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光漫过少年时

　　隔着一方雪白的被单，琥珀色的眼瞳如同湖水般晃动了一下，从这片刻的对视中，林予安仿佛读懂了什么似的，脸色唰白。

　　惊讶、疑惑、迷茫、担忧......种种复杂的情绪将那一浅湖水搅得暗潮涌动，淡红色的眼晕，在林予安白皙如玉的肌肤上，扎眼的要命。

　　程野恍神了一瞬间，怔愣地盯着他，脸上露出一点，情窦初开大男孩特有的青涩，腼腆到有些傻气的愣表情。

　　真的，他那一瞬间也不知道怎么了，鬼迷心窍似的！就把心里的想法，和那份早已泛起涟漪的悸动，就趁着这个势头，顺水推舟地给讲出来了。

　　林予安.......他知道了吗？自己的回答。程野有些惴惴不安了起来。

　　“哦？！”金女士是真的意外了，最初的惊讶过后，一点笑意慢慢在她脸上扩大散放，声音都带上了几分兴奋激动：“真的假的？几岁了，同专业的？”

　　林予安冲程野眨了眨眼睛，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神情很复杂，似乎有很多想说的。

　　程野原本乱撞的心一沉，但终归是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咬住有些发颤的唇，平复片刻，挤出有些羞恼的表情：“哎呀，妈，别问了——”

　　“好好好。”金女士笑的灿烂，纵容小孩似的，眼神柔和：“等你什么时候想跟妈说了，就给妈妈，讲讲这个女孩，好不好？”

　　程野原本坚决的内心，因这句话动摇了一瞬，他抬头看向母亲，眼神描摹过对方垂落肩头，已经掺杂银丝的半长发，流过她青春不再，带了些细纹的面庞，停留于那满是信任与温柔的微笑旁。

　　妈妈是个传统的女人。

　　同时也是无条件爱着他的妈妈。

　　程野喉咙干涩了起来，慢慢地说：“妈，再给我些时间。”

　　——

　　程野陪着母亲聊了很久，甚至有些投入，没注意到林予安不知何时悄悄地溜了出去。

　　等金女士聊累了，程野看顾着她沉静睡去，才慢慢站起，舒展有些僵酸的四肢，后知后觉地想：“林予安去哪里了？”

　　旅途的疲乏，交谈后的倦怠在此时如同细密的潮水慢慢涌上心间，唇角微微放平，原本能笑容一刻不停的程野，终于在这时展露了点倦怠到极致的麻木空无。

　　沉重的步伐轻轻挪出病房，慢慢踱过走廊，在尽头的窗户边对着外头沉郁的夜色放空思想。

　　漫无目的的思考了会儿，程野慢慢摸出手机，给林予安发讯息：“去哪里了？要不要一起吃点东西。”

　　也是这时候，程野才发觉自己肚子空空如也，如针扎般抽痛，想来林予安这个点也饿了，说不准是觅食去了。

　　程野被自己的想法逗笑，脑海里浮出一个林予安的小人，像猫似的面无表情游逛在医院附近的小餐馆子里。

　　消息发出去一会儿没回复，程野便打了个电话，奇怪的是，也没有接。

　　他微蹙着眉盯着手机界面上那个将近一分钟都未能接通的微信电话，内心开始思忖起来，应该不是出事，而林予安这么大的人也不至于搞丢自己......

　　或许是在某处安静地独处、思考。

　　毕竟是多年的好友，一个消息或一个电话的未能接通，程野大概就能猜到林予安此刻可能的心态。

　　但却偏偏看不透感情。

　　将手机插回兜里，思考了一会儿，程野凭着对林予安的了解，和某种玄而又玄的本能，走向了通往这座医院顶层天台的电梯间。

　　夜深人静，电梯缓缓上行，液晶屏的楼层数慢慢变动，最终停驻在所在楼层的最高，厚重的金属门向两侧分开。

　　程野按照记忆中，穿过夹层，视线中浮现一个简陋的混泥土台阶，延伸向最顶层，在阶上投射下网格块月光的掉漆绿铁门。

　　这座本市的医院建筑构造程野算得上熟悉，毕竟辛父当年出事后就是在这家医院进行的抢救，人挺了没几天就撒手人寰.......而当年迷茫脆弱的男孩，也曾在想要悄悄哭泣的时候，无意间发现过这通往天台的阶梯。

　　程野虽然不知道林予安去了哪里，为什么不回消息，但程野懂他，这人总喜欢在天台这类风大的地方发呆——而且果然，推开陈旧的铁门，他在平台边缘的铁网边上，找到了夜色中沉默不语的林予安。

　　他好像与夜色融为一体，领口被冷冽的晚风吹得摇摆，振翅欲飞似的。

　　心情不好？程野揣摩着林予安这会儿的心境，开始回想起哪件事会是导致他低落的原因，并且很自然地就想到了那个时候，母亲问他有无心仪女孩，而程野在那霎时想通，看向林予安的片刻怦然。

　　程野印象很深的记得，那时的林予安为他的未尽之语感到多么意外，他缓缓摇头的神情又让程野感到一种......不可明说的悲伤。

　　是因为这件事吗？也好，程野正想对林予安挑明自己的内心想法。

　　他确实喜欢上了林予安，这份喜欢足以让他跨越过理智的界线，生出无限的勇气，去面对可能的阻挠。

　　程野做事一般遵循一个原则：要么不做，做了就要做到底。

　　但他毕竟还缺乏锻炼，少了些社会的磨砺，无法在正确的时机准确而果断地做出对应的抉择。

　　这也是为什么他在很多事上会显得非常犹豫不决，甚至优柔寡断的原因——因为他要再三思考，自己是否有能负担后续的能力，这不仅是为了不辜负他人的期待，也是为了自己决定目标之后的心无旁骛。

　　而一旦认定了某件事，并决心去做的程野，便会爆发出惊人的行动力。

　　于是他上前几步，静静走到林予安身旁，呼啸的夜风从他们耳畔吹息而过，程野的额发被吹乱如一掬散开的花，露出光洁的额头，在寂寞的墨夜色中，他硬挺的五官暧昧不明，但眼眸里闪烁着如星的光芒。

　　正当程野有些害羞地在心里琢磨着，这种话怎么说会比较动听时，林予安微微侧头觑他，眼尾还带着点未干的红，声音发哑：“对不起。”

　　程野极缓慢地眨了下眼，似乎意图从这句抱歉里分析出什么，未果，他有些茫然地问：“为什么要和我道歉？”

　　林予安侧头，半晌又认命似的强迫自己看向程野，眼神却一直飘在地上，带着若有若无的悲伤：“我想通了。”

　　“我要对你道歉，程野——我对你的告白，确实如你所说的那样，出于一厢情愿的冲动。”

　　程野：“我明白，但......”

　　“但这种心情，我不该不负责任地强加给你！”林予安垂着眼眸，打断了话头，他的眼珠微颤着，半晌带着点痛苦和无奈，慢慢地抬头，程野一下就被对方眼神中那种极度痛楚的悲伤给震慑住了。

　　“你.....”林予安对他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红了圈的眼睛看起来可怜又脆弱：“你终归是要成家立业的，因为你不仅仅是你自己，你还有家人，阿姨她......希望看你成家。”

　　此话一出，程野便瞬间明白林予安的痛苦是从何而来的了。

　　林予安对他的追求，痴缠，确乎是带了点不顾一切的冲动，毕竟人生可能就这么一回啊——若是不能，便再没有说出口第二次的机会了。

　　而程野，离他那么近，就像猫儿去勾桌子边缘摇摇欲坠的玻璃球一样触手可及，便给了林予安一种错觉，叫他满心满眼想着的，都是如何把这轮月亮摇摆不定的平衡打破，将他勾到自己的怀里来。

　　但猫儿真的有能力去完整地接下月亮，保证它坠落时不会在地上支离破碎吗？

　　程野母亲的话，便如同楔入林予安理智的一凿，凿开了些许理智的天光，让他从那种青春年少，不顾一切的热切莽撞中，猛然满身冷汗地回了神。

　　仿佛透过那一瞬间的惊惶，他才终于看到，这枚月亮可能的下场：被自己的一厢情愿拉到地面，却被坚硬的地面一碰，摔了个稀碎淋漓。

　　这种猛醒悟让林予安身上都泛起了冷恶的细密疙瘩，如潮水般的后怕翻山倒海地倾覆了他燃烧的心，浇了个透心凉。

　　甚至于跑上天台，让冷冽的夜风吹散那种恶腻到极致的后怕感，林予安后知后觉地理性回归。

　　他想起了程野有多爱家人们，想起了程野原先是纯正的直男，想起了自己因情感纠葛而上头，屡屡越界，将程野也一步步带入泥泞情感的丝网......

　　因自己的一念之差，他们的友情已经没办法回头了。

　　自己大概，确实要失去程野了。

　　林予安的肩膀在晚风中，微微耸起，然后轻颤起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但自得了这该死的泪失禁后，林予安的眼泪就开始廉价泛滥。

　　“我.....”他说话，却哽咽住，在程野怅然的目光中，红着眼睛，泪膜在眶里打了个转，眨眼便化作珠从脸颊慢慢滑落，林予安又悲伤又眷恋地瞧着他，好似作分手宣言似的：“我们....就这样吧。”

　　对程野说，也是对自己说。

　　就这样吧，程野值得有更好的人生，值得一个爱他、他爱的女孩相伴，组建温馨而小的家庭，而不是与自己经历那些世俗的眼光......

　　说着，林予安就像失恋似的，将头侧向一旁，眼泪一串串落下，嘴唇咬到发白。

　　程野的沉默前所未有的长，宛如一场漫长的凌迟，终于在林予安哭腔都要抑制不住从嘴角溢出时，程野面容严肃认真，双手缓缓搭在林予安肩上，与不可置信地对方直直对视着。

　　“我不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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