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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79 章
方进了门,迎面就撞见武定君裹着厚绒大氅,冒着微凉的夜露,正端坐在院内等候。谢烁乜斜着醉眼,含糊笑道:“掌执兄,愚弟不胜……嗝~~酒力,失礼了。”
谢煜撑着精神等了许久,哪料等来个舌头都转不明白的酒鬼。听得这不伦不类的称呼,他不禁眉梢一动:“阿烁,你怎的竟也如此不知节制?现下朝堂、族中两头事务繁杂耗心费神,日日清早出门至晚方归,你自己什么状况,心里没个数吗?”
去岁因谢重瑾叛变之事,谢烁自领三刀六洞的重刑,身体急遽衰败,不足半年已是沟壑铺面,发上积霜,乍一看已跟谢煜有几分仿佛。
被这话踩中了痛脚,他当下振袖推开侍者,一手叉腰一手指点比划,十足的挑衅之态:“那又如何?再怎么颐养也总归是要死的,死前花天酒地享受一二,便是今晚就见了阎王也不亏,有何不可?”
他说完就要走,谢煜深吸一口气,冷冷道:“站住!看看你这副德行,纵饮无度言行颠悖,哪还有一脉主事的样子!”
永安世家各房的大小掌权者们无不深沉稳重,动静有法,唯独谢烁是个例外。身为占据了整个支脉最优资源被培养出的头面人物,他却生生另辟蹊径,自来以桀骜、跳脱闻名,否则早年也干不出庶长子出生多年才迎娶正妻的荒唐事。
原以为他活到一把年纪,沉淀半生,已然脱胎换骨,谁想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重压之下又原形毕露,骨子里还是那个肆意张扬、我行我素的愣头青。
许是今晚果真喝大发了,谢烁摇晃着上前两步,俯身一把揪着谢煜的衣襟,却控制不住地往下沉,半身重量都压了下去。
他喷着酒气瞪眼嗤笑:“你端了一辈子,不累么?怎的,你自个落不着痛快,就见不得我自在点?你管束我近百年,都这光景了,还想管我到死啊?先父都没怎么着我,你算老几?真是给你脸了。什么毛病!”
喝完酒的人大概都会将旁人当成聋子。他自以为声音压得低,却不知院外都能听得一清二楚。众侍者被他的酒后真言吓得心惊胆战,缩成了鹌鹑,只恨自己不是真聋。
这不是公然跟掌执叫板么!这两位的龃龉,岂是他们能听的?
谢煜屈指在他肘上一击,逼得他松了手,面无表情下令:“副令大人醉得狠了,锁在院中醒酒三日,严加看守,不得外出。”
谢烁本已踉跄后退,闻言大怒,当即就要跳过去理论。不想腿上乏力,左脚绊了右脚,一跤跌倒在地。
侍者慌忙抢过去扶他起来,他犹自扑腾着嘶声咆哮:“谢煜,你敢关我?!我、嗝~~你凭什么关我?”
“谁、谁这么大——胆,敢关……关、还是管?本公子的……父亲?”话音刚落,另一大团黑影画着之字撞进来,却是两个喝得更醉、全靠好几个侍者搀扶才勉强不倒的人,谢烁剩下的儿子们。
父子仨勾肩搭背靠作一堆,东倒西歪酒气冲天,还在口齿不清地大谈酒后感言,一个赛一个地失态。纵情的肆意和末路的疯狂交错混杂,竟说不清是享受还是绝望,像极了宫氏覆灭前夕的情境。
实在令人不忍直视。
大敌当前内外交困,谢氏府的二号实权人物竟颓靡至此,谢煜纵然再喜怒不形于色也不禁沉下眼神。
据说天龙大地古有易形秘术“幻真”,能将自身血肉融软,完全照着另一个人的形貌重塑,单从外表绝难分辨。只是确切案例无据可考,此术更像是民间逸闻传说,听起来妙绝天下却又都没见过。
若非对谢烁言行间的细微习惯足够了解,谢煜几乎忍不住要以为眼前这个是外人假扮。
正事一句没谈,大晚上倒平白惹得一丛火,他终是压不住怒意,一拍扶手霍然起身,拂袖而去。
侍者们簇拥着仨醉鬼进了谢烁的寝卧,方才还醉态百出的兄弟二人不着痕迹地对视一眼,最后下定决心似的一点头。
谢煜执掌谢氏多年,雷霆手段积威甚重,凡有所令无敢懈怠。
他离开不过片刻,一把秘锁就“咔哒”落在了谢烁的院门上。漆黑锁身上铸着赤红的恶狰啸月阳纹,象征宗规,族中子弟一概不得冒犯。专司纠察、惩戒的戒律卫铁面无私,果然将他足足锁了三天,一刻不差,任凭他在院中跳着脚骂街也无济于事。
堂堂一脉主事,兵部副令,足够当祖父的年纪,仅因多喝了点酒竟就被禁步自省,简直颜面扫地,奇耻大辱。各支脉将此事传得沸沸扬扬,谢烁曾数次在重要关头遭谢煜父子打压、二人不和的几桩陈年旧事又被翻出来,作了佐酒小菜。
禁令解除的第一天,俩儿子神神秘秘地出现在乃父房间里。
“你们说什么?”谢烁端着茶盏正打算啜一口,不想先听了一顿天方夜谭,“谢氏府有巨型传送阵?”
那就不是凡人之物。纵使他绝对称得上见多识广,却也知至少大昭一朝数千年,这玩意儿只在当年行宫之围时确切出现过,一时怀疑自己上了年纪,要么耳朵嗡鸣听岔了,要么脑子没转过来理解错了。
昭明帝手握近似神魔的存在,有传送阵不奇怪。难不成自家也有?
想起凤不归和谢重珩,谢烁维持着端起茶盏的姿势没动,心念刹那转过千回,眼神渐冷。须臾,他淡淡道:“你们想要如何?”
只听“扑通”,两人双双撩袍跪下,一人抱着他一条腿,情真意切地凄然哭道:“父亲,不能坐以待毙啊!明明看得见希望却要平白引颈就戮,儿虽不才,也知未免太过窝囊,到了地下都无颜见列祖列宗。”
“兄长说得对。父亲一世英名,就甘心落得这样的结局吗?求父亲替我们一家人搏一条生路!”
捏着杯盖刮刮茶沫,谢烁意味不明地笑了声,冷冷道:“什么玩意儿——滚开!老子怎就生出你们两个没出息的混账东西,遇着豆大点事就只会流猫尿,蹭老子一身涕泪。”
兄弟俩深知他的脾性,挨了臭骂反而大喜,越发没脸没皮地伏在他膝上,说了简略计划。
谢烁听得暗自心惊。跟他临时想出的对策大差不离,可见真正的谋划者对谢氏府内部情形,包括对谢煜,都堪称相当了解。若是有个核心人物出面调度、执行,突然发难,便是武定君恐怕也难以应对。
他一言难尽地看了看兄弟二人。
整个谢氏府中若论心眼和敏锐,谢烁绝对能排进前三。这段时间他虽说不上来具体疑虑,却也多少隐觉气氛异常。旁人看来,那晚的挑衅是他压抑多年,借酒撒出心里的怨恨,实则根本就是做给旁人看的戏。
哪料先钓出来的竟是自家这俩蠢材。可叹他还没怎么着,俩货就颠颠上了钩,三言两语露了个底儿掉。
家族都快倒了,朝堂上也仅剩老兄弟两个核心实权子弟艰难地互相扶持。谢烁从未想过这种光景下,还有什么缘由足够值当他对抗谢煜。可涉及到一家老小的生死,却很难有人不动心。
以他的了解,这位掌执绝对会为了自己认定的大局和信念,不惜拿整个永安谢氏为祭。但那些跟他们有什么关系?凭什么他们就都该认命受死?
谢重瑾的事让谢烁心里至今扎着根刺。他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总不能连剩下这两个的生存希望还要直接放弃。他们再不成器也是自己的骨肉,人生才走过不足三成就即将戛然而止,做父亲的又岂会甘心?
哪怕只有万一的机会,也总该尽尽力。
“成了!但家父说绝不可将此消息透露给任何人,尤其是谋划者,只我们四个知晓,以免走漏风声被掌执察觉。这方案绝佳,家父只略改了一处,补充了些细节,其余一切照旧。”
为防府兵收到消息前来增援,行动时需要有人负责控制住他们。原方案是另一个人去办此事,但谢烁要求换成自己,因此当天不会明着露面参与。
“妙啊,真是英雄所见略同!令尊掌权日久,交给他确实更合适。有这两个最大助力鼎力支持,哼,何愁大事不成!”
“好,夜长梦多,宜早不宜迟。通传下去,各自都收拾好储物空间随身携带。凤不归过段时间一定会离开,趁大部分护卫力量都抽调去防备昭明帝,只等得到信号,我们立刻动手。”
时机是汇总了各路消息精心挑选,地点更是绝佳。一场针对谢氏掌执的夺宗行动计划周密,几乎全方位阻绝了他当天逆转乾坤的可能。
府中却没有任何明里暗里的异常兵卫调动,显然谢煜并不知危机已临。
转眼已到三月的最后一天,差不多该给谢重珩解药的时候,也是武定君的休沐日。
谢烁彷如无事,仍是正常上朝般,寅时就顶着夜色出去了。隐藏结界也缓慢布下,卯初,凤曦照例抽走了大半神识。
没多久,一道附身的神识成功穿过屏障,悄然辗转于谢氏府中。
卯正,一主一副两乘乌色轻车自武定君府驶出,转上谢氏府宽阔的中轴驰道,径直往北徐缓而行。
是个再寻常不过的早晨,朝晖熠耀,波平水静,一切都跟过去的无数日子似的毫无异样。
——“按惯例,他会在卯正二刻左右到宗祠上香,末刻结束。那时正值护卫轮换,他的主要支持者又多在值上。且他数十年雷打不动,明面只带一人随行,暗中也只有影一,除外只剩几个守祠人。确定参与的子弟却拢共多达三百余,实力占绝对优势。”
车驾辚辚穿过宗祠外可容上千人的广场,果然准时停在门口。早已恭候在两侧的守祠侍者躬身迎上去,从后车取出祭品,入内摆置,贴身侍者则仔细伺候谢煜从前车下来。
许是受不住初夏清晨的凉意,他仍裹着件厚绒斗篷。兜帽也拉得严实,宽大的帽檐阴影遮住了大半头脸,只在颌下飘出一缕花白长须。侍者将他引进奉先殿,尽皆垂首躬身退到门外,单留他一人亲自点香、礼敬。
——“你们最大的胜算就是速度和隐密。切记:沿途所见不管是谁,要么胁迫相从,要么,格杀勿论,否则必然有人替他联络府兵。生机难求,切忌手软。”
殿内极尽清幽,常年开着隔音法阵,以免外间的尘世喧嚣惊扰了沉睡的历代先祖魂灵。宗祠之外,阖府杀戮无声,不从者死,弃尸路旁草木中。人流踏出一条性命铺就的路,利箭般射向整个谢氏府的正北中心。
谢煜祭拜已毕,又默默待了些时候,才自行开了门。
浓烈血腥味扑鼻而来。他顿了一刹,看清门外情形,居然若无其事地悠悠踱出。一圈闪着寒光的锋刃霎时逼至身侧,对准了他。
——“宗祠重地,护卫无令亦不得擅入。先解决了那几个侍者,就几乎彻底断了他联络外间的机会。他本身的武力已不足惧,就算影一修为盖世,也绝不可能在这么多人围攻下护住他。”
这是背后之人的原计划。即使万一消息传出去了,有谢烁压着,他们也无法前来增援。
地上横七竖八倒着几个死人,鲜血横流,在青石地面上红得刺眼。再往外则是黑压压一片,聚集了谢氏府近四成子弟,占据小半个广场。祠外还不知有多少他们的护卫。
谢煜孤身面对着数百之众的心怀叵测之人,丝毫不显慌怯。他从帽檐下环视一圈,才慢条斯理地抬手掀了兜帽,淡淡道:“诸位这是打算夺宗,胁迫谢某?”
三刻钟前,错落隔着几座府邸的武定君府,翟明隐被五花大绑着拖进澜沧院,痛哭流涕和盘托出。上首的苍老身影跟宗祠里的谢煜别无二致,不言不动。
他没料中背后主谋,一招失算以致后续都判断错误,认为对方的真正目的在于对付他,更不防那么多族人竟利令智昏,敢于背叛他。
纵然立刻调府兵阻拦都来不及了,惨祸必已酿成。枯坐片刻,那人终于踱步出去。
快到云舒堂时,他不经意瞥向连廊尽头,于是鬼使神差地走过去。转折几步之处,有个很不起眼的角落。他拨开锦藤水嫩宽厚的绿叶,驻足细看。
这里曾是谢重珣的“秘道”。再懂事的人也偶尔要任性一下,他小时候实在烦了,就会从这里偷偷翻墙出去,玩够了再原路翻回,后来又传给了谢重珩。
兄弟二人素来让人省心,他也就睁只眼闭只眼。
那些场景历历在目,生动得仿似就在昨日,可再回首时已隔多年。他们留下的那点痕迹浅薄如烟,早就被岁月的风霜彻底吹散了。
从前似乎勉强还能压抑的痛突然尽数翻涌上来,几欲没顶,撕心裂肺。那人略略佝偻的腰身又微弯了些,慢慢收回手。
过了一小会,他才若无其事地重新转身,蹒跚进了云舒堂。
此间的主人今日格外有精神,破天荒地起了个大早。
光线自门口投入,将空间都一分为二。明的那边纤毫毕现,亿万只在烈阳下才会显形的微尘上下飞舞;暗的那边却清爽干净,不染半点尘埃。半朗半昧,壁垒清晰。
谢重珣就放松地坐在阴影中,正亲自烹着一壶特选的“碧山眉”茶。侧首见了来人,他也丝毫不惊讶,只手上略略一顿,甚至还微笑了一下:“父亲大人晨安。”
却稳居上首,并无起身相迎之意,更不打算行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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