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宇共高明

作者:松月山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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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六章


      正午,阳光正好,庭院里已经满院飞金——秋已渐深了。

      太子妃端坐在檐下,借着日光,穿着银白色的丝线,耐心地绣着一面极大的青色丝绸,丝绸上待绣的图案几乎快要绣完了。

      她绣得极为专注,动作很快但却没有被针尖刺破手指,除了飞速运动的手,她整个人就像一个入定的僧侣、一座安宁的石像。

      但她贴身的随嫁宫婢却已经坐不住了。

      不远处显德殿庭的吵嚷声隐隐约约地传来。

      这种吵嚷已经持续半月有余了,是太子身边得宠的近侍一直变着花样装扮滑稽,在那里杂耍、跳舞、摔跤取乐……任何人看见那个场面都会忍不住开怀的。他们每每逗得太子一笑之后,便可得到比月例更多数倍的赏赐。

      她看见过他们的妆容——脸红得像猴屁股,眉毛是绿色的,头发梳成总角髻……但连她这样的奴婢,都觉得东宫里弄出这样的场面太不好看。

      可是太子需要——她的太子妃说——“太子需要。”

      她真想问一问这位全东宫里最尊贵的女人:为什么不想一想自己的需要?除了新婚那一夜,你的夫君有没有再亲近过你?你知不知道暗地里已经流言如沸?

      太子和太子妃相敬如宾,但也只是相敬如宾而已。

      她忍不住问:“您这样自处,有什么意义?”

      “有。”太子妃垂下眼,轻轻抚过绸缎上被绣得平整无瑕的潇洒灵秀的字形:“殿下疲累烦躁,如果不能娱乐,他会发疯的。难道你忘了我从前……”

      听太子妃说起幼时家中受教之时光,小婢子也露出回忆的神情,说起昔年事来,她倒还有些怀念——苏家诗书清贵,自然规矩也是不少的,但比起东宫,可以说是非常自由了……

      说着说着,话题转回东宫——“陛下严厉,压给殿下的事务太重,他要提纲挈领、主持无失,再加上那一位……”

      她知道太子妃说的‘那一位’是谁——才华横溢、宠冠诸皇子的,陛下的嫡次子,越王泰。

      “加上那一位挑拣着时机从中作梗,每当陛下烦闷之际,怒火便发泄到殿下的错漏上来。”太子妃轻轻一叹,“殿下素来骄傲,如今分明已焦躁疲惫,又动辄被求全责骂,久而久之,心中郁气难消。似这般闹一闹,倒是好些。”

      宫婢点点头,不再吭声,任由那边吵嚷去吧。

      又绣完了一个字,太子妃搁下手中物件,起身展了展腰臂。

      宫婢又开口,喃喃道:“您贵为太子妃,何苦亲自做女红呢?”

      太子妃看了看她,又侧过头望向显德殿的方向:“不亲自绣,如何见得出诚意呢?没有诚意,如何帮得上殿下呢?”

      沉默中,显德殿庭的方向蓦地响起几声更大的吵嚷,像是有人搅闹。混乱了一阵,又忽然万籁俱寂。

      不好的预感浮上心头,太子妃整理了服饰,正要出殿去一看究竟,可走了几步,便戛然顿住。

      只因她已听见板正端肃淡漠的传敕之声——

      “方国丧之期,数县逢灾,边境纷扰,岂肆猥戏于庭?彼无行群小,恃主宽仁,藏奸卖俏,玷污储宫。即杖四十,贬罚出宫,以正视听。”

      话音落下,便是推搡声、行杖声、惨呼声、告退脚步声……

      漫长的沉默里,蓦地炸开杯盏器物摔碎在地的声响。

      太子妃只有轻叹——虽然东宫如今不如往昔严正,但也还算严密,偷偷在宫内如此娱乐原没有什么……必是越王前些时日遣人赠送节礼时探知了什么,后借太子保傅之口奏与陛下……

      据闻最近确有几个地方发虫灾、旱灾,边域又有异邦挑衅,侵凌州县,加之上皇大行,母后体虚,陛下本就憋着烦怒,自然火气是一点就着。

      可,当着太子的面,降敕打罚太子宠近之人……

      太子颜面尽失,积压的怨气也必将再无法压得住了。

      傍晚时分,太子妃遣人请示太子是否同去向陛下请安,果然遭拒。僵了一阵后,太子只携她去皇后处探病了事。

      自皇帝降敕责罚了太子身边作丑态嬉戏的近侍后,一连数月,太子再也未到君亲跟前延续那近乎空洞程式的‘晨昏定省’。

      起初,觉是太子赌气,李世民并未放在心上。

      然而此后,一天、两天、三天……一月、两月、三月……他再也没见到那熟悉的带着乖顺笑容的身影来问安。

      偶尔因为公事见到时,太子也严肃生硬,恭敬疏远,除国事外简直半句话也不愿意多说。

      每到时辰,他就觉得身边空了些什么,很是不习惯,但又无可奈何。

      他深知他的太子个性刚直倔强,显然是打算要赌气到底了。

      长期以来的苛求、疏远、责骂,更别提那次泄怒之举——尽管他亲自将那事归罪下人,杜绝了舆论对太子‘违背礼法’的攀污,但究竟算是在东宫毫不留情地打了太子的脸……

      或许,他的太子是早已心有怨怼,如今终于疲于掩饰,不愿再屈己作态了罢?

      但这不是他预料中的事么?

      只要太子不负气做下不该做的事,能担得住职责,怨一怨他这阿耶倒也无妨。赌气么…就任凭他赌气去罢。

      斜阳更晚,透入殿室,窸窣的书写声里,将皇帝素服黑幞的小半个身子分隔在阴影中。

      皇帝写罢一道手敕,交与内侍。

      待传敕内侍的脚步声渐不可闻,殿中正坐着的长孙无忌缓缓开口——

      “承乾那里,我已经劝说过了。”

      皇帝望向殿外,无言许久,才道:“我让他参与治田、外交、军备、度支,是为将未来两三年内出兵征讨的筹备交给他来办。让他执掌这举国上下最重要的军务,到时大战一发,他在后方统筹接应主帅,大胜之后,朝野心服,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还权给他,让他监国。”

      说着,顿了顿,轻轻一叹,似乎是恨铁不成钢:“军事是事关生死存亡的大事,不能疏忽错漏,所以我才会对他如此严苛。可是他近几个月不知怎么了,办起事来三心二意、错误频出。在东宫里,在国丧之期,竟然一副荒唐模样!我不敲打他,还怎么把重担交给他?我怎么能不着急呢?”

      长孙无忌凝望着皇帝,两颊原本绷紧的肌肉蓦地舒张,露出一分自若的笑意来:“陛下说得有理,臣会好好规劝太子。”

      内侍忽秉:“陛下,太子妃求见。”

      李世民一怔,旋即露出几分了然欣慰的神色:“请她进来。”

      太子妃携一俏婢进入,倾身跪拜:“新妇拜见陛下、阿舅,愿陛下、阿舅安康。”

      她的表情淡然而亲切,一点也不尴尬紧张,仿佛站在她面前的,不是正和他的丈夫关系僵硬的天子。

      “赐坐。”

      李世民看着眼前端庄识大体的儿媳,不由愈看愈是喜欢,笑道:“昨日听皇后说,同你谈话很是舒心。”

      太子妃微笑欠身:“既如此,新妇愿多多陪侍母后。”

      说着,示意身后俏婢捧着一叠丝绸样的东西献上——

      “将逢中秋,国丧之期,举国不得宴庆,但儿、媳不能不拙备心意以度节时。此乃亲绣‘兰亭’一副,青白二色,可制春夏绣屏,特献与陛下。”

      宫婢们上前展开丝绣,竟是青底白字双面绣成的《兰亭序》,看起来雅致脱俗。

      连一旁的长孙无忌的眼睛也蓦地亮了——这一副屏绣,若真是太子妃一手绣成,少说半年。如今恰能在这尴尬时候拿出来缓和君储之隙,只能说他这甥媳深有远见。

      李世民起身走到屏绣前鉴赏,内侍持灯映照出一处处精致的细节。看着看着,皇帝眼中笑意更深:“好。颇具神韵,可见用心。我收下了。”

      宫婢小心卷了丝绸收起,皇帝当即下令命内侍监制作绣屏。

      “及至中秋,虽不可赐宴,但可赐你二人共食祭月的月团,以承月神之福。”

      “儿、媳等拜谢陛下。”

      东宫显德殿。

      “殿下为何不同太子妃同去?”长孙冲亲自研着墨,只觉得殿室内静谧得像是古刹里积灰的旧书阁,终于忍不住开口。

      李承乾面无表情地对着屏风上贴着的地图看账,忽然问:“你痛苦而又不能发泄的时候会怎么做?”

      长孙冲想了想,答道:“睡觉。”

      “睡醒以后呢?”

      长孙冲停了研墨的手,松了松腕子,用目光示意一旁的近侍代劳:“睡醒了再说。”

      “没有用。”太子道,“做梦也会梦见。所以只有做事。让别的事填满脑袋,才能不陷进去。”

      长孙冲顺着太子目光看着地图——“为什么要看大西北?因为战事吗?”

      “对。”太子搁下粗糙的摘记账册,提笔在纸卷上记录着什么,“大唐要发兵了,就在这一两年内。”

      长孙冲皱起眉:“不是一直在发兵么?”

      “正因为一直在发兵…”太子手中的笔杆圈画着西北及境外地域,“异邦挑衅,陛下看似不耐,屡次派兵示威了事,实则这几次的行动已经串成了一条线。”

      “如今许多事都依靠着巧妙的维系才得保存,只论这‘经商’一类,背后就是商贸通道之控制、各族民众之安睦。”

      这看似生硬的话题转折被长孙冲听懂了,因为随着笔杆赋予的具有特殊次序的路径,边地那几次看似平常的行动忽然有了关联,甚至变得再明显不过——掩饰、侦查、试探——商贸通路——他惊呼:“陛下已在筹划西北部疆域了?”

      “是。”太子点头,但毕竟不能说出自己的先知,只能笑道:“不怪你看不出,目前一切确同从前一般平常,且更有国丧。是我周流尚书省许久,参知政务,不难体会陛下深意。”

      “出动大军开疆拓土,必得要至少为期一年的筹备……”太子凝望着地图,渐入沉默。

      长孙冲也不再说话。

      因为他已看出,这段时间里,太子手头的账目越来越粗糙扼要,地图上的勾点也越来越明晰干净,只因对太子来说,繁细账目和地方详情已化作成竹在胸。

      太子沉默做事,唇部轮廓变得更加冷硬——似乎只有这样的冷硬,才能阻止他心里的痛苦刺伤他,才能压制情绪、保持理智。

      太子究竟为什么痛苦?

      他没有问,因为他知道太子不会回答他,也答不出。

      有些痛苦,除了自己,本就是无法向任何人倾诉分担的。

      长孙无忌依旧常到东宫‘做客’,朝廷也的确如太子所料,无声无息地开始了外战的筹备。

      外战筹备对朝廷的事务几乎算是无所不包——大军的行军后勤、地域协作、征战地的情报网联络站、盟友、协军、调集军力、布局筹划……不止为一战、一国而备——毕竟不能谋全局便不能谋一隅。

      才经熟了许多政务的李承乾不由得又开始焦头烂额起来。

      但很快,阿舅就从府上为他取来了能解忧的好东西——武德年间的天策上将掌国之征讨时,将自己统筹军备的各类心得经验去芜存菁地写下了不少。后来,这些东西就被关系亲密的长孙无忌收藏了起来——或许对修律也有参考价值——此刻翻找出来拿给太子,竟是恰到好处地派上了用场。

      国舅陆陆续续地翻找着,太子便来者不拒地参看,一面参看,一面打理陛下渐次地加在他肩上的事务,参与兵部议事愈加频繁。

      每当统筹诸务不能允谐,他便反复领会着这些旧稿,记录心得,渐渐地,他亲笔写下的东西竟比那些旧稿的两倍还要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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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发表时间:3个月前 来自:内蒙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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