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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向测试
周五的深夜,沈叙卧室的台灯还亮着。
窗外的雨已经下了整整一天,此刻转为细密的雨丝,敲在玻璃上发出蚕食桑叶般的沙沙声。沈叙坐在书桌前,面前摊着那本深蓝色的硬皮笔记本——江寻的“每日备忘录”。笔尖悬在纸面上方,墨迹在灯光下泛着幽暗的光。
他已经保持这个姿势十分钟了。
明天是周六,江寻会像往常一样在他家过周末。这本该是个轻松的日子,没有课程,没有测验,只有两个人可以安静相处的时光。但沈叙知道,他不能再等了。
江寻在英语试卷上的那段评论,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涟漪已经扩散开来。赵临的电话、张老师微妙的态度变化、还有江寻自己那转瞬即逝却又异常清晰的洞察力——所有这些都指向同一个事实:系统并非铁板一块。江寻的意识正在某些裂缝中透出光来。
而沈叙要做的,就是找到那些裂缝,然后小心地、谨慎地、将它们撬开一点点。
他深吸一口气,笔尖终于落下。
【9月28日,星期六,晴转多云】
【江寻,早上好。我是沈叙,你的同桌和最好的朋友。今天我们一起度过周末。】
【今日事项:
1. 上午9点起床,早餐在厨房,我准备了牛奶和三明治。
2. 上午10点,我们去市图书馆还书(记得带上那本《鸟类图鉴》)。
3. 中午12点,和陈烁、林茜在中央公园旁的“时光咖啡馆”见面。
4. 下午3点,我们去城南的老街逛逛。
5. 晚上7点,看电影,片名我写在冰箱的便利贴上。】
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但沈叙停笔思索片刻,然后在第二项后面,用稍小的字迹添加了一行:
【注意:如果图书馆员问起《鸟类图鉴》,不要说“沈叙让我来还的”,而要说“我自己想还这本书”。】
这是一个微小的矛盾指令。沈叙要测试的是:当江寻接收到一个明显不真实的指令时(因为江寻自己根本不记得借过这本书),他会如何反应?更重要的是,当他说出那句“我自己想还这本书”时,会不会触发某种监控机制?
沈叙继续往下写,在第四项后面又加了一条:
【逛老街时,如果看到那家叫“记忆碎片”的旧书店,记得告诉我。但不要进去,只是在外面看看。】
“记忆碎片”这家书店根本不存在。沈叙上周才特意去老街确认过,那个位置是一家奶茶店。他要测试的是:当江寻寻找一个不存在的东西时,他的认知系统会如何处理这种矛盾?会困惑吗?会质疑吗?还是会在某种力量的影响下,自动“修正”这个指令?
最后,沈叙在备忘录的末尾,用红笔写下了今天的“特别提醒”:
【江寻,今天如果感到任何困惑、矛盾,或者觉得有些事情“不太对劲”,请一定告诉我。你的感受很重要,比任何计划都重要。】
他合上笔记本,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封皮的纹理。这是一个危险的游戏。他正在有意识地向江寻的意识系统中植入“错误代码”,观察系统会如何应对。如果赵临知道他在做什么,一定会立刻切断他和江寻的所有联系。
但沈叙不得不这么做。他需要地图,需要了解这个无形牢笼的运行规则。而逆向测试,是绘制这张地图的唯一方式。
墙上的时钟指向凌晨一点。沈叙关上台灯,在黑暗中躺下。雨声包裹着房间,他闭上眼睛,却毫无睡意。
周六的早晨,阳光出人意料地穿透云层,洒进房间。
沈叙在厨房准备早餐时,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他转过头,看见江寻穿着略大的睡衣站在厨房门口,头发睡得翘起一撮,眼神是熟悉的空茫。
“早。”沈叙把煎蛋装盘,“睡得怎么样?”
江寻环顾四周,像在确认环境,然后目光落在沈叙身上,眼神逐渐聚焦。“沈叙。”他说,语气中有种如释重负的确定。
“嗯。”沈叙把牛奶推到他面前,“先吃早餐,然后我们看今天的安排。”
早餐后,沈叙拿出那本深蓝色笔记本,像往常一样递给江寻。江寻接过来,认真阅读,眉头随着阅读的进程微微蹙起。
“《鸟类图鉴》……”他喃喃道,“我借的吗?”
“上周我们一起借的。”沈叙观察着他的表情,“你很喜欢里面的猛禽插图。”
江寻点点头,但沈叙能看出他眼中的不确定。这是一种微妙的、介于相信和怀疑之间的状态——江寻不记得这件事,但他选择信任沈叙的叙述。
九点半,他们出发去市图书馆。雨后的城市空气清新,街道上积着浅浅的水洼,倒映着破碎的天空。江寻走在沈叙身边,手里拿着那本厚重的《鸟类图鉴》,不时低头看看封面。
“沈叙,”他突然开口,“如果……我是说如果,我其实不喜欢鸟类呢?”
沈叙的心跳漏了一拍。“为什么这么问?”
“不知道。”江寻诚实地说,“就是看着这本书,感觉……陌生。不像是我会借的那种书。”
“人有时候会尝试新东西。”沈叙尽量让语气自然,“而且你当时看得挺认真的,还指着那只游隼说,它的俯冲速度能达到每小时390公里。”
这个具体的数字是沈叙编造的。他想看看,当江寻听到一个关于自己的、详细却又虚假的“记忆”时,会作何反应。
江寻的脚步慢了下来。他低头看着手里的书,手指摩挲着封面上的游隼图案,许久没有说话。
“390公里……”他轻声重复,“真的很快。”
他的语气中没有质疑,只有一种接受事实的平静。沈叙感到一阵复杂的心绪——测试的第一阶段似乎“失败”了:江寻没有表现出明显的认知失调,他只是接受了这个被植入的记忆。
但真的是失败吗?还是说,江寻的接受本身,就是系统的一种应对机制?
市图书馆是一座老建筑,大理石台阶被无数脚步磨得光滑。进入大厅后,沈叙示意江寻自己去还书台,自己则在不远处的阅览区找了个位置,假装翻看杂志,实则密切关注着还书台的情况。
江寻走到台前,将书递给那位戴眼镜的中年馆员。馆员扫码,抬头看了江寻一眼,微笑着说:“这本书续借过一次,今天到期了。是自己看完了吗?”
关键时刻。
沈叙屏住呼吸,看见江寻的嘴唇动了动。他听不清江寻说了什么,但能看见江寻的表情——那种短暂的犹豫,眉头极轻微地皱了一下,然后恢复正常。
“嗯,看完了。”江寻说,声音不大,但足够清晰。
馆员点点头,办理了还书手续。江寻转身走向沈叙,脚步平稳,表情自然,仿佛刚才那句小小的谎言不过是日常的一部分。
“好了。”江寻在沈叙对面坐下,“接下来……要去见陈烁和林茜?”
“对,约了十二点。”沈叙合上杂志,“刚才馆员问你什么了?”
“就问是不是自己看完的。”江寻说,然后顿了顿,“我按你说的回答了。”
“你记得我说了什么?”
江寻的表情空白了一瞬,然后他打开背包,拿出那本蓝色笔记本,快速翻到今天的页面,找到了那条小字备注。看完后,他点点头:“你让我说‘我自己想还这本书’。”
“但你其实不记得借过它。”沈叙试探着说。
江寻沉默了几秒。“我不记得,”他最终承认,“但我相信你。如果你说我借了,那我就是借了。”
这句话说得如此简单,如此理所当然,却让沈叙的心脏像被什么攥紧了。江寻的信任是纯粹的、不设防的,而这信任现在正被他用来进行一场危险的实验。
“如果……”沈叙听见自己问,“如果我骗了你呢?”
江寻抬起头,浅色的眼睛在图书馆的顶灯下像透明的琥珀。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认真地看着沈叙,仿佛在审视这个问题的每一个棱角。
“你不会。”他最终说,不是赌气,不是盲目,而是一种基于观察的结论,“你可能不告诉我全部,但不会故意骗我。你的眼睛……在说谎时会看向左下角。刚才你问我问题时,看的是我的眼睛。”
沈叙愣住了。他从未意识到自己有这个习惯,更没想到江寻会注意到。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他问,声音有些干涩。
“不知道。”江寻摇摇头,“就是知道。就像知道牛奶是白的,天空是蓝的。有些东西……不需要记忆,也能知道。”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沈叙思维中的迷雾。他忽然意识到,逆向测试的目的可能不仅是观察系统反应,更是要唤醒江寻的这种“非记忆性认知”——那些被抑制的、但依然存在于潜意识中的判断力和洞察力。
他们提前十分钟到达“时光咖啡馆”。陈烁和林茜已经坐在靠窗的位置,桌上放着三杯已经上来的饮料和一杯清水——那是给江寻的,他不喜欢饮料的甜味。
“抱歉,等很久了吗?”沈叙拉开椅子。
“刚到。”林茜把一杯拿铁推到沈叙面前,“给你点的,没加糖。”
陈烁则对江寻咧嘴一笑:“今天气色不错啊。”
江寻回以一个略显腼腆的微笑,然后低头看自己面前的水杯,手指沿着杯沿轻轻画圈。这是他感到陌生环境时的习惯动作。
点完餐后,林茜拿出手机,展示她最近在校报上做的一系列报道:“看这个,关于学校实验室设备老化的调查,阅读量破了校报记录。”
沈叙一边看一边思考如何引入测试内容。等林茜讲完,他状似随意地说:“其实我一直觉得,学校有些地方挺矛盾的。一方面鼓励我们独立思考,另一方面又希望我们按标准答案来。”
“比如?”林茜挑起眉。
“比如江寻上次英语测验那道题。”沈叙说,余光观察着江寻的反应,“标准答案是B,但江寻写了段评论,指出了题目本身的逻辑问题。”
江寻抬起头,眼神茫然:“我写了吗?”
“写了。”沈叙拿出手机,调出照片,“你自己看。”
江寻接过手机,看着屏幕上的那段英文评论。他的表情从茫然逐渐变为专注,眉头微蹙,嘴唇无声地翕动,像在默读。
“这……”他喃喃道,“这说得很有道理。”
“但老师觉得这是‘出格’。”沈叙继续说,语气平静,“还特意打电话给赵叔叔。好像在某些人看来,学生不应该质疑题目,只需要选答案。”
陈烁哼了一声:“本来就是。学校就是要把我们都训练成听话的机器。”
“也不全是。”林茜反驳,但语气并不坚定,“有些老师还是鼓励思考的……”
“但有个限度。”沈叙接过话头,“一旦思考触及某些边界,就会被拉回来。就像江寻这样。”
这时,沈叙注意到江寻的表情发生了变化。他不再看手机屏幕,而是盯着桌面,眼神空洞,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又松开。
“江寻?”沈叙轻声叫他。
江寻猛地回过神,像从深水中浮出。“嗯?”
“你刚才在想什么?”
江寻沉默了很久。咖啡馆的背景音乐是轻柔的爵士乐,窗外有行人匆匆走过,但所有这些声音似乎都离他很远。
“我在想……”他慢慢说,“如果连问题本身都是错的,那答案还有什么意义?”
这句话说得极轻,却让桌边的三个人都安静下来。
林茜最先反应过来:“你是说……”
“我是说,”江寻抬起头,眼神清澈得惊人,“如果整个游戏规则都是设计好的,那我们在这个规则里得到的所有‘正确答案’,可能都只是……他们想让我们相信的东西。”
沈叙感到脊背一阵发凉。这不是记忆,这是推理——基于有限信息进行的逻辑推导。而更可怕的是,这个推导无限接近真相。
“那你觉得,”沈叙小心地问,“我们该怎么办?”
江寻又沉默了。这一次的沉默更长,他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节奏规律,像在计算什么。沈叙注意到,那是某种复杂的节拍,不是随机的。
终于,江寻说:“如果我们不能改变规则,至少要知道规则是什么。然后……在规则允许的范围内,找到自己的玩法。”
陈烁咧嘴笑了:“说得好!管他什么规则,玩自己的就行!”
林茜却若有所思地看着江寻:“江寻,你以前……我是说,在你记忆还好的时候,是不是经常思考这些问题?”
江寻的表情又变回茫然:“我不记得了。”
但沈叙知道,林茜的问题触发了什么。因为在接下来的午餐时间里,江寻变得异常安静,吃得很少,目光时常飘向窗外,像在寻找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下午三点,他们按照计划来到城南老街。这是一条保留着民国建筑的老街,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光滑,两旁是各种特色小店。
沈叙带着江寻慢慢走着,一边介绍两边的店铺,一边留意着他的反应。当他们走到那家“记忆碎片”书店应该在的位置时,沈叙停下了脚步。
“就是这里。”他说,指着面前的一家奶茶店,“那家书店应该就在这个位置,但好像……不见了。”
江寻看着奶茶店明亮的招牌和排队的人群,眉头慢慢皱起。他转头看向沈叙,眼神中有明显的困惑。
“你确定是这里?”他问。
“确定。”沈叙点头,“我记得很清楚,深绿色的招牌,上面写着‘记忆碎片’,橱窗里堆满了旧书。”
江寻又转头看奶茶店,然后环顾四周,像在寻找什么线索。他的目光扫过隔壁的旗袍店、对面的手工艺品店,最后又落回奶茶店。
“可是……”他迟疑地说,“这里看起来……一直就是奶茶店。你看门口的台阶,磨损程度和两边的店一样。如果是刚换的店铺,应该有痕迹。”
沈叙的心跳加快了。江寻的观察很准确——这家奶茶店确实开了至少两年。他的测试成功了:江寻发现了矛盾。
“那可能是我记错了。”沈叙故意说,“也许书店在另一条街。”
但江寻没有接话。他站在原地,盯着奶茶店的门面,嘴唇抿成一条直线。那种表情沈叙见过——在江寻解数学难题时,在他试图回忆什么时。
“沈叙,”江寻突然说,“你能不能……描述一下那家书店的细节?比如,橱窗里具体有什么书?”
沈叙开始描述一个虚构的场景:深绿色的木质招牌,掉漆的边缘,橱窗里堆着泛黄的旧书,最显眼的位置放着一套《追忆似水年华》,旁边是几本线装的诗集……
他描述得越详细,江寻的眉头皱得越紧。
“不对。”江寻突然打断他,声音很轻但坚定,“如果橱窗堆满书,从外面应该看不到里面。但你刚才说,你记得从外面能看到店内的书架。这两个细节矛盾。”
沈叙愣住了。他没想到江寻会这么仔细地分析,更没想到会找出他描述中的漏洞。
“而且,”江寻继续说,语气中有一种沈叙从未听过的锐利,“《追忆似水年华》是七卷本,如果堆在橱窗里,应该占很大空间。但你又说旁边还有线装诗集和一堆杂书。那个橱窗有多大?”
沈叙无言以对。他意识到,自己低估了江寻的逻辑能力。即使在记忆被重置的状态下,江寻的思维依然是严密的、分析的、不容许矛盾的。
“你说得对。”沈叙最终承认,“我可能……把几个不同的记忆混在一起了。”
江寻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沈叙心惊——有困惑,有怀疑,还有一种深藏的、几乎被遗忘的警惕。
“沈叙,”江寻轻声问,“你在测试我吗?”
这句话像一盆冰水,从头到脚浇透了沈叙。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周围的喧嚣——游客的笑声、店铺的音乐、远处的车流——突然全部褪去,世界只剩下江寻清澈而锐利的目光。
“为什么这么问?”沈叙勉强说。
“因为今天有很多……不对劲的地方。”江寻慢慢说,“图书馆的那句话。这个不存在的书店。还有午餐时你故意说的那些关于‘规则’的话。你在观察我的反应,对吗?”
沈叙感到喉咙发干。他想否认,想解释,但所有的语言在江寻的目光下都显得苍白无力。
“对。”他最终承认,声音沙哑,“我在测试。”
“测试什么?”
“测试……”沈叙深吸一口气,“测试这个世界的边界。测试你的思维能走多远,才会有人把你拉回来。”
江寻沉默了。他转回头,看着奶茶店排队的人群,看着那些举着彩色饮料说笑的年轻人,看着这个看似普通而真实的午后街景。
“所以,”他最终说,声音轻得像叹息,“你怀疑这个世界是假的。”
“我怀疑有很多东西是假的。”沈叙说,“包括你每天被告知的事实。”
又一阵沉默。这次更长,长得沈叙几乎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回声。
然后江寻说:“继续测试吧。”
沈叙猛地抬头:“什么?”
“我说,继续测试。”江寻转过头,看着沈叙,眼神清澈而坚定,“如果这个世界真的有边界,我想知道它在哪。如果我的思维真的有限制,我想知道那是什么。”
“但这很危险。”沈叙脱口而出,“如果被他们发现……”
“那就别被发现。”江寻说,语气平静得惊人,“你想知道规则,我想知道我是什么。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
他看着沈叙,忽然露出一丝极淡的微笑:“而且,如果你在测试我,说明你不相信他们给我的版本。你相信我……有别的可能性。”
这句话击中了沈叙心中最柔软的部分。他看着江寻,看着这个每天都会忘记一切、却又在每一次遗忘后重新选择信任他的少年,感到一种近乎疼痛的温柔。
“好。”沈叙听见自己说,“我们继续。但必须小心,非常小心。”
那天晚上,他们没有去看电影。回到沈叙的卧室后,沈叙拿出笔记本,开始记录今天的观察结果。
江寻坐在对面的地毯上,背靠着床沿,手里拿着一个魔方——那是沈叙下午在街边给他买的。他的手指快速转动着色块,眼睛却看着沈叙写字的动作。
“今天的结果,”沈叙一边写一边说,“第一,对于微小的矛盾指令,你会执行,但会表现出困惑。第二,对于明显的虚构信息,你会用逻辑分析找出漏洞。第三,当被直接问及时,你能意识到测试的存在。”
他停下笔,看向江寻:“这说明你的思维能力远远超过他们想让你拥有的水平。”
江寻停下转魔方的手。“他们……是谁?”
沈叙犹豫了一下。“现在还不能完全确定。但包括赵叔叔,可能还有学校的一些人。”
“为什么他们要限制我的思维?”
“我不知道。”沈叙诚实地说,“但我猜,他们害怕你思考太多。害怕你问太多问题。害怕你……想起什么。”
江寻低头看手里的魔方。六面纯色,整齐得近乎完美。
“沈叙,”他突然说,“如果我曾经知道什么……重要的事情。而他们不想让我知道。那这些事情,是不是……很危险?”
“可能。”沈叙说,“对你危险,对他们也危险。”
江寻点点头,像接受了这个解释。然后他问:“明天的测试是什么?”
沈叙翻开笔记本新的一页:“明天是周日。我们不去任何计划中的地方。我要给你一系列开放式的问题,没有任何预设答案。我要看看,在没有指引的情况下,你的思维会走向哪里。”
“比如什么问题?”
“比如:如果你只能记住一件事,你会选择记住什么?比如:你觉得‘自我’是什么?是记忆的总和,还是别的什么?比如:如果发现最信任的人欺骗了你,你会怎么办?”
这些问题一个比一个危险,一个比一个接近核心。但江寻听完后,只是平静地点点头。
“好。”他说,“我会认真思考的。”
沈叙看着他的侧脸,台灯光在他的睫毛下投出扇形的阴影。这个少年,这个被设定为“空白”的实验体,正在以一种无人预料的方式苏醒——不是通过记忆的恢复,而是通过思考的勇气。
“江寻,”沈叙轻声说,“谢谢你信任我。”
江寻抬起头,眼神清澈:“你值得信任。就像……牛奶是白的,天空是蓝的。不需要理由。”
那天深夜,沈叙再次失眠。他躺在床上,听着隔壁房间江寻均匀的呼吸声,脑海中反复回放着今天的每一个细节。
逆向测试开始了。他正在有意识地在系统中制造“错误”,而江寻,不仅配合了测试,甚至主动要求继续。这是一种令人心惊的成长速度——江寻正在从被动的接受者,转变为主动的探索者。
凌晨两点,沈叙悄悄起身,打开电脑,登录了一个加密的云笔记。他开始整理今天的测试数据,分析江寻的反应模式,规划明天的测试内容。
在文档的末尾,他写下了一段话:
【测试进展超出预期。江寻不仅具备逻辑推理能力,还能意识到测试的存在,并能理解测试的目的。这表明他的认知结构中有未被完全抑制的“元认知”能力——即对思考本身的思考能力。这可能是突破抑制机制的关键。
但风险也随之增加。今天的测试已经引起江寻对“世界真实性”的怀疑。如果继续深入,可能会触发系统的警报机制。需要更隐蔽的测试方式,更精心的设计。
然而,江寻的主动参与改变了测试的性质。这不再是我单方面的实验,而是我们共同的探索。他说:“你想知道规则,我想知道我是什么。”这个认知本身就是一种觉醒。
明天将进行开放式问题测试。重点观察:在没有预设方向的情况下,江寻的思维会自然走向哪些领域?哪些话题会引起他特别的兴趣或回避?哪些概念会触发记忆碎片的闪现?
这是一个危险的试探。但江寻说得对:如果这个世界真的有边界,我们需要知道它在哪。】
沈叙保存文档,关掉电脑。他走到窗边,拉开窗帘一角。城市的灯火在雨后的夜晚格外清晰,远处的高楼像沉默的巨人,凝视着这片沉睡的土地。
他知道自己在玩火。每一次测试,都是在挑战那个无形系统的底线。但当他想起江寻说“继续测试吧”时的眼神——那种清澈的、坚定的、带着初生般勇气的眼神——他就知道,自己没有退路。
因为他们要寻找的,不仅仅是真相,更是江寻被夺走的、成为完整的人的权利。
而在沈叙不知道的隔壁房间,江寻在睡梦中无意识地蜷缩起来。他的手指抓着被角,嘴唇微微翕动,像在无声地诉说什么。
如果沈叙此刻在旁,会看到江寻的眼皮在快速颤动——那是REM睡眠期的特征,是大脑在整理信息、形成记忆的迹象。
而江寻正在做的梦,不是空白,不是混沌。
是一个关于实验室的梦。白色的墙壁,冰冷的仪器,还有玻璃后面注视的眼睛。以及一个声音,低沉而熟悉的声音,在反复说着一句话:
“07号,记住:你是一把钥匙。但不是用来开锁的,是用来证明锁存在的。”
梦境中,年幼的江寻抬起头,看着玻璃后面模糊的人影,轻声问:
“那如果我不想做钥匙呢?”
玻璃后面的人沉默了。很久之后,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带着一丝几乎察觉不到的叹息:
“那就需要有人愿意为你,把整个锁都砸掉。”
窗外的夜色深浓。雨又开始下了,细细的,密密的,像是要给这座城市编织一张温柔的网。
而在这张网中,两个少年正在以自己的方式,寻找着撕破它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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