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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78 章
翟明隐生不如死之际,伏渊正懒洋洋一条摆在文德殿的榻上,泥塑似的半点动静也无。昭明帝没管他,自顾与兵、户两部重臣议事。
西南岱钧的天狼联军攻势猛烈,南线危机日近。东北向如今更是波澜横生,各城关守将先后发来加急军报示警,仅今日因事态严重被挑出来的就有三份:
“贼入楚州、和颍、临涴诸郡府,烧杀劫掠掳辱女妇,迫挟民众为伍。凡有不从,即行屠戮……”
“……端庆城破,将、守皆殉,贼杀略吏民数万人。”
端庆是那一带边界防御体系的最前沿城池。此处失守,意味着大光明军正式攻入中心三境地界,竟比天狼联军更先一步踏足历代帝王掌控的区域,直逼长宁府一线。
此时距他们结盟不足三月,可见形势之严峻。
更危急的是,整个中心三境都为提税法令所荼毒,无数光明道信徒也暗中跃跃欲试,大有里应外合之意。
最后一封是陆锦绣发来的:“乱匪竟携攻城重器,虽为数寥寥,粗陋迥异军制,然亦颇效验……”
她名义上只是长宁守将,实际手握东北线的所有防守、调动等事宜。能让她亲自上报的事,必然已威胁到整个防线。在场众人都知道这封军报的深层含义。
昭明帝沉默半晌,森然切齿道:“谢副令对此有什么说法?”
莫名被针对,谢烁想笑,实在难以理解。总不能这也跟谢氏扯得上什么瓜葛吧?不过这位生性多疑善忌,又向来深恨他们,会胡乱攀诬也不奇怪。
啧,简直野犬,逮谁咬谁,早晚得疯掉。
谢烁坦然道:“大昭军律,对攻城器械包括制造的工匠都管控得极其严格,图纸更是密中之密。大光明军能有这类东西,说明很可能跟当年的武陵府城之乱一样,背后另有熟知军务的推手。究竟是哪方,臣却不敢妄言。”
阴鸷的目光穿过十二道冕旒,昭明帝直勾勾盯着他,最后意义不明地笑了声。
天下皆以为碧血流民叛乱是必然,殊不知还有有心人借势而为的偶然。他曾怀疑过,普通人跟军队战斗力相差巨大,纯粹的民间叛乱向来只在地方,大光明军哪来的胆量和信心,竟敢兵指永安。
但若是有人操纵光明道鼓动他们,一切都说得通了。此事算起来前后竟长达八、九年,符合条件、有此实力的是谁,不言而喻。
难怪当初,谢重珩竟不惜以二十万兵力阻截冰帐汗国为条件,换回谢重珣。曾以为是令人称颂的兄友弟恭,却原来,不过是早有预谋的反叛的一环,光明正大地占据碧血。
好谋划,好手段,好大一盘棋。
长宁一带是永安东北外围最后、最坚固的防御,长宁府城又是永安的门户,京畿要塞。一旦失守,大光明军就能长驱直入冲击王都。纵然再要留着兵力对付谢氏,昭明帝也不得不分了三万人前去防守。
兵部诸人告退,剩下皆是户部臣属。不待昭明帝开口,先听得一片膝盖叩地的动静,几人直接在御案前一跪,目的就一个:哭穷诉苦。
战争本就是钱物和人命的焚炉。然而南疆、碧血两线打得热火朝天、另两方也得随时准备开战的同时,昭明帝非但没有暂停承天塔,反而认为“若尽早筑成,重负自减”,强行督造,催逼更甚,务要在谢氏被诛前建好五、六层,期冀炼尽其气运。
可这玩意儿是为奉神之用,要求极尽严苛、奢侈,还得连建两层,谈何容易!
帝王面色越发阴沉,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诸卿这是做什么?”
司户令悄悄在大腿上狠狠掐了一把,登时真情实意地流着泪,磕头请罪:“內帑严重空虚,即使维持十抽五的重税也难以为继。臣等无能,实在……不知如何是好啊!恳求帝君指与明路,臣等该怎么办?”
“怎么办?那就杀!”昭明帝终于压不住怒意,厉声道。
“商人富户、地方豪绅,尽是蠹毒,所吸所掠皆国之财、朕之财,孰不可杀?!让刑、吏两部协作,从最下一层层往上,朕就不信搜不出银钱!”
这个点子早在刚谈到提税时就出来了。只是后来四方战乱城关锁闭,没了肆意掳掠青壮年流民的通道,中心三境百姓除了持续的苛捐杂赋和原有的繁重徭役,还要额外抽调修塔需要的所有人工。
民夫待遇也比从前天差地别,死伤者众,一入帝宫杳无音信,亲族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民不聊生,怨愤载道。如此情形,户部哪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痛下狠手,平白做了被清的君侧。
此番得了上头明令,几人如蒙大赦,叩首山呼“圣明”罢,忙不迭地退出了文德殿。
寥寥数语,就决定了底下千万人的命运,而他们只配麻木地接受,甚至不需要知道什么时候、为什么。所有体系莫不如此。
勉强平复一下心绪,昭明帝起身走到沙盘前,推演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启用哪条天绝道最合适。
不怪他生性阴鸷,近来却益发躁怒,有时在臣属面前都克制不住。碧血边界二十万大军,灵尘剩下的近三十万谢氏军,八、九十万大光明军,这是目前已知的谢重珩的主要筹码,除外还有数量未知的隐藏兵力。
他已经暗中着手反叛,中心三境一半防线都在他的严密包围中。谢氏府法阵很可能已经完成,嫡系随时可撤,届时他将再无任何顾忌。一旦翻脸,将是前所未有的劲敌。
昭明帝就算再惜命,也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
沉吟间,伏渊正好功成身退,收回神识。他格外愉悦地眯了眯眼,见主子垂目自顾摆弄着各种标识,遂也不忙着交差,而是安静观望。
开西北线天绝道没有任何意义。开东南线则是明确对谢氏宣战,却又无法直击其本部。谢重珩说不得会与冰帐汗国停火甚至结盟。抛开灵尘不看,凤北宸也必须兵分两路,同时对付那头和天狼联军至少六十万、多可达近百万强敌。
此举纵使胜出也是元气大伤,短时间内很难再攻伐灵尘。可若是拖得久了,谢氏旁系气运恐为天绝道所噬。怎么看都亏得厉害。
剩下只有以西南线阻截岱钧。这也是一种宣战,好处在于能先抽调兵马,全力对付谢氏。凤北宸只要在顶住西北线的同时,突出奇兵闪击灵尘,纵然仍有极大风险,胜率却也是最大的。
伏渊打了个哈欠:“你那谢公子也不是个善茬。他陷入困境时若联合所有外敌,倾尽所有一同发难,你又当如何?”
昭明帝终于转过鹰眼狠戾一瞥。他明知这贱骨头狗嘴吐不出象牙,本不想理会,却又实在没有第二个人可以分享妙计:“山不就朕,朕难道不会去就山么?都不过互相利用罢了。”
虽早知此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伏渊仍是卡了一瞬。
内忧外患,八方危急。凤北宸若尽早遣密使跟尾鬼重新结盟,双方里应外合,谢氏军腹背受敌,绝难有生路。这是对他最优之计。
话是如此,堂堂宗主国的帝王竟甘心自降身份,不惜战时主动与外敌、曾经的附庸勾结,竟还说得这般理直气壮,简直无耻之尤。不要脸这种事,果然一回生二回熟,哪怕是卖国,习惯了也便无所谓了。
伏渊“啧”了声,正要开口讥嘲,谁想又被禁了言,一点气音都发不出来,只得狠狠翻了个白眼。
恰在此时,内宦进来跪禀,大国师求见。
有悔真人飘然而入,躬身为礼,面上居然带了明显的笑意。他极少有这般表露情绪的时候,带来的果然也是罕见的吉兆:“恭贺帝君!晨初星盘忽见异动,巳时方定,山人推演再三,确是‘青龙耀角,岁星扶东’之象。”
“角为天关,右主兵、左主刑。两星间明,耀如皓魄,乃示君王德政,天下安平①。又,岁星所在,于国有利②,当知辅弼自东来,谋事得协助。”
“星宿既动,大势骤启,气象已定,天命将临。帝君只需坐待助力,运筹帷幄,则功业大成可期矣!”
帝王森森盯视他许久,终于也缓缓一笑。这真是近年来最大的好消息。
他刚谋划好就有人送上门来,岂非上天都在帮他?如今却再没有谢重珣可以给谢煜通风报信,谢氏也不需要知道了。
殿中重新安静下来。解了灵奴的禁言,昭明帝这才不疾不徐地问道:“这趟可还顺利?”
伏渊重重哼了一声:“透露消息、配合挟制那府医么,都办完了,剩下可得看你怎么给他们制造机会。”
传送阵有没有真正完成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人会设法让目标相信。那么多陷入死境的人,从前明知绝无希望也没什么,可一旦发现原来还有一线生机,便是拼命也该争一争,左不过都是死。
用不了多久,谢氏嫡系自己就该乱起来了。
“哦还有,天绝道开启之日,便是我与凤不归决战之时,损耗巨大,别忘了提前给我好生补一补。”
那之后不过数日,有谢氏子弟做东,在水月楼宴请几名同族。
雅间法阵全开,内外声息互不相通。侍者都避在一旁,纱帘后的女乐也隔了半个房间,纨绔们喝得脸红脖子粗,歪靠在一起交头接耳,似乎有说有笑。
悠悠丝竹宛转浅唱中,他们竭力压低声音谈的却不是以往的浪|荡风月,而是密谋一场关系身家性命的大事。
“天绝道中枢确认传送阵就在演武场上,早已完成,开启之法也在掌执手上,随时可以将大伙送走。然而他将此事按得滴水不漏,迟迟不肯开。消息来源绝对、绝对可靠,知道的人不只咱几个。”
“哼,他一辈子都在为他的大局和信念机关算尽,不计代价。可他牺牲自家人也就罢了,却不该为了保全旁系、稳住战局,拿整个嫡系当了牵制昭明帝的棋子。尤其是我们这些小宗,势必成为最先被抛出去送死的。”
“什么棋子?分明是弃子!凤北宸随时都会突然发难,大伙焉有命在?前面几家什么下场,咱们可都是亲眼见过的。纵然都是死,老子也不甘心就这么让人随意摆布,白白送命。”
种种惨象历历在目,其余子弟不由尽皆悚然变色。
方才那“老子”狠戾扫视一圈,一字一句道:“你们敢不敢联络更多子弟,伺机夺宗③,逼他开启传送阵,送我们离开这牢笼?”
密谋藏在时间中无喜无悲地走过。不知是不是警惕过度,谢煜心中隐觉不安,似乎有暗流在未知之处涌动。
近来局势一切如常,除了一桩新出的大事:针对商、富的清剿如火如荼,一派腥风血雨。
商人向来地位低下,毫无跟官府对抗之力,是最容易宰割的肥羊。乱世之中,这些人有几个经得起推敲的,随便翻出几条律令认了真地执行,便能诛灭一大片。
短短二十来天,中心三境已是囹圄充塞,冤号震天,就连永安的西市十八坊都似乎萧条了些。
但这种事跟谢氏毫无瓜葛,按说不会让谢煜心有所感。他反复回忆、推敲,除了昭明帝可能再度勾结尾鬼、灵尘战局这两样他无法掌控的事,唯一的问题只能涉及内部。
谢重珣是他和凤曦都关注的重点,但明里暗里查探下,从未发现问题。因人手严重不足,近来他对族人行踪的监察多是依靠门房所记。翻阅下来,却尽是哪些人吆五喝六地外出饮宴玩乐,又胡言乱语烂醉而归。
谢氏府千余子弟并非都是俊才,平凡的边缘支脉、无能的主支纨绔超过泰半,日常都是醉生梦死。青年英杰又大都抽去了灵尘战场,除了各支脉主事的老家伙们,剩下这些庸人就有点一言难尽,明显断层,颇显衰败之意。
像是都知道永安嫡系已越来越逼近灭族之日,临到头前都奉行及时行乐,渐渐的,有些原本上进之人、大宗嫡房也加入其中。就连谢烁也开始不着四六,本月甚至三次因宿醉不起告假。
一切都合情合理,并无异样。
思索再三,有天谢煜散值后特意去了趟副令府,想找他私下谈谈这事,不想却被告知“大人在外饮宴,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直到亥末时分,谢烁才被两名侍者左右扶着,两腿画圈地下了马车,扑面带出一股子浓烈酒味混着脂粉味的呛鼻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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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史记·天官书》。
②、《淮南子》。
③、夺宗:指旁支(小宗)武力夺取大宗主导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