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溯

　　且说上神藏这边，自燕往离开已经有了段时间，垂眸间打下一层阴影，古钟声悠悠而来，飘渺地道出世事无常、天意不周，自天地始，神界何时在短时间内陨落过这么多神祇？
　　殿内的烛火被风吹的忽明忽暗，犹如此时诡谲之势。令人沉迷而带着奢靡的白烟自香炉袅袅升起，浓烈而浅淡到不易察觉。
　　上神藏本不喜过浓的香料，此番皱了皱眉，但与此时心绪相比，这点“小事”好似是那么的不值得一提。
　　鎏金色的光点如沙尘，但在巍峨的殿中飘起添上几分神圣之感，或者说本就如此；石灰色的光点似尘埃，与天地相应，它的淡漠之色宛如绝望，亦如，它本如此。
　　大道、因果、天命化作一道能量光束冲向天际为他们悲鸣。而上神藏身为一方神祇，也可称茫茫天地中的大能，不禁也为此动容，感到悲伤。
　　或许便是那叫做血脉的东西在叫唤罢，金乌悬起，天地宏大，但又是那么的渺小，再大也不过一方囚笼。
　　“神君观……”
　　他垂下眼帘，低着头，看着低落。
　　千言万语皆是来不及，最终化作一句“珍重”。
　　何时再见，或是千载万载因果终绝时。
　　心下一股无名火，烦躁上眉梢。也便是在此时，那道银白色、清隽的身影毫无征兆的出现在殿内。
　　上神藏淡淡的暼了他一眼，有些不耐，没有时间留恋故人魂。
　　“上神藏。”神君予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脸上是万年不变的笑，但与曾经不同的是，那道刺眼的笑容不再僵硬、不再虚伪。
　　上神藏自然不喜此人，但能在未提前打招呼的情况下来到内殿，尤其是如今这般胸有成竹的模样，说明神君予定然留有后手，至于是什么，那就不得而知了。
　　神君予似是惋惜般摇摇头，眼中的精光一闪而过，勾起的唇角不难看出他的喜悦：“可惜……可惜……”
　　在经过不知真心或是假意的感叹后，神君予手中不知出现一道卷轴，他双手呈上，道：“上神藏，神尊的旨意。”
　　上神藏接过那道卷轴，缓缓打开后看见里面的内容先是一愣，蹙眉间不知为何手竟然脱力，精美的卷轴滚落在地，他面露痛苦之色，似是在抵抗什么，额间青筋暴起，脸色更苍白了几分，透明的不像话。
　　一阵阵的蚀心感攀上心头，他捂住胸口，猛地吐出一口心头血，眉心的神印忽暗忽明。
　　他瞳孔一瞬间剧缩，似是不敢置信，瞪大了双眼，不安的看着神君予：“你……做了什么！？”
　　神君予的嘴角上扬了一个弧度，低下的头缓缓抬起，眉眼间的戾气很是可怖，方才那副温润的模样已然不复。
　　“做了什么？‘首座’这可就冤枉‘在下’了，‘在下’可是什么也未做，不如，问问您的挚友？”
　　他口中的挚友先是让上神藏愣了一下，随后蓦然反应过来：“不可能！神君予，你安敢挑拨离间！”
　　“哈哈哈哈哈哈……”
　　他竟是直接笑了出来，许久不停。
　　“哈，不可能？这世间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吗？不过利益二字，您的挚友为了利益自然也可以背叛你，为什么不可能？”
　　上神藏恼怒至极，他此生最是听不得旁人挑拨离间，尤其是他信任之人，当下便怒斥道：“简直是胡言乱语！”
　　“你根本就不懂何为情义！”
　　神君予听及此愣了愣，随后朝上神藏露出一个残忍的笑，偏执而疯狂，但在其间，又流露出一丝柔和。
　　“情义？哪有力量重要？”
　　“没有力量，何人同你谈你情义？不过是一群势利眼，怎么配同本座谈情义，他们也配？！”
　　“亲爱的上神藏啊，你年龄还是太小了，或者说……你太单纯了，你跟我们简直不像是在一个世界存在的。”
　　“祂们淡漠，遵从大道天命；我等势利，染上那无可避免的尘世；而你，单纯而傲然，有着属于自己的骄傲，但单纯至极。你在其位谋其政，不越雷池半分，你重情重义，道德感极重，你同样以平等的目光看着苍生万族，但是，你太单纯了。”
　　“你不懂人性，但你又有独特的判定善恶的方式。”
　　“你太矛盾了。”
　　星辰万千，无限景，每一面都有所不同，身为由此而生的上神藏自然如此。
　　上神藏只觉眼前模糊不堪，世界仿佛倒转，他跟着一块颠倒。
　　他已经听不清神君予在说什么了，好像有什么在渐渐从记忆中抹去。
　　“和尘……对……和尘，他要去找和尘，等等……和尘……是……谁？神尊？我为何会想起……神尊？”
　　心若漩涡，卷入其中，不留任何。
　　蓦然，他眼神冷冽下来，神君予静静的看着他的变化，只听上神藏道：“上神藏，领命。”
　　神君予理理衣袍，脸上挂着得体的笑，似乎方才的癫狂不存在般，也罢，都忘了罢。
　　他朝上神藏点点头，随后便乘着日光离去了。
　　上神藏总觉自己忘了什么，努力回想时，只余下一片空白，头痛欲裂让他不得不停止思考。
　　干涸的血迹历历在目，他盯着那道卷轴，只觉——他要失言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身存的本源仅剩四成，神界暗流涌动，此一去，怕是不复本心。
　　——次日。
　　扶一境依旧安静的不像话，路过的神祇看着他总带两分怜悯。他上神藏，何时需要他人怜悯？
　　偶尔出来几个煞风景的，眼中带着几分幸灾乐祸。无妨，不过小人耳。
　　他朝着老地方走去，燕往在那里，他要辞别这位老朋友，心下几分不舍，平添几分悲伤。只是不知为何，心下升起一种“也罢也罢”的心态。
　　燕往今日也有些怪，眼中的探究之意一闪而过，但上神藏并不在意，他们是朋友，这又有何妨？
　　或许是失了某件珍视之物，身上少了什么，又多出点什么，气质也发生了些许改变。
　　“燕往，怎么？我来找你辞别，你倒是一副扭捏样，谁惹你了？”
　　上神藏笑道，面上豁达，很是坦然，看不出几分悲然，但听着他声音有几分颤抖，便可看出他还是悲伤的。
　　燕往看着他，愣神片刻，抿抿唇，叹息：“藏，你……”
　　上神藏歪歪头，脸上染上几分疑惑：“什么？”
　　“昨日神君予上书，说你本源散去一半，已然不配立于上神首座之位。神尊闭关不出，神君予仗着自身代理权，联合麾下的神祇，一同投票将你拉下了上神之位。”
　　燕往做了保留。神君予拉拢他，投出的筹码是让他做新的上神首座，他……没有拒绝。
　　归元神君、神君观、凤兮神君，神君凛、离行神君陨落，二十七神君仅余二十二神君，辞柯神君由于犯下大错被剥夺神格，神君之位由其麾下一位神官继承，说来那位神官还未有举办继位仪式，不过想来也是这几日了。
　　投票结果如下：二十二位神君和三十五位上神参与投票。25票同意，19票反对，13票弃权。
　　同意的自然就是支持神君予的，反对的倒也不尽数是真心，弃权的毫无疑问就是为了明哲保身，一般情况下不参与神界的斗争，多数闭关退隐。
　　燕往投了同意票，但这也不能尽数怪他，有他没他的结果都是一样，倒不如卖神君予一个面子。
　　虽如此，上神藏也是无法接受。
　　当然，如今的他还不知燕往投了什么。以他对燕往的信任，他自然认为其投了反对票。
　　也正是因为投入足够的信任，最终才伤其自身。有多少信任，受伤便有多重，纵使结果都一样。
　　旁人嘲讽、落井下石，是一把利刃。纯真看不懂这世间，所以不懂。
　　意气风发的少年郎自山顶跌落，最终摔了个粉身碎骨。
　　上神藏先是一愣，倒也不意外，他悠悠的叹了口气，道：“我被神尊调到苍溯，怕是没个几万年回不来了。”
　　燕往点点头，轻声道：“我明白。”
　　他不知从哪里拿出一个玉坠，玉坠散发着流光，泛着庞大的神力。
　　“我想了许久，此物还是赠予你更合适。”
　　上神藏并未推脱，接过将其挂于腰间，身上那股死气似乎被这股力量驱散几分，他似乎又变回了曾经的那个他。
　　“此一别，望君珍重。”
　　上神藏在远处朝燕往挥挥手。
　　燕往的目光就没移开过他，同样挥挥手朝他示意。
　　夕阳西下，他的身影是如此孤傲，金光映面庞，神性显。无限的光辉皆是他，他本该如此，他本星辰，要于那九天之上，散下耀眼的光，令世事臣服。
　　燕往的身影似乎藏于了黑暗之中，阴影打在他的面庞之上，看不清神情。周身似有一种黯淡的光，但或许都不重要。
　　此一别，情义散，少年死，心若渊。
　　多少经年尽成空，故人夕下少年人。
　　“对不起……”
　　燕往闭上眼。
　　睁开时仿有泪水划过，但又是如此的坚定。
　　是什么？
　　或许是妄念。
　　是什么？
　　或许是不舍。
　　又或许，是后悔。
　　可惜有些东西注定回不来，妄念蒙眼是，便注定跌入尘世。
　　于是祂说：若是神心生妄念，则与仙无甚差别。若仙心不存大义，那么仙人始终都是凡人；若凡人心有大道，那么凡人亦是仙。
　　便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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