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漫江山路

作者:猫大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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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377 章


      朝露斜阳,浮云流散,倏忽已是三月。

      期间,谢重珩的策略推进迅速。谢氏军及多数百姓顺利撤走,断后的人凿沉大小船舶,沿途空室清野,焚城毁郭,井中投|毒,关隘藏火,用尽一切手段设伏。尾鬼则紧追不舍,三步一陷阱地各自咬着对手攻入了岸上。

      第二道防线本就照前线标准而建,谢氏军固然疲累困顿,各类防御结界却完好而牢固。上了岸的尾鬼也如爪牙受损的野兽,一时半会难以撕开屏障。双方再度隔着城池胶着。

      原先的帅府紧贴前线,成了纪含英的驻地。谢重珩则随之后撤,驻扎在了镇邪一卫后方。

      局势暂时稳住,他开始琢磨之前那句“末将的把柄多的是,不差这一桩”。思忖罢,他召来几个幽影,命他们秘密查探纪含英的过往相关,切勿打草惊蛇。

      散到各部的嫡系子弟也陆续传回消息:不少底层的小宗、外姓将领居然暗里不满旁系大宗压迫已久,军中疑似早被光明道渗入。只是上头对此历来强势打压禁绝,他们群龙无首,又没有合适的机会,才不得不继续忍着。

      意外之事,谢重珩多少有些惊讶,细想却也合情合理。

      光明道兴起多年,燃遍其余几境,没道理偏就绕过了灵尘。他们世代都被灌输等级尊卑的论调,如今却有别的声音告诉他们,王侯无种,你们本该生来平起平坐互相尊重,而非低人一等被任意奴役控制,谁能不生出渴望呢?

      谢重珩遂命众人筛选出可深入接触的将领,继续拉近关系。日后他若要对付旁系,这些人就是发力的基石。

      这之后,灵尘和谢氏府都相对平稳了一段时间。一个极其普通的清晨,万道霞光逼退夜色之际,最后一笔符纹无声落入演武场的虚空。

      历经多年,传送阵终成。凤曦强行压制下,本该明显震荡的气泽平稳如镜,丝毫未有波动传出,严严瞒着伏渊。

      谢煜上朝去了,无从商谈。正好又到了替谢重珩解药时,他索性先抓紧去了趟灵尘。餍足回味着归来后,他照例铺开神识,仔细检查隐藏结界无误,再着重关注云舒堂。

      是日天光耀熠艳阳高悬,微风染着春时特有的勃勃花木香拂过眉梢发尾,如绒毛抚触般轻柔暖软。谢重珣虽依旧病骨支离昏沉卧床,却也命人将他连人带躺椅移到院中池畔,隔着纱帘晒着太阳,静观鱼群争食,漫与侍者闲谈。

      凤曦静静听了会,只叹同个人的品位也委实太过跳跃无定。上次还是以典雅深沉传世的“梦蝶之论”,这次换成了“替儿筹谋铺路,逼令已定亲长女悔婚为望族妾”的坊间狗血传闻,堪称天渊之别。

      这种事随便哪里都一抓一大把,比吃白菜还寻常。谢重珣双目半阖靠着软垫,竟也似乎听得津津有味。

      此间清幽,只主仆二人。许是这感觉着实令人放松,又许是侍者绘声绘色讲得曲折跌宕,那张俊逸苍白的憔悴面容上慢慢显出点迷糊笑意。

      凤曦颇为无语,也不知该感慨曾叱咤朝堂的才俊被迫坐困一隅缠绵病榻,如今竟只能以家长里短消磨时间,还是该感慨穷极无聊下,连这等芝兰玉树的贵公子也未能免俗闲听传言,可见喜凑热闹实乃人之常情。

      等谢煜下值回到澜沧院,他再次隐身前去,问起了要事:“伯父打算什么时候安排撤离?”

      在此之前,他必然要先设法对付伏渊。

      谢煜垂目刮了刮茶沫,却出乎意料地拒绝了:“暂时不可。”

      “这种局势虽称危急,对谢氏和凤北宸而言,却都是彻底铲除对方的绝佳机会。他手上还留着十来万军队,尚有余力对付灵尘。我等一旦撤走,即是宣告决裂。他势必狗急跳墙,甚至不惜开启天绝道也要抢占先机,否则就落了下乘。”

      不疾不徐地起身行至沙盘前,谢煜示意凤曦过来。他在激战正酣的西北、西南、东南三线摆弄了几下敌我标识,三言两语条理清晰,推演出可能出现的局势和昭明帝的对策,就连凤曦一介半吊子水都看懂了。

      旁系正全力对付尾鬼,此时若凤北宸再大举攻伐他们后方,莫说谢氏覆灭在即,便是整个大昭东部都将落入敌手。

      将沙盘复原,谢煜淡淡道:“谢某说过,如若能替阿珩和时局多谋得一线机会,时时皆能舍弃整个永安谢氏。阿珩想如何都可放手去做,反亦无妨,当年将他送走便是有此考虑。”

      “我等虽是作为人质留在这里,却也能全力监察,同时稳住凤北宸,给灵尘争取时间。就算顾忌舆情,他也不敢在此时无故擅杀将帅的亲族,我等暂不会有事。”

      人非圣贤,谁无苟活之心?谁不想全身而退,阖家安泰颐养天年?可惜王朝飘摇回天无力,既是天命逢此乱世,竭力一搏才是唯一的出路,纵是死也要从对手身上撕下一块血肉。

      在谢煜眼里,似乎从来没把所有困在王都的谢氏嫡系、旁系小辈拢共千余条命,连同他自己一家人当回事,谁都可以做饵。凤曦默然一瞬,居然也不觉惊讶。

      慈不掌兵,无用的仁善只会造就更惨重的伤亡。谢煜从战场到朝堂纵横数十年,比谁都明白,一个合格的主事者最大的慈悲,恰是不带感情地权衡取舍,方能以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好的结果。

      他主意已定,凤曦也无从置喙,只能告辞回去,结合他的推断,考虑今后可能面临的不利情形,先想好对策。

      薄暮时分,谢煜离开书房,正待唤侍者摆饭,云舒堂的一名守卫突然慌慌张张前来禀报:“大人,公子他,他,病重吐血了!”

      不知是不是今日硬撑着在外逗留久了些,太过疲累,谢重珣回房后就恹恹无神地静倚床头,不言不语,偶尔低咳数声。

      当然,他大多数时候都是如此。侍者们早就习以为常,隔着朦胧纱帐,也没察觉哪里不对。

      掐着时辰,有人端来热水,准备服侍主子盥漱、进食,轻唤数声,谢重珣才慢慢睁开眼。但见他眼白血丝交错,瞳仁却幽深如枯井,直勾勾盯过来,说不出的森然可怖。

      那侍者吓得心都差点跳出喉咙,见他素来白纸似的面上诡异地泛红,硬着头皮一探他额上,才惊觉进来才短短一个时辰,他竟是已烧得神思迟滞了。

      几人瞬间三魂不见了七魄。

      不过在院中赏了回春景,主子要真为此出了什么差池,九条命都不够他们死的。好在大伙尽皆训练有素,当即伺候的伺候,传医的传医,禀告的禀告。

      外出的人尚未奔至云舒堂门口,谢重珣猛地呕出一滩血。

      谢煜和凤曦前后脚到时,他已然昏迷不醒。府医翟明隐眉头紧皱,正在把脉。

      此人生性沉稳持重,医术精湛口风极紧,识时务且忠心,是武定君府的专用府医,入府多年,深受谢煜信重。他轻易不能离府,新岁开始,每个月有几天甚至不得接触外人,严防死守堪比静养的这位。

      翟明隐虽不明就里,却从未起过打探的心思,拿人钱财听人安排便是。

      松了手,他斟酌道:“珣公子本就虚弱过度兼心绪郁结,又受了些许风寒,致高热蒸腾,气血妄行,病得……凶险。”

      若是真病倒无妨,有凤曦在,严重不到哪去。知晓所有内情的两人不动声色地对视一霎,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疑虑:莫非谢重珣的记忆和心魔气出了问题?

      但凤曦查探许久,确认封印完好并无异样。他对心魔气的了解也未必全面,两人私下探讨一回,难以判断。

      回至澜沧院,谢煜停在院中,若有所思。

      他已经极尽所能地谨慎,云舒堂内一切人等不得外出,跟外界的接触有严格限制。就连方才的事也是经由门口的守卫转达,照说不至于让人钻了空子。

      负责监察谢重珣事宜的影二悄然出现在他身后,单膝跪地请罪:“大人,属下……”

      谢煜扬手打断了他:“云舒堂内外人手全部换过,其余照旧即可。整个府中暗里加强戒备,尤其是正明、重琦两支及几个边缘支脉,”

      微微一顿:“和副令府,都盯紧些。”

      此后谢氏府风平浪静。谢重珣醒来后对身边尽是陌生面孔丝毫不觉诧异,毕竟连主子都照看不好的奴仆,不可能还要留着近身伺候。世家高门中,这种事再寻常不过。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不用谁私下做手脚,他自个就比之前还要虚弱,半个多月后才能偶尔让人扶着下床,在椅子上坐会。莫说背后掀起什么风浪,能坚持活着就算尽力了。

      凤曦日日查探无误,谢重珣言行举止一如从前,其余各支脉也没有异动。

      但仅只大半个月,府外不远不近的圈层已被乔装的密探、精兵围得水泄不通,气氛日益紧张,大有一触即发之势。永安谢氏已必须抽调府兵护卫,暗中组织对抗。

      谢煜沉吟许久,一则迫于人手紧缺,二则也疑心自己太过谨慎,未免有些杯弓蛇影了,不得不逐渐撤回半数以上监察的人。

      转瞬又到解药时,凤曦如往常般布下隐藏结界笼住整个谢氏府,悄然凝出大部分神识去了灵尘。

      几辆板车满载着府中订购的米粮等物,停在森森高宅的一处边门。仆从们忙着搬运入库之际,押货的二掌柜谄笑着凑近管事,背过身遮掩着一伸手,袖下罩着个荷包,沉甸甸一包阿堵俗物。

      管事对此轻车熟路。两只手碰上的瞬间,双方同时呆滞了一霎,似有什么无形之物转到了他身上,却又都毫无所觉,一触即分,各忙各的。

      交割完毕,各府邸的内管陆续来领走所需物资。管事拍了拍其中一人的肩,寒暄几句。办完事,那人带着几名杂役回了武定君府。小厮、厨娘、侍者……

      最后,药童不慎撞了他师父个满怀,借着对方的搀扶慌忙站好行礼:“师父,该去云舒堂例行诊看了。”

      翟明隐本已亲自准备好药箱,怔愣刹那后,又回房悄悄带了支暗藏的香,才单独出了门。

      重新恢复意识之际,他正躺在一张古朴简洁的床上,未着寸缕,犹自野兽般粗沉喘|息着,紧紧抱着一具衣衫凌乱的瘦弱身体。

      门窗紧闭,有些昏暗的光线透过低垂的层层轻纱帐幔,依稀可辨满床狼藉之状,和那人锁骨下几处暧昧的痕迹。

      这地方翟明隐并不陌生,或者说得上十分熟悉。他就算还是个雏也该清楚自己刚才干了什么好事,而况他虽是青年形貌,实则比谢煜还要大上几岁。

      锦绣膏粱堆成的如玉皮囊,尊崇又透着靡丽的英俊容颜,不盈一握的细弱腰肢……这幅光景无论怎么看,都是最荒诞的梦里都不敢出现的风流温柔乡,却只骇得翟明隐登时如遭雷殛魂飞魄散,彻底呆住了。

      好不好这口姑且不论,眼前的贵人似云上仙般遥不可及,他小小府医,纵是肖想都要冒着死的风险,怕哪天不慎说梦话漏了嘴,又岂能染指。

      可,他,他,他非但付诸行动,竟还敢用强!就算没能真正得逞,那也是万死难赎之罪。

      翟明隐浑身不自觉地剧烈颤抖起来,全然没发现自己已惊恐到面目扭曲,甚至忘了松手。

      那金尊玉贵的人神色从容,并没有显出被一介蝼蚁侵犯的恨怒和屈辱,只冷淡地微一皱眉,漠然看着他。清泠泠却略显怪异的平静嗓音传来:“翟明隐,你想不想让谢掌执知道?”

      轻短一句话,字字断魂刀。

      他虽仍躺着处于低位,需要仰视翟明隐,身形更是瘦弱嶙峋毫无威胁,却无端让人觉出压顶之势,呼吸不能。

      房中温度偏高,蒸腾得靡乱之意更浓,翟明隐却只觉心窝子骨头缝都嵌着冰块,嘶嘶冒着寒气。连同那幽幽药香的气息拂过面上,也成了炮烙活剐的酷刑。

      向来稳重的府医哆哆嗦嗦滚身起来,顾不得遮羞,就这么光溜溜跪在床上,磕头如捣蒜:“我……小人……奴,奴才……饶命……”

      他头发散乱泪流满面,牙关都在激烈打架,脑子也空空荡荡,根本想不起来说什么。

      这些年深得谢煜赏识,翟明隐也算家大业大美满丰足。一家老少连仆婢拢共数十口人都在他肩上担着,可谁成想都已经当祖父了,今日竟一时不察,出了这等要命的纰漏!

      事到如今,他是不是遭了暗算、怎么被暗算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事情他已经做下,就连房中的特制迷香都是他以独门秘方亲手制成,抵赖不得。

      武定君的手段和心性,翟明隐多少是清楚的。莫说有任何风声传出去,神仙都救不了他,这人都能一句话弄死他全家。

      贵人也不急着相逼,只随意抓过一件外袍盖在身上,示意他看向帐外昏睡的几名侍者,眼神依然淡漠如水:“你慢慢考虑,不过他们什么时候醒,却说不好。”

      中了这种迷香的人醒后不会察觉任何异常,抢先收拾好现场尚有回旋的余地。可若是他们亲眼看见,却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翟明隐混乱到空白的头脑终于抓住了一点:这天潢贵胄竟不惜精心设下圈套,套住他区区蝼蚁,恐怕是要他去做一些足够搭上全家的事。

      除了对付谢煜,还能是什么?

      想通的瞬间,他眼泪流得更厉害了,片刻,濒死般绝望呜咽道:“奴才,只,只是个,府医,什么,都做不了,哪敢背、背叛,背叛……掌执大人……”

      一只苍白细瘦的手轻飘飘捏住他哆嗦的下颌。手背上筋脉伶仃根根突起,指节虚软无力,与其说是捏,不如说是搭。

      分明只需略一侧首就能摆脱,府医却像是被毒蛇绞紧全身血肉的幼兔,丝毫不敢动弹,只会瑟瑟发抖。

      那人仿佛微笑了一下:“我何时要你背叛他了?只不过你的身份方便在谢氏府中走动,又不易让人起疑。”

      “你一向识时务,替我见几个人,传点话,今日的事就不会再有旁人知晓。”

      “现在,先服侍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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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发表时间:4个月前 来自:辽宁
    公告:缘更,晚6点更新为更新,其余时间基本都是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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