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啸月大殿(四)
辛未的事是刚出的,镇邪二卫的却更早一些。
尾鬼先前连续进攻失利,不得不短暂消停了一阵。直到傍晚,也就是啸月大殿唇枪舌剑那阵,诡术、源质神侍突然同时发起攻击,且来势更猛于前番。
有镜阵相护,谢重极压上了可投入兵力的四成多,总共两万余人,亲临堡垒城楼上指挥,准备打个漂亮的反击。
辛未久不经真正的战争,摩拳擦掌,也自告奋勇要上前线帮忙。谁想临抵达时内急落了单,却不知怎的,莫名其妙失去了意识。待他醒来,已身处堡垒中一处荒僻角落。
他顿生不详之感,拔腿就往城楼跑去,刚好被奉命搜寻他的兵士抓了个正着。
所有人都一反不久前的热情崇敬之态,个个目眦欲裂,高喊着“处死叛徒”、“杀了这奸细”,恨不能将他活撕成碎片,生啖其肉。直到被带到谢重极面前,辛未都没明白发生了什么。
但对方盔甲破裂浑身浴血,一副刚刚死里逃生的样子,傻子也知道必然发生了惊天的大事,且查出来跟他有莫大的关系。
谢重极眼珠子都仿佛在滴血,目光像是要将他千刀万剐:“你跟谢重珩演的一出好戏,以镜阵两次巨大作用换来二卫上下的信任,却伺机暗中在阵中做了手脚,要置这么多将士于死地!”
事发突然,又近在咫尺,若非他身边正好有两名心腹副将,合力替他挡了致命一击,当场粉身碎骨的就是他。即使这样,他也伤得不轻。
镜阵出了问题?!辛未彻底懵了,动了动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是最熟知各处关键、包括阵眼的人,最要命的是,他偏偏在不该离开的时候失了踪,也没有任何人见到他、知道他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中间那段记忆全然是空白。辛未自己都说不清楚究竟是遭人诬陷,还是受到操控,为祸而不自知,辩解都无从辩起,遑论人证。
张口结舌片刻,他才急急憋出一句:“谢将军这事不是我们干的,你再好好查……”
谢重极切齿打断了他:“跟他谢重珩有私怨的是谢正吾,而不是二卫!他不敢对谢正吾下手,却挖空心思来对付我们,对付这些以性命抗击尾鬼的将士!他不配为主帅,不配为男人,甚至不配为人!”
“这笔账,我若不死,自会跟谢重珩慢慢算。先拿你一条贱命,祭奠那些枉死的将士!”
视线滚动旋转的间隙,幽影作为辛未的这个轮回最后所见,是印象中一贯爽朗温和的人狂暴如修罗,提着滴着他血的刀,居高临下,仇视着他。
记忆倏忽而尽,谢重珩沉默不语,牙关都咬得发疼。
辛未从天璇镇时就追随他,按往生历算已有近两百年之久,忠心赤诚,性情又讨喜,哪成想竟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临到头还背负着对于将士而言最为耻辱的叛徒、细作的恶名。
可谢重珩连愤怒悲伤的时间都没有。他和凤曦都知道幽影绝不可能叛变,但如今条条皆指向他,他们却拿不出任何证据,甚至不清楚具体经过。
“整件事的每一步都掐算得刚刚好,说明二卫确有内奸,且身份不低,蓄谋已久。”谢重珩冷静地快速转着念头,逐条分析。
“此人必然已潜伏多年。能在二卫那种精锐军|队的将领中藏到现在都没暴露,他应该轻易不会出手,甚至情报都不必传,只是探知军中机要,伺机做些不留痕迹的准备。我上任后的接连动作可能让尾鬼感到了威胁,有心除掉我,镜阵更是令其束手无策,才决定立刻动用他。”
“这招非但能重创二卫,又能让他们绝难再接受镜阵,继续被动挨打,更能激化我跟二卫乃至整个长老会的矛盾,引发内乱甚至完全失去信任。借刀杀人,一箭三雕。”
凤曦“嗯”了声:“我没发现明显可疑的人和事,只能判断辛未临出发前喝的水有问题。而这根本无需内奸自己动手,只要随便找个能接触他的兵士都能做到,再伺机灭口就行。”
谢重珩眉头紧皱:“谢重极能坐到这个位置,绝非冲动糊涂之人,事发后必然立刻调查过。究竟是什么原因,或者说他发现了什么,才会坚信辛未是奸细?”
这是所有要点中缺失的最关键一环,很可能也是他们唯一的突破口。
可镇邪二卫中再无别的幽影,半妖也无法立刻查探真相,更不知那边现在究竟什么情形。
“辛未的枯骨在连夜往御溟古城靠近。”他慢吞吞道,“二卫跟那里的距离比帅府过去还近些,最迟明天下午就会抵达。另外,谢重极跟谢正吾必然有子母传音符,以便紧急情况下即时联系,谢正吾应该也得到消息了。”
“你得谨防他们非但要拿镜阵的事对付你,还要借辛未的异样大做文章。”
幽影一死就会血肉散逸重化枯骨,何况辛未受过点血入骨的死生秘术,骨上全是密布的猩红法阵符文,一望即知诡异无比。
正赶在力争改变战略的紧要关头出了这等要命的岔子,谢重珩的心都在往下沉:“不错。他们很可能会诬指你我跟神侍有渊源,或与之勾结,甚至本就是他们的人。”
纵然暴露凤曦的来历和身份都未必能取信于长老会,还会招来更多的麻烦。为今之计,只有从头将一切都先厘清,见招拆招。
次日的集议倏忽而至。
与会者跟昨天相似,只是凤曦暂未借壳化形。谢正吾则以抱恙为由,面都没露。剩下七个长老都以为是昨日那一下太狠所致,尽皆目现冷意,森森刮了肃立下首的幽影们一眼。
只有师徒二人清楚,对方多半在给他们准备一击致命的“惊喜”。
啸月大殿开始了新一轮的激烈辩论。
待双方的理由都抛得差不多了,从昨天就一直安静看戏的谢重玟终于一敲玉磬,不疾不徐开口:“大规模撤兵难度巨大,带来的新问题不会比之前的困境轻松。尤其激战阶段突然长距离后撤,又是现在的不利局势,一旦尾鬼趁势追击,九成要造成溃败。”
“另外,须知谢氏军全是灵尘儿女,亲朋故旧皆在身后,百姓便是我等立身处世的根基。我军撤走事小,整个东部沿海近千里纵深的平民,其中必然有不少将士亲族,怎么处置?”
“若今次弃之不顾,军中难免有横生怨怼者。纵不为祸生事,可谁还敢信我等有誓死抗击尾鬼的决心?谁还敢信我等不会一退再退,今次弃五城,再次弃十城?届时后撤非但无任何助益,反会招致无尽的愤怒怨恨,军心溃散,民众恐慌,甚至群起而反。未至终场,败局已定。”
谢重珩对此可谓颇有心得。前世的本尊甚至将许多灵尘百姓都迁到了护境结界外,今生他难免多加钻研,当下道:“可现实容不得我们再对民众一味隐瞒,必须选择性告知部分真相,否则损失只会更惨烈。”
他早做了完整计划,核心有二:一是宣扬部分策略,利用舆情造势,动员百姓与谢氏军共同退守,合力御敌;二是将士分段分批、有序交替撤离,所过路线包括各处城关均设置陷阱,阻击、消耗敌军。
二者双管齐下,先撤百姓后撤军|队,确保稳定是第一要务。其中多数杂事只需地方名流的护卫家丁、临时招募的青壮百姓就能胜任,并不影响将士们作战。
幽影将写有详细方案的簿册一一分发罢,依旧用谢重珩的声音讲述结论:“唯有趁四大神侍分布尚未变动,尽快撤退,引他们继续以目前的阵列追击,方为上策。只要上了陆地,他们再想更改排布就没那么容易了。我会直接前往纪将军的镇邪一卫,实地监察。若尾鬼异动,我能第一时间知晓并作出应对之法。”
“明理晓义的百姓自会清楚孰轻孰重,如何抉择。若仍顽固不化者,恐已生异心,甚或本就是尾鬼细作,才会有意对抗我军整体策略并妄图破坏,弃之又何妨?”
退守一事议到此,至少已同时具备了相当的必要性、紧迫性和可行性。众长老翻阅完毕,默然不语,神色却终于明显有些动摇了。
浅啜了两口茶,谢重玟淡淡继续:“再者,昨晚正吾长老所言未必没有道理:你自成势力重兵在手,为何不肯直接调到灵尘?又为何定要大费周章地撤退,却不肯另外发兵增援?”
他虽面上笑容可掬,今日连续抛出问题,却一个比一个尖锐,最后这个更是意图昭彰。谢重珩了然:这地头蛇、笑面虎竟反主为客,以坚守为筹码,想要从他这敲些好处。
可镇邪二卫已经出事,这句质疑就击中了他的致命点。待辛未的枯骨送到,无论他怎么回答都极易让人多想,成为他居心叵测的证据。
这才是辩论以来真正的挑战。
“诸位高看在下了,那些人马全是在下借来的。”谢重珩面不改色。他也不算诓人,只是换了个说法:“将他们放在霜华与碧血边界,是为确保整个北线的安全抓在自己手上,而不会被冰帐汗国或凤北宸横插一刀。”
“之所以不用在灵尘,是因借出之人再三交代,他们来历特殊,根本无法参与这里的战争,对上神侍非但毫无助益,还会适得其反。且,在下如今并无多余兵力。”
在众人听来,这分明是推搪之辞,还是很不用心的那种,各个面现不虞。
正待诘问,殿门霍然洞开。一个虚弱却异常痛怒的声音传来:“老夫来告诉你们为什么!”
仅一夜未见,谢正吾已赫然苍老了许多,枯面华发,形容憔悴。他现在对谢重珩恨到了极点,目光扫过幽影时,直欲将之碎尸万段。
洪淳毅盔甲破裂,满身都带着血污,伤处也只草草包扎,有的地方还沁着血。满殿沉肃中,他提着个叮当微响的布包紧随其后,瞪着血眼在下首站定,细细讲述那场惨祸的始末缘由。
他是负责镜阵之人,战时自然更是守着阵眼不敢妄动。双方激战正酣时,辛未突然踉跄出现,像是受了重击。
洪淳毅并不知他失踪的事,两人来往又颇为密切,见状不及多想他既负了伤,又如何顺利避开外层重兵,赶紧过去相扶。不料眼前景象蓦地破碎,紧接着头颅剧痛,什么也不知道了。
直到被找来的人弄醒,他才听说,就在他失去意识不久,镜阵突然整体崩炸。将士们猝不及防,四下里混乱之际,天雷劈损防御结界,诡术神侍无数诡谲莫测的功法连同尾鬼军队的攻击接连砸下。
里应外合,每一步的时机都算得正好。
尸块堆垒,血漫城墙,参战将士阵亡五千多,剩下万余人里,重伤的占了半数,不乏明显无法救治、只是苟延残喘者。超过三成兵力就此而废。
这是参战以来,二卫乃至整个谢氏军单次损失最惨重的一战。
说起当时惨状,这半生都厮杀在生死边缘的铁血汉子悲愤难抑,竟忍不住失声恸哭:“细作是伏了法,可我们那么多兄弟……好多人连个像样的……都凑不齐!他一条命怎么够!”
无人插话。凤曦再次借壳化形,却一言不发,默然苦思。
这么说,是辛未,或者说乍看跟辛未真假难辨的人,偷袭了洪淳毅,且用的手段还很像诡术神侍一脉的神魂攻击,破坏阵眼酿成惨祸。
一边是才认识数日的外人支吾不清,一边则是跟随多年的心腹亲口为证,难怪谢重极会深信不疑。
最关键的一环补上了。
但凤曦同样能肯定,辛未失去意识那段再未有过动作。问题是,他们既无确凿证据又不完全清楚内情,简直百口莫辩。
如何才能顺利洗脱嫌疑?
谢重珩心里一动,思绪飞转,同时谨慎措辞应付:“二卫确有细作,但你们凭什么断定袭击洪副将的就是辛未?神侍如今的功法更为诡异莫测,他失踪的时间又太过巧妙,焉知不是有人刻意陷害栽赃?”
此言虽近乎狡辩,却未尝没有可能。一名长老也迟疑出声:“这里面,有没有什么误会?”
洪淳毅怒极,血红双眼瞪着他,似要突出眼眶:“误会?整个二卫就他最清楚镜阵,阵眼所在更是机密,旁人伪装的又怎能精准下手,重创我们?事发前后也只有他一人说不清行踪。是不是就算这样,你们也要包庇那些罪人?!”
“你们当大伙都是傻子,不知道吗?你们只图他们能带来的其余好处,却要无视二卫的死活,甚至为讨好他们,拱手把我们让出去任人残害!看来将军早有预料,才会先一步砍了细作的脑袋!幸好!”
他不管不顾地骂着众长老,一抹满脸混着血污的泪水,蓦地将布包砸在桌上,咆哮:“辛未就在这里,你们自己看!”
议事长桌上,一堆仿佛刚从血水中捞出的诡异枯骨凌乱堆叠,头颅歪歪滚在一边,空洞的眼窝深处都交缠着鲜红的线条,下颌微张,竟仿佛似笑非笑地望着众人。
这非但绝不可能是正常人的遗骸,甚至根本不可能是人。
饶是这帮掌权者再如何淡然,此时也忍不住面面相觑,惊疑不定。正对着的几人更是毛骨悚然,后脊生寒。
就连情绪向不外露的谢重玟都不禁收了笑,眉心微皱:“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谢正吾冷冷道:“咱们都看走了眼,这位主帅竟有化死骨为活人,驱为己用的高招。诸位,这功法听着是不是很熟悉,跟阴阳神侍的聚阴灵、控鬼邪有异曲同工之妙啊?”
“辛未借热心相助为名,行刺探军情之实。有人居中掌控全局,熟悉二卫和尾鬼最近的动向,能计划得环环相扣并不奇怪。”
“可诸位都是上过战场的,当知形势瞬息万变,若无法同步、即时联络各方,绝难执行得如此顺利,近乎完美。”
他意有所指地盯着凤曦:“谁才有这等本事,你们最近不是都见识到了吗?”
“这样是不是所有疑点都说得通了?”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