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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7 章
这张照片,显然证明温樾和周渟渊以前见过,可温了月的印象里,温樾从没有跟她提起过任何一件有关小男孩的事。
温了月的心脏像被尖刀浅浅戳刺,不疼但又叫人无法忽略。
她紧盯照片,生怕错过一个有用的细节。
韩远帆也看见右下角的照片,他拨了下温了月压死的页面,打马虎眼,“我记得下一页有她们出游的照片,你不看看?”
“案子结束了吗。”温了月抬头,目光凄然,“现在可以告诉我所有事情吗。”
仅靠她那些断断续续的回忆,她能知道的还是太少。
借助外力,是她现在的最优选。
韩远帆拧眉迟疑,似有顾虑。
此时,大门口传来两人的谈笑声。
先进来的韩辉发现了坐在沙发上,腿面摊开一本相册的温了月。他敛了笑,无声支开身后跟着的妻子和韩远帆,坐在了温了月的斜对面。
“记起来多少?”韩辉轻声问。
他亲自查办同事兼好友被杀的案件,了解这姑娘在儿时目睹自己妈妈的死亡后,精神受过很大创伤,也知道她在恢复过程中吃了多少苦。
“很少。”温了月摇头,“韩叔……你告诉我吧,把全部告诉我,我……”
她哽住。
她好像伤害了一个于她而言,很重要的一个人。
事到如今,韩辉无法继续隐瞒,他喟然叹气,慢慢道:“小水,这个名字你还记得吗?”
忽地——
记忆迷宫倒坍,迷雾四散,碎片式的画面在脑里炸开来,下一瞬间又向中心点回缩,一段清晰的过往浮现。
16岁的楚燕在宿舍卫生间里生下一名婴儿。
她虚弱地仰靠墙壁,血水自身下涌出,流了一地。
帮助她生产的同伴用僵硬的姿势环抱刚出生的男婴,害怕他在这深夜出声,只能将男婴塞进卷成卷的棉袄里,用宽大的帽子遮盖住他的脑袋。
同伴一连问了呆滞的楚燕好几句怎么办,都没能得到回应,她咬咬牙把男婴放在积血的地板上,决绝地走出卫生间。她能帮忙已是仁至义尽,再不想因为这件事牵连到自己受罚。
楚燕在同伴离开后,视线转向旁边的“黑色蚕茧”。
她扯开帽子,露出沾满黏稠物的皱巴小脸。男婴闭眼睡得安详,他身上的棉袄随他的呼吸一起一伏。
楚燕手掌下移,悬空在他的鼻子上。她只要用力下按,这个麻烦就会人不知鬼不觉的消失。
然而她手掌越低,掌心感知到的潮热更清晰,仿佛她要是按上去,这热气会在她手上留下“刽子手”的永久烙印。
男婴“嘤”一声。
楚燕愣住,她用手抹掉脸上掺了汗水的泪渍,苦笑着望向窗外黑蒙一片的夜空。
福利院多了个男婴很快被院长知道。她们这里的人越长大越不值钱,怀过孕的更是没人要的垃圾。
楚燕早做好被赶出去的准备,没想到院长把她单独叫到房间,不由分说打了她几个巴掌,按着她的脑袋让她舔他的脚。
他压在她背后,掐她脖子,凑近她耳边一字一句地说她要永远记得她,感谢他留下她和她贱.种的一条命。
她热泪盈眶,忙不迭道谢。
不用出去挨饿受冻,遭人白眼,这辈子她可真好命。楚燕这样想着,服侍得更加卖力。
楚燕没有给男婴取名,连饭都很少给他喂,想起来她就塞几口吃食给他,想不起来就放任它自生自灭。反正能活就活,活不下来也是他的命。死了就在院子空地上挖个坑,埋进去。
除了这所福利院的人,世界上没人再知道他的存在。
男婴活了下来,他慢慢长大,五官长开,楚燕发现他长得俊秀漂亮,往来的客人会把他抱在腿上,用充斥凌虐的眼神看他,亲他的脸蛋。
小孩子懂什么,他只知道把那些人送的东西“咿呀咿呀”递到她面前,像在逗她开心。
院长找她,说这孩子资质不错,她能母凭子贵。
楚燕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从他出生到现在,楚燕第一次觉得害怕——他可以饿死、摔死、病死,但不能被玩死。
这里的人需要怎样的身子她最清楚。她半夜把男孩叫醒,命令他咬住枕头,用刀片在他肩膀上划出口子,等伤口结痂,她又再次破坏快愈合的伤口,直到他后背留下难以祛除的疤痕。
男孩开始是哭,后来看她的眼里只有恨。
楚燕觉得自己没错,她是个笨人,没别的办法,只能寄希望于那些人会厌恶他这具可怖的身子。
但她还是错了,男孩五岁那年被带进房间,她想尽办法闯进屋内,看见的是光身子的成年男人痛苦地捂住自己冒血的肩膀,男孩嘴角有鲜红的血迹,他红眼站在墙角,死盯着成年男人。
楚燕默默关上门,平静地走到男孩身前:“看着。”她桎梏住男孩扭动挣扎的身体,注视他的眼睛:“想活,那你就好好看着。”
她退了一步,跟院长做了交易,提出让男孩先学习。等他学会,他会是合格的工具,能提供更好的服务。
再之后,男孩的梦里全是暴虐的冲撞,野蛮的尖叫,交到他手上的粗绳如同淬火的铁链,握紧它必会生生撕扯下皮肉。
他在这样的环境中成长,越发沉默寡言。
又这样粉饰太平过了两年,海安市局突然安排一群警察来幸福之家慰问。
每到这种场合,幸福之家里将近成年的女孩男孩会熟门熟路的伪装成工作人员,营造和谐温馨的氛围,让旁人看不出一丝破绽。
男孩躲在一棵枫树后面,手里拿了根树棍在泥土地上乱涂乱画。他没上过学,所有认识的字都是从别人口里东拼西凑的。
学校是什么样,她们也都跟他一样吗?
树枝刚写出个竖勾,有人出现在他旁边。
“你在这儿干嘛?”
男孩看了眼蹲在他身边的女孩,他没见过她,应该不是这里的人。
女孩穿着美人鱼图案的短袖和牛仔裤,斜背了个碎花布包,身上还有好闻的味道。
他下意识缩肩,想把发白破旧的短袖藏起来。
“你在写字?”女孩自然地踱了两步,凑近他,看他写歪的竖勾。
“没。”男孩声音干涩,他有太久没说过话了。
“她们都在吃零食,你怎么不去?”女孩问完,没等他回答,自己恍然大悟地啊了声,手掏进布包里抓了几包小零食丢给男生,“我从家里带的,就这么多,你藏起来别被他们抢去了。”
她是以为自己被欺负吗,男孩想。
不远处传出窸窣声,她们寻声望去——一个较小的女孩畏缩得不敢靠近。
女孩自来熟地招手叫她,“过来呀,我们一起。”
“哥哥……”女孩叫了声,瞧见男孩冰冷的眼神,哆嗦一下转身跑了。
“是你妹妹吗,你们好像啊。”
男孩倏然提高声调:“不是!!”他意识到自己吓到对方,闭了嘴把脸转向一旁。
女孩眨了眨眼,噘嘴嘟囔道:“不是就不是呗。”
她变魔法似的从包里又掏出个水壶和一个塑料小杯,开盖往杯里倒满水,递给男孩,“喝点吧,我妈妈说多喝水能降火气。”
男孩没接,她就一直举着,两人就这样僵持了几分钟。最后男孩一把抢过水杯,喝空塑料杯里的水。
“这我喝发烧药的杯子,你偷偷帮我丢了啊,谢谢。”
女孩笑嘻嘻哼着歌,心情很好,“我叫林了月,你叫什么名字?下次要是我妈妈还带我,我还来找你玩。”
男孩呆呆的,没有人问过他这个问题。“诶”“喂”“那个谁”是别人称呼他的方式。
名字。
他没有名字。
林了月忽地想起这里是福利院,没有妈妈人才会住在这,那没妈妈谁来取名啊。
她懊恼地转转眼珠,恋恋不舍地拿出兜里——她整日不离手的珍贵宝石送给男孩。
“送你了。”她慢慢地说:“有名字没什么了不起,没有名字我们取一个。”
“我很会取名的,我家娃娃的名字都是我给它们取的!”
男孩单手托着宝石,他觉得这东西连白天都在发光。
林了月夸下海口,势要取一个惊为天人的名字。她瞥到泥土上的竖勾吐出一个字,“小……”
男孩目光灼灼,满是期待。
林了月绞尽脑汁,搜索这学期学的所有生字,最后拍了下手,“小水!”
“太适合你啦。”她指指男孩的水杯,又点点地下那个泥印。兴奋地捡起树枝在泥土面补齐小水两字。
她还故作高深解释说:“上善若水,嗯……水善什么什么物什么什么不争……反正是个好意思。怎么样,你喜不喜欢!”
“小水,我之后就这么叫你好不好?”
男孩认识这两个字,他默念几遍,他今后也是有名字的人了。
肉身有了称呼,与这世界才有了关联,他不再觉得自己是透明的。
“好。”男孩点头。
“小水!”林了月欣喜地叫。
小水腼腆抿唇,“嗯。”
俩个人靠在树下又玩了许久,林了月见他一直用树枝写字,她便把包里的卡通小狗横线本拿出教他用自动铅笔画画。
她可是上了两年的美术班,自信满满的要画两小人在树下玩耍,没画太多,她就讪讪地擦掉歪扭的铅笔线。
“还是你来随便画吧。”
小水拿到本子铅笔,尝试勾勒出小人的头部,他没画过,只能根据幸福之家里的墙绘来画。
虽然是描摹记忆里的画面,但造型有模有样,最后还真让他画出两小人树下牵手的铅笔画。
林了月认为有损颜面,拿回铅笔准备重新画一张。
“了了,你人呢?佩姨在门口,你该去上课了。”
听到妈妈呼唤,林了月从树后探出头,扯嗓子回道:“在这里,等我一会儿,马上!”
她没注意到小水失落的神情,抬手撕掉他的画折起收好,“铅笔本子都送你,下次我再来找你玩啊!”
“小水,拜拜!”
林了月对他挥手,等他回应。
小水在握拳的食指关节抠出一个红印,“再见。”
视线追随女孩远去,躲在一旁监视她们的楚燕走过来。
“别看了,你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她鄙夷道:“别人正经人家的姑娘,多的是朋友,你真以为她会记得你?”
小水摸到笔记本后一页留下的铅笔印,有了逃离这里的想法。
韩辉说到这里,停下来,他眼里满是对面前姑娘的担心。
温了月无意识捏碎了车厘子的果肉,艳红刺目的汁水黏在指尖。
真讽刺。她天真的给了承诺,却忘得一干二净;她埋怨他囿于旧时光没了自己,却忘记那链条原本就是她亲手上的锁。
她重重地呼吸,才有力气开口:“那场火,是他放的。”
“嗯。楚燕的死,加快了那些人施暴的计划。那年除夕是他最后的机会,他偷到打火机在孩子们玩耍时点燃草地,趁乱逃走了。”韩辉沉声说:“那孩子这么多年也不容易,他对福利院里没逃出的孩子一直感到愧疚。跟警方合作,一部份是这个原因。”
他人不理解这种情绪,但温了月感同身受。
幸存者内疚。明明是受害者但是会过度自责,承受不应该由他来承受的负面情绪。
道德感过高从不是件好事。
“他人,现在平安吗。”
这个问题,要比其余所有都重要。
“是,但……”韩辉想起从周兰因那里知道的周渟渊的现状,还有她的嘱托。
“平安就够了。”温了月指那张合照,无力地笑笑:“这张照片能送我吗?韩远帆说我喜欢可以拿走的。”
“当然。”
温了月神思恍惚地道别,歉疚地跟韩辉说下一次她来做东请她们一家吃饭。
她带走了照片,并未看到韩辉拍了拍韩远帆的肩膀。
天色阴沉,空中飘洒淅淅沥沥的小雨。
温了月回了新春佳园的房子,在卧室的书桌抽屉里找出那天被她随手丢弃的密码本。
那张她曾一笑了之的纸还安静夹在密码本内页。她小心珍视地摊平纸张,稚气童趣的画显露出来。
她的眼眶瞬时湿润。
温了月沾泪的手指抚到画中的男孩脸上,快要蹭出毛屑,她喃喃低语:“对不起啊,小水。”
她现在想去见他,又惧怕见他。
只能躲在这没人的房间,重复时隔多年的道歉。
她呆坐了很久,直至接到周初初的电话。
“了了,你在哪里啊。”
周初初说完就控制不住地哭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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