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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中人·镜中孽 (四)
“什么?”
几人皆是一惊。
楚南野神色骤凛,问:“你确定?新鲜的吗?”
萧祁声回道:“很淡。”他视线仍锁着孟七离去的方向,“并非一日之功。”
“血腥气?”茸枝使劲嗅了嗅,满鼻只有脂粉汗水与陈旧木材混合的浊气,“我怎么没闻到?”
虞闻准道:“你若能闻出,那才叫骇人。”
茸枝道:“切!”
虞温婳沉吟,道:“一个戏子,身上为何会沾染陈旧血腥?还偏偏在这个当口……”
虞闻准冷哼道:“我看他刚才那心虚样就不对劲!问起虎子就躲闪,肯定有鬼!”
虞温婳点头,“若真是他,其心性之扭曲,恐非常理所能度之。”
后台人来人往,几人站在此处交谈已有些惹眼。
萧祁声收回目光,道:“今日先到此为止。先寻落脚处,从长计议。”
接连奔波,又经历了河畔村那骇人场面,确需片刻喘息。
众人皆无异议。
出了瓦舍,几人并不打算回之前的客栈。楚南野办事利落,很快在邻街寻了处清静客栈,要了几间上房。
茸枝和萧祁声的房间正好相邻,床和床只一墙之隔。
茸枝杵在房门前,脚尖蹭着地面,忍不住又朝瓦舍方向瞥去,“不知道那个孟七回去了没有……”
萧祁声正推开自己房门,闻声侧首,道:“与你无关之事,少思少问。”
“哦。”茸枝应声,钻进屋,合上门。
背靠门板,他长长吐了口气。屋内陌生的熏香气息,让他鼻尖发痒,莫名生出几分躁意。
自穿越以来,几乎与萧祁声形影不离,现在骤然分开睡竟还有点不习惯。
茸枝蹬掉鞋子,扑进床铺,将脸埋进微凉的被子。
静躺片刻,他翻过身,面向那堵隔墙,屈起指节极轻地叩了两下。
“萧祁声?” 他压着嗓子,像说悄悄话,“你睡了吗?”
对面很快传来回应声:“嗯。”
茸枝蜷了蜷身子,盯着墙上摇曳的灯影,闷声道:“萧祁声,你说……会是那个孟七干的吗?他看着也不像有那么大力气和胆子的样子。”
那孟七卸妆后郁悒的脸,在台下受辱时僵硬的背影,总让他觉得有几分可怜。
墙那边沉默稍顷,才传来萧祁声隔着墙略显模糊的声音:“表象最易惑人,不可轻下断论。”
“我知道……”茸枝仰面躺着,盯着帐顶阴影,“就是觉得,如果真是他……那得是受了多大的委屈和恨意,才能……”
话语戛然而止。白日所见那惨烈景象不受控地涌入脑海,胃里一阵翻搅。
“还在想日间所见?”萧祁声问。
茸枝老实对着墙壁点头,想起他看不见,又道:“嗯,有点……血糊糊的。”
他不是没见过死人。他来的那个小镇,贫瘠闭塞,大部分的人在死亡后多行土葬,停灵数日是常事。
尸体就放在房间的床上或板子上。
可这是虐杀,并不是自然死亡。这个人你也不认识,血肉模糊的尸体就在你的面前,能忍住不吐出来已经是心理素质很强大了。
隔壁寂静无声。
等了一会儿,依旧不见动静。
茸枝对着墙壁小声抱怨:“也不安慰我两句,不怕我做噩梦啊……”
他将自己更深地埋进被衾,鼻尖萦绕的陌生气息让他愈发不自在。
“萧祁声你最近越来越不对劲了……”以前好歹还会蹦几个字。
思绪浮动间,房门被轻叩。
“谁啊?”
“开门。”
茸枝爬起身跑去开门。萧祁声立于门外,手里端着一杯冒着热气的茶水。
“安神茶。”他将杯子递过来。
茸枝接过温热的茶杯,有些意外,问道:“这哪里来的?”
萧祁声道:“掌柜有备,便买了一副。”
茸枝道:“谢谢。”
“嗯。” 萧祁声应了,在他略显惺忪的脸上停留一瞬,“早些歇息,勿再胡思乱想。”
“知道啦。”茸枝乖乖点头。
萧祁声不再多言,转身回房,合上门扉。
茸枝捧着茶杯回屋,趴在桌子上小口小口喝着。
安神茶入口微苦涩,细品又带回甘,后调带点花香。
和萧祁声一样……
茸枝看着手中温热的安神茶,摩挲着杯身,唇角悄悄牵起一点弧度,“味道还不错。”
喝完确实放松不少,躺在床上很快便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茸枝被一阵尿意憋醒。
他迷迷糊糊地爬起来,揉着眼睛,趿拉着鞋子,摸索着打开房门,准备去走廊尽头的茅房。
夜深人静,客栈里只有几盏昏暗的油灯摇曳,将影子拉得长长的。
茸枝睡得懵懵懂懂,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就在他经过某间客房时,里面突然传出一些异样的声响。
先是女子压抑又难耐的娇喘声,细细碎碎,像小猫爪子挠在心尖上。紧接着,男子粗嘎的调笑响起,说着不堪入耳的荤话,夹杂着床板吱呀作响的动静。
茸枝瞌睡瞬间被吓飞!
他猛地刹住脚步,脸颊“轰”地烧烫起来,整个人僵在原地,手足无措。
我靠!这……这古代客栈的隔音效果也太差了吧?!
他虽未经人事,但信息时代,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可如此真切地旁听活春宫,实乃头一遭!
内里声响愈发肆无忌惮,女子呻吟愈发高昂,男子喘息亦愈发粗重。
茸枝听得面红耳赤,心跳如擂鼓,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猛地回神,像只受惊的兔子,踮起脚尖,用最快的速度,“嗖”地窜向茅房,解决完个人问题,又“嗖”地窜回。
经过那间房时,茸枝几乎是屏息闭眼,落荒而逃,生怕里面的人突然开门撞见。
“砰!”
回到自己房间,反手闩上门,心脏怦怦狂跳,脸上热度灼人。
“要死了要死了……这都什么事啊……”他哀嚎一声回扑床榻,一把扯过被子将自己兜头盖住。
被窝里黑暗闷热,方才那令人面红耳赤的声响像在脑子里安了家,盘桓不去。
“萧祁声……应该没听到吧?”他忍不住胡思乱想,“他的房间离那边好像远一点?不对,好像也不太远……他听力那么好……”
意识到自己竟在揣度萧祁声是否听见,茸枝更是羞窘得在被子里滚来滚去。
他管他听没听见干嘛?!果然他也不正常了!
“睡觉!立刻睡觉!”他强迫自己停止脑补,努力将那些乱七八糟的声音挤出脑海。
许是安神茶余效尚存,一番折腾后,困意终究占了上风。
茸枝在被子里拱了拱,找到一个舒服的姿势,闻着被子上阳光和皂角混合的干净味道,意识渐渐模糊。
-
白日里的瓦舍不似夜间喧嚣,戏班后台也显得清静许多。
尚未走近,便听见一道尖利刺耳的嗓音从不远处传来。
“你个晦气东西!杵在这儿挡道么?昨日唱砸了场子,今日还敢偷奸耍滑?!”
循声望去,月官儿一身水红便服,柳眉倒竖,正指着角落里一人厉声斥骂。
被他责骂的,正是昨日见过的那个孟七。
孟七缩着肩膀,脑袋几乎埋进胸口,双手紧张地绞着洗得发白的衣角。
面对月官儿的咄咄逼人,连抬眼对视的勇气都无,只一味地摇头,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像样的辩驳。
“整日一副痨病鬼的丧气样!班主留你在这儿,已是天大的恩典!还不识好歹!”
“我……我没有……”孟七终于艰难地挤出三个字。
“你还敢顶嘴?”月官儿愈发气盛,上前一步,指尖几乎戳到对方鼻子上。
孟七吓得往后一缩,因激动气息不顺,猛地侧过头,爆发出一阵压抑而剧烈的咳嗽。单薄的身子随之颤抖,脸上霎时褪去血色。
茸枝看得眉头拧紧,极小声道:“他怎么比昨天瞧着要病殃殃的?这谁啊?这么过分。”
虞闻准也难得没唱反调:“风大点都能给吹跑了。”
月官儿见有旁人进来,这才收了声,狠狠剜了孟七一眼,甩袖离去。
角落里,只余下孟七一人,依旧低垂着头,细弱的肩胛骨在单薄的衣衫下清晰可见。
他咳了好一会儿在缓过劲来,脚步虚浮地离开。
“光盯着他一人无用。” 萧祁声开口,打破了短暂的沉寂,“分开探问,虎子既是杂役,总有人相熟。”
几人会意,各自散入后台。
楚南野走向一位正勾画奸臣脸谱的老生,顺手递过碎银,道:“几位辛苦,搭把手,打听个人,河畔村的虎子,常来帮忙那个……”
茸枝亦步亦趋地跟着萧祁声,在后台慢慢踱步。
很快,关于虎子的形象,便从这些七嘴八舌的议论中拼凑出来。
那老生对着楚南野,嗤鼻道:“虎子?哼,那就是个浑人!仗着有把子力气,在后台横冲直撞,搬个箱子都弄得叮咣乱响……”
那老生话音未落,旁边一个正往鼻梁上涂着厚重白粉的年轻丑角就插嘴进来:“就他?喝了二两马尿就不知天高地厚!那双招子,专爱往月官儿和几个小旦身上瞟,也不瞧瞧自己什么德行!”
“何止啊!”老生被打断也不恼,反而像是找到了知音,“他手脚还不干净!前阵子听说在外头赌钱输了,险些把人家铺子都给砸喽!脾气爆得很呐!”
丑角立刻接腔,猥琐道:“爆不爆的不知道,不过他倒挺‘关照’孟七的,哈哈!没事就爱凑过去,指点人家身段呢!动不动就上手纠正……”
他模仿着粗鲁的动作,“就孟七那细胳膊细腿,小腰还没月官儿,一用力估计都折了……”
零碎的信息,勾勒出虎子在戏班众人眼中的形象:
粗鲁、好色、嗜赌、暴戾。
这些负面评价,与河畔村村长口中“直肠子、憨厚人”的描述大相径庭。
“啧,孟七啊……”老生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嫌恶,打断了丑角的话,“那就是个闷葫芦,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整天丧着个脸,跟他搭戏都嫌晦气!也不知道班主留着他干嘛……”
“谁说不是呢!”丑角立刻附和,“怂包一个!别人骂他,他也只晓得缩脖子。要我说,长那模样,要不是个男的……”
这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应该是还不知道虎子已死于非命,言辞粗鄙,神态轻浮,听得茸枝几人面露嫌恶。
“诸位爷少说两句吧,积点口德。”
一个正在整理衣箱的妇人听不下去,出声打断,她脸上带着些不忍,叹了口气,道:“孟七那孩子……性子是闷了些,也不招惹谁。就是命太苦,无父无母,无亲无故的,孤苦伶仃一个人在这世上熬着,瞧着也怪可怜的……”
-
待问询告一段落,萧祁声心下有所打算,他沉声道:“走。”
日头已近中天,几人便寻了附近一间临街的饭馆用午膳。
雅间内,楚南野灌下半杯凉茶,“好家伙,这虎子在村里跟在这儿,简直是两张皮!村长嘴里那‘憨厚后生’,到了戏班就成了人憎狗嫌的混不吝。”
虞温婳执筷为弟弟布了些菜,轻声道:“人已逝去,本不该妄议。只是……若戏班众人所言非虚,那虎子平素结怨定然不少。”
“关键是孟七。”虞闻准扒拉着碗里的米饭,抬头道,“看这样子,他在戏班没少受欺负,估计憋屈得很?他倒是有动机。可虎子死的时候,孟七不是一直在戏班没离开过么?他哪有工夫跑去河畔村杀人?”
“就是!而且你们也看见了吧?”茸枝立刻接过话头,想起后台那番景象,脸上就露出嫌恶的表情,“看看他们说的那些话!”
楚南野夹了一筷子菜,冷笑一声:“哼,这些小人,惯会拜高踩低。嘴里不干不净,心思只怕更脏。”
“我是真的不行了!一个个贱的没边了!一群恶心的东西!孟七招他们惹他们了?嘴那么欠!”
茸枝越想越气,饭都不香了,怒道:“真的是讨人厌!这种在背后开黄腔的就该出门被车撞!喝水撒牙缝!断子绝孙!”
“有了也不是他的种!!!”
说到激动处,他忍不住拍桌而起,震得碗碟哐当作响。
其余几人目瞪口呆地望着他。
见他气呼呼地起来,又气鼓鼓重重坐了回去。
楚南野反应过来,笑道:“小渔,我看你不该是兔妖,反倒是海里的河豚更合适,鼓鼓的,哈哈哈。”
虞温婳和虞闻准也是忍俊不禁。
茸枝没好气道:“我就是太气了!如果不是要探消息,我当时就给骂回去了,这种人就不能惯着!”
他一直记得他刚开始直播那会儿,只有零星几人的直播间老是有几个猥琐男喜欢刷存在感,评论些污言秽语。
他从来不会惯着这种人,每次都会毫不留情言语犀利地骂回去。
猥琐男被骂破防,留言骂道:你一个男的,被看了就看了,会死吗?娘们唧唧的,娘炮!
这和男女有关系吗?先不论男女,首先是他这个人,是他这个独立的个体利益受到侵犯。
都是些有娘生没娘养的贱种!不知道生出来干嘛,祸害社会!
楚南野正色附和道:“茸小爷说的在理!就该骂,下次咱骂回去!”
几人吵吵嚷嚷一番,情绪稍缓,这才将话题拉回正事。
萧祁声放下筷子,道:“戏班众人众口一词,证实虎子遇害当晚,孟七确在班内,未曾离开。此为不在场明证。”
楚南野挑眉:“这么说,孟七的嫌疑倒是洗清了?”
“未必。”萧祁声眸色微深,“表象可伪证,亦可误导。仍需查证。”
话虽如此,但孟七那病弱胆怯的模样,加之明确的不在场证明,确实让他的嫌疑在众人心中减轻了不少。
用罢午饭,几人从饭馆出来,午后阳光有些晃眼。
他们沿着街巷缓步而行,商讨着接下来该从何处着手。
行至一条僻静的后巷口时,茸枝眼尖,瞥见巷子深处墙角下蜷着个人影。
是孟七。
他蹲在地上,背对着巷口,身形单薄得几乎要被阴影吞没。手里捧着个干硬的馍,正小口小口地啃着。
楚南野压低声音:“他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啃干馍?戏班再不济,也该有口大锅饭吧?那些人排挤他到这地步,连饭都不让一块儿吃了?”
一只瘦骨嶙峋的流浪猫悄无声息地凑近,绕着孟七的脚边轻轻蹭了蹭,发出细弱的“喵呜”声,眼睛直勾勾盯着他手里的馍。
孟七低头看看猫咪,又看看他手里所剩不多的馍,犹豫了片刻,他小心地掰下一小块馍,碾得碎些,然后放在地上,推向那只小猫。
小猫立刻低头狼吞虎咽起来。
看着小猫进食的模样,孟七苍白的脸上竟缓缓绽开一个笑。
那笑容显得温顺又纯良,与他平日里的沉郁截然不同。
茸枝扯住身旁萧祁声的衣袖,极小声道:“萧祁声,你看他还分给小猫吃呢……” 他心里蓦地一软,“这样的人,怎么会是挖心的凶手呢?”
萧祁声瞧着巷内那幅画面,未置可否。
茸枝瞧了半晌,像是下定了决心。
他松开萧祁声的袖子,转而朝他摊开手掌,眼巴巴地望着他,“萧祁声,给我点钱。”
萧祁声垂眸看他,并未多问,取出银钱放入他掌心。
茸枝攥紧银子,转身跑到不远处一个卖肉饼的摊贩前,很快捧着两个热腾腾还油汪汪的肉饼跑了回来。
他深吸一口气,放轻脚步走进巷子。
“孟七?”茸枝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友善,不显突兀,“你还记得我吧?昨天晚上见过的。”
孟七闻声,肩膀猛地一缩,迅速收起了脸上的笑容,变回那副怯生生的模样,惶惑地抬头看向茸枝。
他眼神里带着茫然,随即像是想起什么,匆忙点了点头。
茸枝把肉饼递过去,笑得友善,道:“这个……给你吃。”说完又觉得尴尬,强调道:“这个是我刚刚才买的,还热着。”
孟九怔住了。
他看着眼前香气扑鼻的肉饼,又看看茸枝,眼中满是难以置信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拒绝,但肉饼的温热香气和他空瘪的胃袋形成了强烈的诱惑。
最终,他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接过了肉饼,指尖因紧张而微微发颤。
他低下头,用细若蚊蚋的声音嗫嚅道:“……多、多谢。”
茸枝看着他,想起楚南野刚才的话和在戏班时那些人的污言秽语,心中很不是滋味。
“不客气!”茸枝见他收了,心里松了口气,“你快吃吧,我们……我们先走了。”
说完,他像是完成了一件大事,转身快步走回萧祁声身边,脸上带着点做了好事的赧然和轻松。
萧祁声将他这番举动尽收眼底,在他回到身侧时,便转身道:“走吧。”
几人悄然离开巷口,将那一方静谧还给了角落里的孟七和那只小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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