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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四日
我初次搬到这个社区时就注意到这个絮絮叨叨的老头子了。
那是七月中旬的某个日子,我坐在搬家公司的货车里昏昏欲睡。货车的空调系统坏了,只是吱吱哑哑地发出噪音,却没有半丝的冷风能让我凉快一下。可怜的我被活生生地热醒了,拉扯着上衣的领口不耐烦地问司机,
“还没有到吗?”
司机叼着根烟,声音含含糊糊,“就到了。”
果然,他猛地拐了个弯,这下已经可以见到社区的大门了。社区入口有一些窄,但熟练的司机是不管不顾的,只是瞅了一眼写着门牌楼号的纸条,他又一次猛然地加速,炫耀车技一般得开进了社区里。炎炎的夏日正午,这个偏僻的社区里自然也没什么人在溜达。司机于是开得更快了,眼瞧着就要到11号楼,却是突然一个急刹车,我整个人重心不稳,脑袋几乎和挡风玻璃打kiss了。
我勉强持住了身体,扶了扶脑袋,还没来得及骂上几句,只见司机就愤然地下了车子,一把揪住路中央的一个老头儿。我也赶紧跟着下车,这才知道,原来是这个老头疯疯癫癫地冲了出来,害地一车子人都东倒西歪了。
“你这死老头子,不要命啦!”司机吐了烟头,大声骂道。
但那老头却是垂着头不说话。看他身上的衣服干干净净的,不象是乞丐的样子。而司机骂得唾沫横飞,星星点点的口水都沾在了老头的衣服上。我终究于心不忍了,踏前一步想劝劝司机的火气,却不料那老头忽然郁郁地抬起了头。
一脸刀刻的皱纹在面颊上纵横肆意,几乎埋没了五官。只让人瞧得见他的一双眼睛,宛如是混浊的玻璃球一般。他看上去怎么也有八十了吧!身形萎靡,冲到路中央的身手倒是敏捷,我不由地觉得奇怪,
“老人家,你……”话还没说完,那老头却颤颤巍巍地开口了。
“八,八月十四日……八,八月十四日……十四日啊……”
“什么?”司机听得不明白,手上也不禁松开了他。他立刻就象只散架了的木偶一般轰然地跌落在地上,四肢无力的样子,嘴角却绷得紧紧的,只是一味地重复着,
“八月十四日……十四日……八月十四日啊……”
我和司机听久了,面面相觑,越发得莫名其妙。又拿这瘫软在地的老头没有办法,眼见着车上的其他搬家人员又在挥手示意让我们快回车上,不由地让我有些手足无措。正在为难之际,看见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子从另一条小径匆忙地向我们跑来。她径直跑到老头的面前,慌张地扶起他,
“爷爷,爷爷你没事吧!”
老头在孙女的搀扶下,勉强站了起来,却还是固执地抓着我和司机的视线,喃喃着,“八月十四日……十四日……八月十四日啊……”说着说着,还勉强地比划着手脚,眼睛竟然还渗出了泪光。
司机见老头哭了,不由地着急了。赶紧解释道,
“这位小姐,我们可没对他怎么样啊!他自己冲到我的车子前面的。”
那女子看了看我和司机,反而镇定地说,“不怪你们,是我爷爷给你们添麻烦了。他脑子有点不清楚……爷爷,我们还是回家吧……”说着,浅浅地行礼后,扶着絮絮叨叨的老头走开了。
“原来是这里的住户啊。”司机叹气,被这一搅和似乎也有些疲倦了。他随后拍了拍我的肩膀,“走吧。”
我点了点头。在回过身子的瞬间,灼热的阳光直刺进眼底,竟然有虚脱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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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家完毕以后,我心满意足地躺在新家的地板上,面对着乳白色的天花板上一抹隐隐绰绰的蜘蛛网,不由地感慨起美好的将来。
“啊……真是太美好的未来了……以后每个月要还2000块的贷款……这里离市区又远,上班要坐地铁,地铁似乎又涨价了……啊,这里的物业费是多少钱来着,貌似不便宜啊……”喃喃自语着,鬼使神差地忽然想到了那个老头,“八月十四日……呵呵,该不是这里交物业费的日子吧……”
第二天,去社区物业办公室登记一下新住的信息。老式的电风扇在头底卖力地旋转着,化成一道道稍纵即逝的圆圈,看得我有些晕眩。我擦着汗水,把目光艰难地从漩涡挪到桌上的表格,一边机械地填写着,一边随口地就问了,
“唉,这里的物业费是八月十四日交吗?”
“不是啊,一个季度一交的。夏季也不是那个日子交。”
“哦……那八月十四日,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吗?”
“……貌似什么都不是啊……等等,你是遇到那个老头了吧!”
我一惊,不由自主地就停下了笔,抬起头看着正在悠闲翻报纸的管理员。
“那老头啊,本来身子一直很健康的。前一阵子突发脑溢血,进了医院抢救。缓过来以后就不会说别的了,老是疯疯癫癫地跑来跑去,逢人就说‘八月十四日’,他家人也不知道这个日子代表什么。”
“是吗……”我听了,无端端地觉得失落,填完表格离开了。
原来,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啊……
可是或许,正因为不是特别的日子,才让人觉得神秘和特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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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接着,我在这个社区开始了新的生活。我的工作和网络有关,于是天天泡了茶坐在电脑前,点完一瓶又一瓶的眼药水后再奋力敲打着键盘。贫寒的上班族啊,甚至舍不得开空调,38度的天气也往往只是开大了窗户,期盼着来一场飓风让我凉快一下。飓风没有盼望到,倒是天天可以听见那个老头的声音。叫得厉害了,我停下手里的活儿,往窗户下望去,只看见那老头渺小佝偻的身子蹲在社区的中心广场上,撕心裂肺地用手捶打着胸口,
“啊……啊……八月十四日……八月……十四日……”一声凄厉过一声。又是隔了一会儿,他的家人才生拉硬拽地把他带了回去。但那余音却绕梁一般,久久地在社区里回荡着。形成耳鸣一般的震荡。
我不得不关小了窗户,回到电脑前,忽然觉得眼前一片茫然。
“切,我刚刚写到哪里了?”只得翻看起前面的记录重新写起。写得累了,不由甩着手指地咒骂道,
“都是那个死老头子……八月十四日……到底是什么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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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四日?”乘凉的大妈听见我的问题,彼此交换下眼神,忽然就掩嘴笑了,“小伙子,你是听那老头在社区里瞎叫吧,怎么了,我们可都不当一回事情的啦。”
“啊……只是觉得心烦,想知道他干吗这么天天地叫。”
“这就不知道了,或者是生日什么的,或许只不过是脑溢血的后遗症吧!”
“恩,那谢谢了。”
我郁郁得离开广场,背后满天的星斗正在悄然爬上墨蓝色的幕布。几分钟后,大妈们亮了灯拧了喇叭,在广场上跳起了欢快的秧歌。那红红火火的民族音乐仿佛一盏大灯笼点燃了夜晚的气氛,大妈们手里的红绸也宛如一片燎原的野火。只是我坐在一边的椅子上看着听着,怎么突然从那愉悦的鼓点中,隐隐听见了一个人的耳语,
“八月十四日……十四日……”
赶紧捧住了脑袋,清了清思绪。该死,我怎么也中了那个老头的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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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就这么一天一天地过去了,多亏得这个老头,我的工作效率一泻千里。
这天,上司打电话到我家。我接得晚了,因为之前不由自主地,一直痴痴地听着广场上老头撕裂的呐喊。
上司似乎是很生气,“你最近的效率太差了,那个PROJECT你处理完毕了吗?”
“啊……还有一点点就可以了。”
“全组的人都已经上交了,你还差一点点?”上司冷笑一声,“这样吧,截至日期之前你不能亲自交来公司,那你以后都不用来公司上班了。”
“我……”
“不用辩解。”说完,利落地挂了电话。
我无可奈何地翻看起文件,因为甚至不记得截至日期是几号了。终于在文件的角落里找到了,我随即惊出了一声的冷汗,是八月十四日!那今天呢?今天几号了?我奔到电脑前一看桌面,今天已经是八月十三日了。
该死,我到底是怎么了?这下,我仿佛被生活的无奈重新重重地揪回了残酷的现实,赶紧关了窗户,对着电脑奋力地打字。
“八月十四日啊……”
那老头的声音,却透过窗户的缝隙钻进我的耳朵里。象虫子一样嗡嗡地响着,撕扯着我耳蜗里的神经。我头晕眼花,写好的草稿竟然被我颤抖的指尖无意地DELETE了。再从头写起,起身倒了茶叶,泡了浓咖啡提醒。却是一个重心不稳,滚烫的咖啡溢在了手指上,我吃痛,手一松,咖啡竟泼在了电脑上………
这应该是我人生中最恶劣的一天了吧!我工作到第二天早晨,见满天的星屑都被朝霞融化,这才勉强把事情全部处理完毕。说起来,人的精神力量真的是很伟大的,当我全身心地投入工作,不知何时起,就没有再听见那诡异的叫声了。我心满意足,想着饭碗总算是暂时保住了。于是趴在电脑前稍稍睡了半个小时,我提起精神决定坐早班的地铁,争取在公司开门之时就站在上司的办公室前等候。
清晨的地铁已经有些拥挤了,但是我不以为然,只是慎重地抱着手里的文件。
我怎么可以失去工作呢,每个月还有2000块的贷款要还啊,若是被炒鱿鱼,我连下个季度的物业费都交不起了,大学毕业了还没有真正孝敬过父母,连女朋友都因为我没钱而不愿意结婚……这个社会的压力实在太大了,没有工作就象是士兵没有了武器,早晚是死路一条的……
正胡思乱想着,地铁的门开了。我听见广播里在播报着什么,
“八月十四日……”
什么?我难以置信,凝神地听,
“您好,现在是中山南路站……”
我一惊,这正是我要下的站啊!该死,怎么又犯糊涂了?我赶紧冲到门口,不顾已经亮起了警示的红灯,我一跃冲了出去,狼狈地摔倒在地上。但还好赶上了,门在我身后立刻地关上了,地铁呼啸着开向了黑暗中。
“幸好……幸好……”我喃喃自语着,立即收拾起了散落的文件。想要站起来,却发现摔倒时把脚踝扭伤了。每用一份力气就是钻心地痛,汗珠一点一点爬满了脸颊。但我不管不顾,看着地铁的大钟已经是八点四十分了,我一咬牙挺了起来。踉踉跄跄地往出口走去。跟随着拥挤的人群,渐渐地走向了地面。户外强烈的阳光让我有些眩目,绿灯似乎亮了,又似乎是红灯亮了?周围的人有的走了,有的没走,我恍恍惚惚地只是更抱紧了手里的文件。
啊,可以看见对面的公司大厦了。保安已经在开门了,我感动得几乎落泪。
我不会失业的,绝对不会……不顾究竟是红灯还是绿灯,不顾周围的人群是走了还是停了,我的眼里只有那栋大厦,那扇门,我毫不犹豫地冲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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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醒来的时候,人已经躺在医院了。我的脑袋裹着层层的纱布,连露出一双眼睛都是困难重重的。爸爸妈妈和上司站在我的床边,看着我眨巴眨巴的眼睛,纷纷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我想直起身子,却是一用力就疼得头皮发麻,只得轻声地问,
“我怎么了?”
“你来公司交文件,乱穿马路被车子撞了。幸好醒了,你已经昏迷了好几天了。”上司回答我,眉眼中凝着一丝内疚。
“是吗……那,文件呢……我的工作……”
“放心,你在上班的路上出事,算工伤,先调养身体吧!”上司连忙回答。
“那就好……”我惨然地笑了,“我怎么可以没有工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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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医院住了几天,我觉得身体没有大碍了,只是依旧容易疲倦。医生说我还需要多观察,尤其脑部受到重创,可能有些血块的残留,会影响神经。的确啊,常常在我独自一人时,能听见嗡嗡的声音。我闭上眼睛,就会渐渐地出现了那个老头的脸,
“八月十四日……八月十四日……”听得多了,我反而觉得平静,不禁喃喃地和那个声音一起吟唱着。
妈妈买了水果回到病房,听见我的低语,惊讶地问我,
“你怎么了?”
“啊……”我这才回过神志,淡淡地笑了,“没什么,我们社区有个老头子,疯疯癫癫的,逢人就喊八月十四日,害得我也跟着神经兮兮起来了……不过话说回来,八月十四日没想到是我的倒霉日,难道是老头预测到了?”
妈妈听了,脸色突然一变,
“真的?……其实,昨天妈妈拿了你新房子的钥匙去帮你拿点生活用品什么的,进了小区就看见许多穿着黑衣服的人,看上去是要去出殡。我听见小区里的大妈说,是一个老头子在八月十四日的凌晨突然暴毙了。是个怪老头子呢,自从上次脑溢血缓过来以后,就只会说八月十四日了。大家都不以为然,现在吃知道,原来老头是预感了自己的死期啊……”
“什么……”我听了,震惊到说不出话来。
“他们都在说,是什么奇妙的回光返照啊,人类临死前的奇异景象导致预知啊……其实动物不都有预感危险的本能吗?要我说啊,那老头在鬼门关里走了一趟又被拉回来,兴许死神和他说好了,八月十四日再来接他。又不许他告诉别人,所以他说什么出口,都成了八月十四日了……”
我听着妈妈轻描淡写的称述,她没有经历这半个多月八月十四的折磨,才能这么轻飘飘地说吧。想来那老头每一次地喊叫都是那么凄厉,原来真的是受到了地狱的邀请而不能自救。没有人理解他,他将死的恐惧全寄托在这一声声的喊叫里,怪不得成了束缚我的魔障……
啊,原来我工作到十四日的凌晨再也没有听见他的喊叫,原来,他是死了啊!终于,被如约的魔爪带走了……
我突然觉得冷,寒彻骨髓。眼前一黑,倒在了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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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次醒来,看见床边的日历,又是一星期过去了。妈妈在身边哭着庆幸我的苏醒,她告诉我,因为脑内又发现残余血块,我动了极其危险的手术,能够醒来真的是万幸了!
“孩子,你没事吧,告诉妈妈你没事啊……”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妈妈如此老泪纵横的样子,心中酸软,于是勉强地扯开嗓子回答她,
“还好啊,我没事……”
但妈妈的脸瞬间变得惊恐,仿佛是看见了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
“孩子,你再说一遍。”
“我没事啊!”
“孩子……你,你说的‘九月十四日’,是什么意思。”
我震惊了!
从那一刻起,不论我说什么,在别人的耳朵里听到的,都是九月十四日。
原来,我也被写到了死神的预约名单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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