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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抱有期待
已经是初七了,路上人也没有那么多,顾岳麟和孟思沉默地开着车。过了一会儿,孟思低下头叹了一口气,打趣一样跟顾岳麟笑了笑:“我爸妈,是不是比你爸妈还吓人啊?”
“他怎么能……随便提离婚呢?”顾岳麟皱起眉,手心把方向盘都握出汗渍,“他们一边觉得结婚很重要,不能儿戏,一边想着离婚了要怎么办?这算什么事情?”
“不是他们不正常,是我们太奇怪了。”孟思笑了笑,心情似乎放松了一些,从包里挑出一些葡萄挑着给顾岳麟喂了一个,“金钱的交换、资源的互予、这些才是婚姻为什么存在吧?还有什么时候要孩子,如何分配财富,如何管理家庭账户……钱很重要啊,有钱的顾同学。”
“那孟老师你为什么当时拒绝我爸爸妈妈?”顾岳麟沉默了一会,稍微转头看了一眼孟思。
孟思沉默了一会:“……好学校引入更多好老师,好老师匹配好学生,坏老师匹配坏学生,这好像是一个常识。但是这个正确吗?我自己知道我,我的性格就适合家庭参与越少的孩子我越能教好,有的老师教学能做好但是传达就会出现问题,有的老师需要家庭参与,有的老师对纪律很重视,而到了分科之后,还有教学内容偏重的区别。老师的好和坏,是谁判断的呢?”
“相对的,有的孩子需要我这样的老师,有的孩子就适合被老师无死角监控,有的孩子特别喜欢梅老师那种展示的舞台。孩子的好和坏,又是谁判断的呢?”
顾岳麟听着孟思的话,陷入了沉思。
“倘若恰好,适合的孩子遇到适合的老师,就可以使得他个性和人格向正面的方向肆意生长,但是遇到不适合的,打压、不认可就随之而来。这些好与坏的标准是没有意义的,每个人未来目标不一样,他们如何成为一样的人格?这种好坏的匹配只是为了……最好的孩子有最多的选择。”孟思挠了挠头发,“我知道教育公平这种问题太大,不是我一个小老师应该讨论的,但是我就真的很想知道,是谁,告诉我爸爸妈妈,我去教民工子弟的孩子就是丢人现眼,是谁告诉我的领导,我们幼儿园就只能拿着全区最差的教育补贴,老师晋升的机会也是全区最少。为什么?看成绩吗?青岩港随便可以组织几十万上百万的教学活动就为了所谓拓宽一下视野,而我现在只能带着他们在操场在屏幕认识什么是动物。我们的孩子凭什么学得过他们?这根本上就是不公平的。”
“孟老师是想要帮这些孩子吗?”
孟思摇摇头:“比十字路更可怜的孩子太多了,我们还有十几个帮扶幼儿园呢。我想……你不要笑我,”在确定看到顾岳麟点点头之后,孟思才吸了一口气继续说下去,“我想改变这一切。”
“比起我自己去做逆行者,我更想知道有没有办法,让这种牺牲和逆行本身就消失掉。资源不平等是必然存在的,但是资源本身就是伪命题,钱如果不花到最重要的地方,钱就没有意义,而教育也是几乎赔率最高的行业。优秀的学校最大的特点是有足够多的资本不断尝试,就像是玩游戏,你有十抽对方有一百抽,你只有很小概率可以超过对方。”孟思揉了揉自己的安全带,有点害羞又有点期待地说着,“但是,教育不是抽卡,不是纯概率事件,。怎么提高使用效率,怎么能让普通学校一点点有限的经费花得更有意义。而且,孩子不仅仅会活到大学,我们的性格养成时间段几乎都在完成非人格培养的事情,最后这个人究竟什么性格全看天地缘分。我觉得这是有问题的。不要急于一时,不要因为现实困境就放弃。如何在无法改变社会不公平的本质情况下更大程度让孩子受到平等教育,这才是我的理想。”
孟思的侧脸上露出一点点饱含希望的笑容:“没有办法一对一,没有钱去补课,这是他们的现实困境,我不能解决前置资源匮乏的问题。但是到我这里,到了教育这里,如何让他们追上青岩港的孩子,如何让他们在几十年之后不变得庸庸碌碌,如何让他们表现出人性的轻快自信,对自我的肯定与坚守,这才是我想解决的问题。”她眨眨眼睛,看向顾岳麟,“你不觉得徐闻就是很好的例子吗?他性格是内向的,这是他的底色,但是自卑不是,我不希望他丢弃底色,但是我也不愿意看到他变得自卑。他内向安静,他就是这样的他,再往里深挖,他的内向安静又会是来自于他对思考的偏好,对快节奏社交的不适应。人格就是这样一层一层挖出来的,任何人都有适合的事情,只要能找到适合的领域,大多数人都能过得比较自在,工作也不会那么疲倦。”
顾岳麟点点头:“是。”
孟思又开始害怕对方的不耐烦,害怕顾岳麟对这个话题也毫无兴趣,她很想倾诉心中的想法,但是这些话题如此无聊,不知对错,让顾岳麟去理解,就好像强人所难一样。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孟思忽然就打住了话匣,低下头从包里开始试图找点东西出来。
“我幼儿园的老师,我记得……”就在她装作找东西的时候,顾岳麟开口了,表情说不上是狰狞还是惘然,“我记得她很高,穿着很不错,她很喜欢抱着我,或者把我当成榜样,叫其他孩子向我学习。我长得很好看、我成绩很好、我天赋很强、我爸妈都很厉害,所以我总是收到优待,那种优待让我觉得烦闷。我们一个班有五个分科老师,有班主任,有两个抚育员。他们昼夜不分地穿行在班上,他们把我们拽到这里又拽到那里,我第一次去北极的时候就是幼儿园大班,我们坐着船在里面听一个外国老太太讲述北极熊如何生活,回来之后我们去大学参加什么课程,然后就去讲演。”
“我不知道别人怎么看,但是我只觉得无聊。”顾岳麟很少提及自己内心深处的想法,孟思没有打扰他,只是静静听着,“他们的好,他们对我格外的包容,一天两天还会让人觉得有趣,但是长期积攒下来只剩下无聊。他们不是夸奖我,不是喜欢我,是喜欢我获得的成绩,是喜欢我父母的地位,是喜欢我生来的外貌,而不是喜欢我本身和我所喜欢的一切。”
“我当时总感觉,我和自然是有联系的。”顾岳麟歪了歪头,“自然不仅仅是海沟和山脉,也不是只有南极北极,阳光雨露,泥土树木都是自然,当时我特别想要站在那种环境里不要有人打扰。我不知道我在找什么或者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是我很需要。我需要安静,我需要回归自然,我需要盯着蚂蚁看一个下午,我需要自己去看那些庞大的标本,幻想他们活着的样子。我发疯一样想要安静,但是我没有安静。”
“无穷无尽的赞美,无穷无尽的夸奖,无穷无尽的奖状也好成绩单也好……堆在我家楼上,因为没有干燥剂,后来有几个箱子长出霉菌,又被虫子啃坏,黑色的豆大的虫子爬在白色的纸上面,那些纸因为潮湿,留着褐黄色的斑点,一个个陈旧的斑点落在红笔的痕迹上面。”顾岳麟笑了笑,“那我是第一个培养皿。”
孟思有点讶异,随后轻轻拍拍顾岳麟的肩膀:“不过,目前你能回到生物研究这个领域里面,未尝不是一种幸运,对吧?”
“要是没有老周……我早就放弃了。”顾岳麟叹了一口气,“要不是老周拿着课题,恰好他的方向也是我想要的方向,我又怎么会回来?我去钓鱼、去种树、去流浪,干什么不比干这个好。”
孟思没有说话,手里摩擦着家里带出来的小橘子:“其实,我挺幸运的,我感觉。”
“我肯定没你聪明啊,也没有那么明显的优势,而且我性格也不是很好。”她努了努嘴,“不过,感觉在关键的时候总会有人帮我,告诉我我做的是对的。我的霍老师,周园长,还有我跟你说过的那个把我介绍给周园长的妈妈。他们好像都会在我难以维系的时候帮我一把,让我觉得我还能坚持一下,让我觉得我的努力好像还有那么点意义。”
孟思自己跟自己犯嘀咕的时候神态会有点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孩子:“我跟你不一样嘛……什么个性教育、素质教育,到了我们这一层就是各种奇形怪状。我爸爸妈妈也一样啊,他们不也说过什么你开心就好,你做好自己就好这种不切实际的话吗?但是架不住另一头更现实的价值观牵引他们再去逼迫我做些什么。”孟思哼哼了几声,歪着头看顾岳麟,“一个人长成世界不喜欢的样子,不被理解是应该的,被理解才值得惊讶……我就只能这么安慰我自己。我是少数嘛,我是异类嘛,也不是什么好词,跟别人不一样总是值得羞耻的。”
顾岳麟皱皱眉:“我不觉得羞耻。”
孟思想了想,下巴抵着膝盖:“也不是羞耻……更多是害怕吧?我并没有比别人更无私、更聪明、更坚韧,连我也说不出我哪里和别人不一样,但是我似乎就是不一样的,我想的我所见的其他人似乎看不见,而其他人想的和所见的我又不理解。”孟思歪着头看看他,“你知道你要什么,你很坚定。但是我不是,我徘徊很久,我也不清楚这是不是正确的。”
“可是你说得很好,教育应该是平等的,不平等是因为社会不平等,如何在教育这一个环节尽可能让不平等尽可能减少,这是个很值得研究的问题啊。”顾岳麟一边开车一边不吝啬表达着欣赏,提到自己家的事情就忍不住撇了撇嘴,“你爸妈不理解也正常,我爸妈也不理解我啊,他们就觉得我哥好。”
“你哥哥确实很好,但是你也有你的好。”孟思手指划了划车门,“你的好不容易被看到而已,而且你也不喜欢把别人容易看到的东西展示出来,不是吗?”
“唔。”顾岳麟含糊地答应了一声,皱起眉,“我只是……”
孟思却似乎对他内心的想法早有察觉:“太轻易的喜欢没有任何价值,只会助长焦虑和盲目。从小到大你可能已经接受了太多那种轻而易举的喜欢,对于其中吸引人的部分也已经没有太多兴致,就只会厌倦它带给你的麻烦,然后就想着,哎呀……要是有个人欣赏我不是因为任何外在的因素,不是因为我轻易做到的任何事情就好了。”
顾岳麟沉默了一会,孟思转过头看着他:“但是啊,顾同学,它们也是你的一部分。你不喜欢的、属于你的那些东西,同样都是你,它们不是整体中可以被随意抛弃的部分。甚至你可以认为,你所讨厌的你的那一部分,你不希望别人欣赏的你的那一部分也是你滋养真正的自己的养料,还是应该去接受他们。”
顾岳麟把车沿着下坡开到了收费站,表情却有点阴晴不定:“……我们停一会,孟老师。”
孟思茫然了一会,点点头:“哦,那你……”
车刚刚停下来,孟思刚刚想松开安全带,顾岳麟突然地歪过身体,手扶着孟思的肩膀像是急不可耐一般吻了上去。大概几秒之后就分开了,顾岳麟表情又纠结又难过又热烈,就好像全世界所有情绪都杂乱泼洒在他的脑海中那样:“我今天很生气,很生气……孟思你的爸爸妈妈给你做的打算,似乎都基于我们会分开。我真的很生气,我很想发火,我不知道要怎么告诉他们,我不想离婚,我看不到任何我们会分开的可能,但是怎么说都好像是在说胡话一样,怎么说都好像是小孩子发脾气。”
孟思缩在自己的位置上,被亲得一下懵了神,手指指节下意识抵住嘴唇,似乎在做聊胜于无的防备:“……本来就……他们本来就是这种很现实的……”
顾岳麟相当不爽地啧了一声,用手拽住孟思的手腕,又亲了上去,这次亲得更狠了一些:“你也这么想吗?你爸爸妈妈想的是不长久所以快速变现,那你呢?你为什么从来都是保持这种不近不远的距离?家里为什么永远都是那么一点点东西?为什么从来不问我去哪里?什么事情都跟我保持距离,什么事情都好像可以理解包容?这算什么?陌生人吗?”
孟思抿了抿嘴唇,没有说话。
顾岳麟看着孟思的表情,心里也一点点明白过来,眼眶微微有点泛红:“你也觉得我们会分开,你没打算从我这里获得什么,但是你觉得会分开,所以什么事情我们结婚是什么样,现在依旧是什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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