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啸月大殿(三)
谢重珩道:“第一,种种迹象都表明,星峡海另有玄机。尾鬼神侍的力量很可能正是来源于此,甚至已能直接引为己用,功法和修为才会一代代增强,才敢屡屡兴风作浪,进犯灵尘。”
“我已亲临四城观察过,四神侍较之上次堪称爆发式提升,而那些手段根本就不该出现在我们这种凡界。整个龙渊时空都没有能与之抗衡的凡人,绝非单凭大家的热血和信念就能抵挡。”
当即有人厉声反驳道:“此言差矣!将士天生就该寸土必争,九死不悔。长敌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你说他们不可战胜就不可战胜?”
凤曦掀起眼皮睨了他一眼,懒洋洋道:“我定的结论,你有意见?不然我现在送你过去,你战一个看看?记得多带两身衣袍。”
合着这是在拐着弯地骂他只会吓得屁滚尿流呢。谢重珩着实没忍住,一口茶喷出老远。
老狐狸一贯懒散,视众生如瓦砾虫豸,连眼神都欠奉。真被惹着也懒得废话,干就完了。他鲜少见着凤曦有兴致动口骂人。不想今日接二连三,纵是看在他的份上已收敛许多,其攻击力之强悍也不比修为逊色,简直是大开眼界。
在座一时面色精彩纷呈。那人恼羞成怒,却又惧其手段,不敢真的如何,只憋得脸红脖子粗。
幽影的五官也扭曲了一刹,又勉强收拾好:“第二,尾鬼的最大优势就在海上。如今战线都在海岸一带,他们仍能发挥相当的威力,我方却既无可进亦无可避。若依然死守,只能纯粹挨打,直到人力、物资都耗至枯竭。”
“第三,也是最紧迫的一点:我方目前所有兵力划分、将士配置、镇守区域,全是照神侍分布对应安设的。然而海上大规模转移远比陆上便捷得多,何况他们本就有控风驭水之能,堪称易如反掌,随时可为。”
稍稍一顿,谢重珩才淡淡继续:“敢问诸位尊长,如若他们突然重新调整四神侍的位置,我方又当如何应对?是手忙脚乱地集体被动换防,被他们牵着鼻子走,还是固守现在的格局,人员装备都完全不匹配地混乱硬拼?”
“以上三条,可有任何一条能寻到破局之策?”
他每说一句,众人的脸色就难看一分。
第一点是整场战争的关键,可那完全超出了凡人的认知。他们此前毫不知情,仍按历代的对敌主旨和经验行事,及至察觉不对劲时却已被死死拖住,深陷泥潭。
然而他们又不清楚问题根源何在,从哪破局,想改变方略都难,以致举步维艰。
若今日谢重珩没戳破真相,他们恐怕仍被蒙在鼓里,一边抽尽所有人力物力血战,一边叹恨国运不再,天不相佑。
啸月大殿里鸦雀无声,都在不着痕迹地互相飞着眼色,只闻传话之人的声音。
“但如果退守,这些问题都可迎刃而解。”幽影尽职尽责,娓娓转述着谢重珩的分析,“尾鬼是海上的霸主,陆上却是谢氏军的天下。”
“他们一旦上了岸,离力量来源越远,联系必然越微弱,功法自会大打折扣。强弱逆转,他们则要在劣势下迎战我方的优势。”
“除了正面防御,我方还能最大限度辅以游击之术,不断出奇兵深入敌后纵横穿插,彼进我退,彼驻我扰,彼怠我攻,彼退我追。被拖耗的就成了他们。”
“故此,撤到二线防守是舍疆域换时间,以退为进、保全实力之策。俟尾鬼兵将疲极,士气低落,我方才有反击的机会。”
众人都不约而同想到对战源质神侍的谢灿所部。
退守岸上后,风雨对他们的影响远不如海上大,对比海战阶段,伤亡直接降低了七成以上,只剩雷击的威胁。若进入内地后这点也相应减弱,他们无需兵力支援,自个就能设法撕碎了敌人。
谢敬安部自然同理。海兽体型、力量有百倍于陆兽者,且至今仍有许多种类鲜为人知,将士们根本不懂其长处与弱点,往往无从下手。可陆兽纵然再凶猛、再混乱融合,大伙也能一眼认出,快速想出对策。
何况,御使一脉若远离星峡海千里,未必还有多少余力同时操控大范围的活物。
紧接着有人道:“阴阳神侍又怎么说?这一脉本就最难对付,而况陆上尸骨遍野,阴气充塞,岂非正好被他们驱为己用,攻击自己的故土同族,连多年来战死的英灵都不得安生?”
这正是上次长老会时,率先表态支持谢重珩的人。不必说,这话自是替族长问的。
那头的幽影几乎同时传递着主帅的话:“阴阳一脉聚阴灵、控鬼邪,本就超脱凡人的范畴,对那种未知力量的需求也最高。若无足够的支撑,他们非但很难再驾驭众多死物和阴怨,反而有可能遭到反噬。”
“但所谓‘神秘力量’、‘离得越远,功法越难以发挥效用’,都不过是你的猜测。你如何证明?”谢重璘严厉道,“若证明不了,或你推断有误,则是开门揖盗、裂土资敌。”
私心里他其实认可谢重珩的分析。他和谢正吾上的同一条船,休戚相关,对镇邪二卫的困境自是心知肚明。若失了这股势力,两个支脉就得被蚕食殆尽,尤其是他那边,根本不想再作无谓的牺牲。
可他们更不能轻易就点头。并非出于之前那点私怨,而是能坐在这里的人都清楚,很多事深究起来盘根错节,不是简单的一句利于大局就能决断。
长老会自有争斗,就现在的九人都能分出三大派。任何人做决定前,都必须考虑与其他长老的关系,维护本派系,避免削弱他们的共同利益,以获得支持。
否则,将会被视为背叛,遭到孤立、攻讦,进而影响自己的地位,甚至导致内部失和,引发更大的矛盾。
这是所有权力层面的通病,毒疮,却也是他们平衡各方、稳固地位的重要手段。
“这点确难证实,只是可能性最大。但纵然我推断有误,并不影响我方在陆上优势强于尾鬼。我们没得选。”谢重珩道。
分析至此,何去何从、怎样抉择,似乎再明显不过。
短暂的沉默中,谢正吾突然道:“听闻你在永安时一次就豪掷二十万兵力,只为换谢重珣出宫。谢帅如此大手笔,为什么明知灵尘吃紧,这支助力足以扭转乾坤,却不将之用于抗拒尾鬼,而要为一个毫无作用的废人、为一己私心偏废整体?”
谢重珩忍无可忍,彻底沉下脸,重重一掌拍在桌上。
他兄长为谢氏两部献祭了整个人生,这些个未受权力之争波及的人有何资格妄加辱骂?泥人尚有三分土性,他纵是再顾全大局也被激出了几分怒意。
不待幽影开口,谢正吾继续道:“战局已有所改观,明明可以坚守,甚或你再调兵增援袭敌两翼,我方趁势反击也不是不可能。”
“为什么你一意孤行只想着后撤?真实动机何在?有没有不可告人之心?”
二卫危机暂解,谢正吾就有了底气。原本略有犹豫的长老们见状,重又坚决起来。
只因谢重珩已隐现威胁,这问题切中要害。若轻易就接受了他的提议,便如同承认他已占据主导地位。可他们都早已习惯于掌控一切,绝难容忍现有的权力架构变动,自己的影响力淡化,以致丧失控制权。
这是整个长老会的集体利益,他们万万没有不竭力维护之理。
谢重珩厉声道:“正吾长老,自在下来到灵尘,你身为长者,一脉主事,竟不顾身份脸面,一再出言不逊,当众辱及在下至亲,这就是你大宗嫡长的家风教养?须知我等尽是你同宗后辈!为老不尊节操全无,尖酸刻薄寡廉鲜耻,真是令在下叹为观止。”
“在下素知你向来以强硬对敌著称。可你明知各部伤亡惨重,亟需保存实力,尤以二卫为最,退守利大于弊,为何却罔顾大局胜负、将士性命,非得坚持死守?是真为了你口口声声的大义、整体,还是自个那点私心?”
“你在怕什么?是怕态度不够坚决,就会被视为软弱无能,应对不了当前局势,导致你的权力和声誉被削弱,甚至被边缘化?还是怕其他人趁机壮大,取代你的位置?”
被稍稍戳刺了心思的冰山一角,谢正吾脸色暴变,胸膛剧烈起伏,几乎要背过气去。
他已经老了。纵然健朗似乎依旧不逊壮年,纵然还有世所罕见的灵药,也遏制不住他日日照见镜中益增的白发和皱纹时,从心底深处爬出的恐惧。
对失权的恐惧,对衰朽病弱的恐惧,对不可抗拒地逼近的死亡的恐惧,对不断变化的时局力不从心渐难掌控、无数更年轻更有精力者虎视眈眈的恐惧……
甚至对自己嫡长子的恐惧。所以他脾气才会越来越差。
“竖子放肆,竟敢目无尊长悖逆犯上!”谢正吾气急败坏,声调都有些不稳了,哆嗦着手指向传话的幽影,可疾言厉色也挡不住他的畏怯。
“你跟你那师尊又是什么好东西?师徒竟罔顾人伦公然勾搭相|奸,不以为耻反以为荣,闹得满城风雨,老夫听着都嫌污了耳朵!”
凤曦勃然大怒,但不待他动手,谢重珩已反唇相讥:“在下尚未恭贺正吾长老老而弥坚,岁暮前才强抢了第三十五房如夫人姐妹。一树梨花压并蒂海棠,在女子面前寻求雄风重振的快意,好生厉害。”
“不想听就自己戳了耳朵做聋子!一把年纪妄听妄议小辈阴私,竟还好意思拿到啸月大殿来宣讲,是全不打算要脸了。在下私事与你何干、与战事何干?是不是家里没有人教你非礼勿听、非礼勿言八个字?”
“你!你才是没父亲教的混账!”
谢重珩不假思索:“先父确实去得早,在下不太成器也正常,比不得阁下天赋异禀,父母双全也能教养得如此不堪。在下望尘莫及,万不敢与阁下相提并论。”
谢正吾单论辈分也是他的祖父辈,岂料竟被一介孙辈当众骂成了孙子,只觉眼前发黑,喘息艰难,声声倒着气。
众长老哭笑不得,嘴角遏制不住地微微抽搐。
这人一向都温和谦忍,谁想竟是个混不吝的,骂起人来百无禁忌。为贬损对方,不惜连自己一并搭进去,略可窥见几分骨子里不要命的狠劲。
两相瞪视的间隙,凤曦意有所指道:“临渊不勒马,撞墙不回头,你们谢氏的人都这么顽固吗?”
谢重珩不知他这句调侃纵贯七世,冷笑一声:“你当他们真没个数?能杀进长老会抢得一席之地,坐稳位置者,哪一个不是百炼成精?他们怎会不比我更清楚局势,更早想到这个策略?”
笃定徒弟察觉不到,凤曦肆意将他的神识缠得密不透风,由着性子乱蹭:“嗯?怎么说?”
“个中缘由复杂,但主要是他们心照不宣,都在提防我崛起夺权。再者干系太大,没有人肯出头担这个罪名罢了。”谢重珩一语点明真相。
“前有历代先辈的血洒疆场宁死不退,后有谢烽大将军当年尽斩四神侍、未让敌人踏足寸土的惊世功绩,谢氏早已被死死压在了荣耀这座凌云山脉下,挣脱不得。”
“再者,加上这次已陆续牺牲的近二十万将士、竭力支持的全境百姓,谁还敢提出这等犯天下之怒的悖逆论调?一旦有任何差错,便是丢疆失土丧权辱国的罪人,永世不可翻身。”
“谁也不愿在史册上留下如此骂名,种种盘算下来,就成了你看到的滑稽局面:非但没人敢先行道破,甚至我提出来了,摆明了利害,也不敢先表示赞成。哦,还不止,还务必疾言厉色地反驳我,否则就会落人话柄。”
神识中的秘密闲聊不过转瞬,谢正吾跟幽影仍在剑拔弩张地互扔眼刀。今夜是谈不下去了,谢重玟以时辰已晚为由宣布暂停,各自都回去冷静冷静,明早再议。
喧嚷须臾散尽,只剩两人。
谢正吾脸色更难看,张目怒斥:“他才来多久就敢如此嚣张?啊?!”
“此子居心叵测劣言浪行,仗着那不知哪来的妖邪相助,野心暴露无遗。这是要从老夫这里下手,再各个击破对付你们,争夺权柄,甚至踩在长老会头上!你们竟也就这么看着!须知他落的不是老夫一人脸面,而是整个灵尘谢氏!”
整场辩论下来,谢重玟分毫没表明自己的态度,这会依旧一团和气地笑道:“欸,叔祖稍安勿躁。侄孙心里有数,断不会坐视不理。”
这永安来的宗弟实力莫测,他曾暗里派人去过往生域,试图探其底细,却皆如泥牛入海,有去无回。
此路不通,便只能另辟蹊径。谢重珩所有至亲都在昭明帝手上,轻易不敢撂挑子,只能任凭他们拿捏,岂能不趁机逼他交出一部分兵马物资,共克时艰?
从他身上撕下的肉越多,就越是在削弱这个潜在的对手。
局势已火烧眉毛,半个晚上却没讨论出任何结果,谢重珩往后一靠,揉了揉额角。他都宁可上战场单挑一队敌人,也好过这般磨嘴皮子。
“景衡,”他收拾完毕正打算就寝,凤曦忽然道,“辛未那边出事了。”
虽说所有幽影一切言行都在他掌控下,但他毕竟是整个往生域的主宰,如无特别留意,并不会时刻去关注、回应谁。而况长时间借壳化形颇耗心神,待察觉异常时已然补救不及。
凤曦从自己神识中截出辛未的记忆,融给谢重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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