。
“郑氏已倒,但这条线还在。”谢止看着她,目光沉沉,“‘山鬼’是谁?南疆异人又在何处?他们与北境有何关联?这些,都必须查清。”
寒风掠过梅林,吹落几片花瓣,沾在沈清辞的肩头。她没有拂去,只是抬眸与他对视:“谢少卿将这些告知于我,是为何意?”
谢止沉默了片刻。远处宫檐的积雪映在他眼底,一片清冷的光。
“沈相推行新政,意在破世家垄断,开寒门之路。”他缓缓道,“我身为谢氏子弟,本当全力阻止。但此次宫闱之变让我看到,有些腐朽已深入骨髓,非刮骨不足以疗毒。郑氏为一己之私,可毒害君王,可勾结外域,可染指军需——此等行径,已非维护世家利益,而是祸国。”
他向前一步,两人之间只隔着一枝横斜的梅:“陛下所中之毒,根源在南疆;北境军需隐患,线索亦指向南疆。而南疆诸部,向来与中原世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香料、药材、珍奇异宝的走私贸易,是不少家族暗地里的财源。要查清此案,势必再次触动世家根本利益。”
沈清辞明白了:“所以,你想与我联手?”
“不是联手。”谢止摇头,嘴角浮起一丝极淡的、近乎苦涩的弧度,“是各取所需。你要查清此案,斩断祸根,为改革扫清障碍。而我……要清理门户。”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很轻,却重若千钧。
清理门户。意味着他要亲手去查谢氏,以及所有可能与南疆、北境有牵扯的世家。这意味着,他将站在自己阶级的对立面,至少是部分对立面。
沈清辞看着他眼底深处那一闪而逝的挣扎与决绝,忽然想起很久以前,他在雅集上对她说的那句话:“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那时他是劝诫,是警告,是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维护着他所认同的秩序。
而此刻,他却要亲手摇动那片林木。
“为什么?”她轻声问。
谢止的目光落在她肩头的梅花瓣上,又缓缓移回她的眼睛:“因为我忽然觉得,你或许是对的。一潭死水,纵使表面平静,底下也会滋生最毒的虫豸。与其坐视整片林子从根子里烂掉,不如……亲手修剪掉那些坏死的枝桠。”
他顿了顿,声音更轻:“况且,我不想再看到有人因这腐朽的规则,再受戕害。”
最后一句,他说得极快,几乎要消散在风里。但沈清辞听清了。
她的心口,像是被那瓣落梅轻轻撞了一下。
半晌,她伸出手,不是去拂肩头的花瓣,而是摊开掌心,露出手里那半块焦黑的木牌。
“北境军需案,我会奏请陛下,以巡查边防、督办粮草为由,亲自去查。”她直视着他,“陛下为制衡,很可能会派一位世家重臣同行。”
谢止了然:“我会请命。”
“这一路,不会平静。”
“我知道。”
“若查出牵涉谢氏……”
“依法论处。”谢止的声音斩钉截铁,随即又缓了缓,“当然,我会先给族中一个交代。”
沈清辞点了点头,将木牌收回袖中。她没有说“谢谢”,也没有说“珍重”,只是转身欲走。
“沈相。”谢止忽然叫住她。
她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栖霞庄的雪,昨日傍晚便停了。”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一种近乎温柔的平静,“我回来时,看见西山之巅,云破处有一线光。虽然很淡,但……天终究是要晴的。”
沈清辞的指尖在袖中微微蜷缩。
她没有回答,只是抬步,继续向前走去。
走出梅林时,细雪又开始飘落。点点莹白落在她紫色的官袍上,很快洇开不见。她仰起脸,任冰凉的雪粒落在眼睫。
待君归。
她心中默念着这三个字。不是等待某一个人,而是等待一个时机,一个可能由鲜血与牺牲铺就、却终将让天光破云而出的时机。
宫道漫长,雪落无声。而远处承晖殿的方向,一缕煎药的青烟袅袅升起,混入铅灰色的天幕,像是黑暗里点燃的第一柱香——
敬将醒的长夜,敬同行的歧路,敬那些在绝境中依然选择向光而行的、孤独又骄傲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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