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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76 章
谢重珩默默听罢,不置可否。
长老会的争论和洪淳毅的事平白耽误时日,终究导致谢氏军迟滞难以行动,他预料的极端情形还是发生了。时间甚至紧迫到不允许他亲自去确认尾鬼行迹。
见他面无表情眼神晦暗,怨气比阴邪都重,四下里冷嗖嗖一片,纪含英心都凉了半截。
镇邪一卫唯一的机会在于日前突然出现在后方的那批人。谢大帅特意交代过,那是他调拨来驻扎待命的两千将士。他们所乘坐骑虽尖头长嘴奇丑无比,却风驰电掣,比最好的军马都快得多。
若他肯点头借用,尚有转机。
问题是,他跟谢正吾恩怨日甚,谢重极更反手作证指认他通敌,啸月大殿的交锋尚无结果。他这个样子多半是消极怠惰,看他们都是一丘之貉,甚至根本不信自己的话。
纪含英仍是先礼貌地急切劝谏:“大帅,这种长距离防线一旦被撕开一处关键口子,当年平西大军的整体溃败必将重演,局势只会更垂危。”
“一卫部分人手早已整装待发,只苦于速度受限。末将恳请大帅为大局和灵尘计,慷慨援手!”
谢重珩终于略带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早已,那就绝不是得知尾鬼异动后才刚做的准备,而是本就有退守的心思。
谢重珩比她更清楚此事的严重性。万幸幽影们的任务是协助搬运人员辎重,带了一万战兽出来,他当机立断,即刻全部调给一卫,连同所有飞舟一起,先尽可能转送将士到火云城,同时命谢灿随后换过来防守。
不待他开口,旁边一人已邀功似的禀道:“战兽这就全速赶来,大帅无需担心。”
这会子倒主动顺着他了。谢重珩浑身冷意越发滋滋外蹿,沉着脸没说话,只一点头,还是回应幽影的。
几名副将领命而去。纪含英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忽然道:“末将斗胆,大帅单听末将一面之词,未知消息真假,就敢深信不疑借调部众,就不怕末将别有用心?”
谢重珩无言片刻,微笑反问:“本帅身负恶名尚未洗清,纪将军又不得长老会指令,就敢擅自遵从本帅之意,打算先行配合后撤,就不怕被人认为游移不忠,秋后算账?”
“纪将军半生心血都不怕一朝尽失,本帅怕什么?再者说,纵然本帅不肯相借,难道纪将军就不会计取,甚而明抢?”
纪含英一噎,她还真打算硬来。
一句话都不肯吃亏,她先前是有多眼瞎,才会认为此人过于谦忍,温和可欺的?
此人曾言,大敌当前,绝不挟私追究谢重极斩其心腹之事,可日后没了大敌又当如何?
默了默,纪含英也笑了:“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若是什么事都要等他们决断,末将早轮回了八百次不止。末将的把柄多的是,不差这一桩。”
谢重珩心念微动,面上倒只做不觉。
这场驰援之紧迫,可谓十万火急瞬息必争。倘若晚得一刻,被玉碎的阴怨侵入,后果简直不堪设想。万幸尾鬼只有中间两路异动,而非四部一齐大规模对换。所有知情者都悬心吊胆地等着,紧绷如弓弦,分毫不敢放松。
晨后,硝烟厮杀突兀而起。
飞舟浮空严密监察战况,却也无法探知谢灿那边的情形。直到下午,总算传来确切消息:一卫的先锋险之又险地与敌军几乎同时抵达预定地点,甫一就位,两军再次开战。
如有丝毫差错,火云城现下归属哪方,恐怕只有天知道。
危急暂解。随后飞来的,还有授予谢重珩“临机专断”的谕令。
这是远大于指挥权的真正的决策权,等于是长老会的安抚、补偿,兼且一卫突发状况让他们终于意识到掣肘之害,才决定把前线将士都交给他,将他真正视同当年谢烽的地位。
同时,洪淳毅的事被昭告全军,替辛未正名、请功。
那帮眼睛飞在半空的旁系掌权者竟肯这么快就退让,谢重珩并不意外。他已经展示了自己足够的价值,就有资格让人正视掂量。
人性本贱。无论什么关系什么事,你若竭力想要维护,必然处处受人胁迫。可当你足够豁得出去,什么都不在乎时,自然就会有人比你更在乎。
谢重珩再不顾忌长老会的想法,直接调了谢重琛和另外几名嫡系子弟进镇邪二卫,下令给谢重极做副手,连个好听点的理由都懒得找。
谢重琛修为精深心思缜密,杀伐决断不受感情牵绊,天生具备上位者的特质,只是生性懒散喜欢清静,才竭力隐藏自己的存在感。但若真接下了命令,他也必然全力以赴。
傻子都知道,这摆明了是安插的钉子,恶心、监视谢重极。他对主帅的用意心知肚明,奈何自己大错在先,咬碎了牙也只得忍气接着。
帅令传下,幽影和四路大军也即刻忙碌起来,迅速按计划准备后撤,迁移百姓,退守二线。
灵尘那头至此暂时告一段落,凤曦本该轻松一点。他近日损耗颇大,疲倦得眼睛都睁不开,却完全没时间喘息。
放纵一时爽,追夫乱葬岗。谢重珩恼得狠了,彻底将他晾在了一边。徒弟的脾性他最清楚不过,又自知理亏,哪敢拿乔等人家开口找他帮忙,都是自个打起十二分精神留意着,察觉有任何需要就赶紧提前给幽影传令,主动安排,扮得好一个贤内助。
除外,传送阵已到收尾阶段,更不能出丝毫纰漏。凤曦任劳任怨兢兢业业,只求早日哄好谢重珩,并不敢有半个字的不满。偶尔恍神,总令他错觉自己长了四个蹄子。
某牛马正隐了身形全神贯注构画符文时,神识中突然传来印槐的声音。
可疑名册已翻至倒数第二册,仍没有确认天绝道中枢的身份。凤曦越来越疑心是不是前头哪里疏漏了,或是根本就没在任何记载中,这会子也不抱希望地随意瞥过。
但目光触及那个名字时,他整个人都骤然凝住,狐狸眼霍然睁大。
伏陵。陵。
脑中咯啦一声闪电乍起,劈散重重云雾,串联起所有原本看似毫不相关的点。
对敌人了解越多,日后决战时就越有利。老狐狸兴致勃勃,邀功似的再次找上了徒弟:“我知道天绝道中枢是谁了,你一定猜不到……?”
“景衡?重珩?夫君?都半个月了,你理理我好不好?”
他叫任他叫,谢重珩彷如不闻,批阅文书的笔都未停顿一下,也不知是在跟谁较劲。
近来反省再三,他深觉从前在床上太过顺从,一次次忍着羞耻突破底线去依着凤曦。哪成想纵狐为患,给这本就得寸进尺的妖孽惯得越玩越花,简直没了边界。
互明了心意才多久啊,就敢做出这么不要脸的事。再不强硬起来约法三章,日后还不定有多少人脑子想象不出的花样等着自己呢。
为将来计,也是实在太过耻辱不堪面对,谢重珩打定主意,这段时间任凭老狐狸如何锲而不舍地讨好求和,他愣是僵着一句也没回应。
多年来他一向就事论事,再如何恼怒也伺机发了算完,从未有这般疏冷的时候,凤曦约摸是真慌了神。
他语气低落下来,小心翼翼道:“你还在恨我吗?错都在我,你别气着了自己。我只是,太喜欢你了,控制不住想要得更多,绝没有任何折辱亵|玩之意。”
“你也知道,我,我不是人,跟你们正常人不一样……我怕你终究还是看不起我,怕抓不住你的心……”
……他还委屈上了。谢重珩几乎能想见他蔫眉耷眼、也许还红着眼圈泫然欲泣的模样,差点气笑。
此人深谙他吃软不吃硬的性子,在这点上简直拿捏定了他,磨起人来死乞白赖,全然不管为师、为长的所谓脸面自尊。偏偏他还最扛不住这样的。
又忆起凤曦的身世和过往,谢重珩再有天大的火气也笼统熄了。
他生具妖性和兽|性,那不是他的罪孽。他从炼狱中挣扎着爬出来,能有勇气顶住扎根血肉半生的畏惧,尝试去爱人、活成今日的模样已是极限,情绪上头时难免只图自个痛快,又怎能要求他总是设身处地为旁人考虑?
笔下一顿,谢重珩横眉竖目,终于冷冷开了金口:“我没恨你。你说得对,我们的经历、境遇甚至种族都截然不同,即使已相伴多年,许多深层的观念也必有分歧巨大之处。”
这些天他也冷静下来想过,他既选择了凤曦,关乎人性感情之处便该由他主动引导、寻求平衡,而非以自己的想法去约束对方。
“是我考虑不周,这事我也有责任。从前就早该言明我的态度和底线,而非纵得你习惯了为所欲为,我却实在接受不了时才突然翻脸。”
谢重珩说着便不由想起当时情状,脸上阵红阵白忽烫忽冷,又开始咬牙切齿:“可你也替我想想,我不要面子的吗?谁个愿意让亲近爱重的人见到自己最不堪的样子?”
一堆掏心窝子的话中,凤曦只听得见“亲近爱重”四个字,只当是谢重珩向他示爱之语。
他心里美开了花,尾巴都无意识地冒了出来,立刻顺杆往上爬:“都是为师的不对,我真的知错了景衡,是我不好。以后你若不喜,我再不会胡闹了。我们都忘了那天的事,好不好?”
暗里却道,在我面前你什么底线都不需要,你什么样子我都喜欢,都想看。
当然,这话现在是万万不敢说的。
……他还敢提那天!谢重珩恼羞成怒几乎又要暴走,重重将笔拍在案上,杏眼圆睁,耳尖都火燎般:“不然呢?难道还不过了么?”
沉默一会,他逼着自己将此事翻篇,换了话题:“天绝道中枢怎么了?你实在想说,我也不妨听着。”
虽则他也有那么一点点好奇。
他察觉不到的地方,那妖孽方才语气还如小媳妇般做小伏低,面上却一副理所当然的笃定之色,将他的神识缠得密不透风,霸道又贪婪。
凤曦咬着一只尾巴尖,以免不慎笑出声来。辛苦压住翘起的唇角,他才讲起方才的发现。
当年沧泠与凤炎游历归来,途经一处碧海,曾遇见一名男子。他脖颈上盘着条细长的赤色小蛟龙,一人一蛟闲游海边,意态亲昵,甚是逍遥。
那小蛟东张西望顾盼不已,格外灵动可爱,凤炎言说见之心喜,遂上前攀话,不想竟与男子一见如故。两人相谈甚欢。
他为此特意停留了数日,以致当事者都身死魂消不知多少万年后,旁人再览沧泠所写“唯吾袖手立残阳,寂寂旁观若隔时空,怅然不能置一词,但觉人、蛟皆面目不堪,甚可厌也”,字里行间都仍飘散着滔天的酸气和怨气。
说到此,凤曦不禁冷笑。
彼时洪荒人族正夹在九尾天狐和焚天魔族之间艰难挣扎,水深火热,凤炎要回去即人皇之位,设法扭转局势谋求生路。冷酷决断、志坚笃行如他,岂会轻易为着一个萍水相逢的人耽误行程?
除非他发现了极合心意的猎物。
凤炎是太初之光转世,形貌绝代风华天成,性情也明朗柔和,天生就引人亲近。他蓄意接近谁时,很难有不落彀中者,否则以沧泠父君和几位兄长联手统领先天大妖一族的智计,也不至于多年都没察觉他的真正意图。
很快,对方的一些讯息就被他套了出来。
男子自称伏陵,父母双双羽化后,他揣着还是一枚蛋的幼弟渊避居在此。小赤蛟不久前才破壳而出,他暂不能远行,打算待渊年岁稍长,再带着外出游历。
沧泠与凤炎离开时,伏陵携着小蛟,亲自送出千里海域,两相话别,约定他日登门再把盏言欢。但从那之后,世间一应籍册上再无任何关于这对兄弟的记载。
一切都对上了。
蛟历劫而化形,是为后天龙族。又,龙渊时空主神巨龙伯陵,伯者,长也,他真正的名字是伏陵。故而,神器伏龙琴之伏,是降伏之意,亦是伏姓之意。
渊,应名伏渊。联系开启天绝道的血色鳞形刺青封印,可见伏渊就是其中枢,那枚鳞片当是蛟尚未成形的逆鳞。
凤炎不知什么时候背着沧泠,只身悄然再度前往,以阴毒手段暗算了伏陵。年幼的伏渊也因此落到了他养父一脉,即当今大昭帝室的先祖手中,被特殊的灵奴契约囚困至今,不得解脱。
这桩洪荒秘辛从一开始就被人为抹去所有痕迹,天地已不知几番沧桑剧变,才终于重见天日。
谢重珩做梦般听完,震惊得一时无言以对,颇觉不可思议。但再一细想,似乎又一切都合情合理,有迹可循。
难怪行宫之围时,面对已丧失所有记忆和情感的伏陵残魂,天绝道中枢竟全无反抗。以前他们跟尾鬼一样,单纯是认为龙渊时空无人可以抗衡主神,可现在看来,只有有个强悍兄长的人才能明白,那是天生烙刻在魂魄中的血脉压制。
说罢,凤曦晃了晃尾巴,懊恼不已。
伏渊曾言,谢重珩所中之药是他精心炼就,与他性命相系,非死无解。龙蛇之属性至淫,若是他舍得以心血炼制,倒确实如此。其药性之暴烈,连自己都束手无策,他早该想到这点的。
灵尘战事只会越往后越惊险,这药和随时可能开启的天绝道的威胁也将越来越大。从控制整体局势、送走永安谢氏、保证谢重珩安全等几件大事的缝隙中,尽早挑出一个最佳时机击杀伏渊,是极其重要且艰巨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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