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雍纪事

作者:秦关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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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病痛


      寅时,夜色犹存。街巷上冷清清的,四处散着爆竹燃放后的焰尘。陈听宋忍着一身寒意,小心翼翼地从偏门出了镇北侯府。
      侯府外的墙角停靠着一辆马车,长岁给他披上狐裘,有些担忧,“陛下,您傍晚出宫,真是叫奴才好找。这么凉的天,小林将军也不给您多穿点。”
      陈听宋喉间有些泛痒,说话也带着鼻音,“快回去吧,免得误了早朝。”
      长岁叹了口气,“朝服与早膳都在马车里了,您记得把药也喝了。”
      陈听宋钻进马车,借着厚厚车帘的掩护才敢放心大胆地猛咳一阵。定是两人昨夜一同盖一条被子的缘故,
      他忍着头晕换好朝服后无力地瘫软在坐垫上。好热......他面上泛着病态的酡红,细长的手指无力地伸向被汗水浸透的衣襟......不行,不可失仪,朝臣们会有非议的......指尖终是在触及的前一刻停了下来。
      今日还要上早朝、批奏折,他必须清醒。
      他挣扎着坐了起来,斜靠在软枕上,打开手侧的食盒,挑拣了一番后端起那碗翡翠羹。虽食不甘味,但也好歹让他的身子热了些。
      食盒的最上层还放着那碗黑漆漆的苦药汁,他端起来迅速喝下。
      日日与这倒胃口的东西作伴,他本该早已适应苦味,可今日不知是马车颠簸还是他受了寒,药汁一入喉便引得他胃中一阵翻江倒海。
      他起身跌跌撞撞地拉开车帘,吩咐道:“长岁,停、停下——”
      长岁看见他那双烧得通红的凤眸,大惊失色,立即勒起马缰,伸手去搀扶他,“陛下,您慢些。陛、陛下——!”
      陈听宋脚下酸软,直直栽进他怀中后便昏了过去。
      两人额头相抵,烫得令人心惊。
      长岁将他放回车厢中,狠狠一抽马鞭,全力向皇宫赶去。
      “太医,太医在哪——快传张大式——!”长岁抱着陈听宋一瘸一拐地冲进寝殿,用力嘶吼着。
      欢荷正坐在偏殿烹茶,闻声前来,“大早上的你吵什么,小心犯了宫规......哎呀,陛下!我去喊太医!”
      片刻后,张大式拎着医箱进来,把脉后凝眉道:“陛下肌肤燥热、脉象紊乱,似乎不是伤寒之症......”
      欢荷给陈听宋额间敷上沾水的丝帛,眼泪簌簌落下,哀声道:“那陛下他......”
      张大式说道:“下官会尽力保陛下无虞。”
      欢荷仍在呜呜咽咽地哭,长岁说道:“有劳张大人,此处无主事者,咱家先去请太后来。”他一踏出殿门,便撞见林承元赤膊跪在阶下,身上鞭痕道道。
      他心下生气,说话也不免刻薄了些,“小林将军好灵通的消息,这么快便来了。不过事情既已发生,你做这幅样子要给谁看?”
      林承元原本挺直的腰杆弯了些许,“今日罢朝,阿隽极少如此,除非病痛。所以他到底怎么样了?你通报通报,让我进去看看他。”
      长岁怒火不减,“陛下这几年旧疾久久不愈,一直要凭借药物来压制病情。你明知陛下身子虚弱,还哄骗他去看什么劳什子庙会!现在陛下受了风寒,昏迷不醒,想必你很高兴吧。”
      这些话完全是往他的心上刺,林承元眉眼低垂,“承元自知有错,故特来赎罪。还望长岁公公通融,让我看阿隽一眼。”
      长岁不看他,快步向外走去,“咱家还要去请太后来,告辞。”
      林承元这几年在边关别的不说,“变通”之法倒是已融会贯通。
      他见长岁离开,便匆匆闯入寝殿内。欢荷跪在陈听宋床畔,泪眼朦胧地回头看他,“林公子,陛下他、他今早回来便是这副样子了......”
      林承元坐上床榻,拾起帕子重新浸湿后轻柔地擦拭着他的面庞,“张大人医术高明,阿隽会好的。”
      欢荷抹了抹泪,“陛下前年除夕时为显恩宠,在宴上敬了群臣几杯酒,当夜沐浴时便染了风寒。那次风寒凶险得很,奴婢说句大不敬的话,差点要了陛下半条性命。陛下平日虽时常出宫,但都是白日,这次怎么会在宫外待整整一个晚上啊......”
      林承元默然垂首,心下五味杂陈。
      “呜汪~”
      一只毛色雪白的大犬走到床畔,轻轻舔舐着陈听宋热烫的手背。
      林承元盯着它看了许久,犹豫道:“鹄苍?”
      “呜......”鹄苍依旧舔舐着,喉间溢出哀切的叫声。
      两日后,欢荷见长岁又是一人回来,愤愤道:“太后娘娘前日头晕,昨日崴了脚,今日又是什么借口?陛下都这样了,她可真就一眼也不来看!”
      长岁面色冷得仿佛能落下冰碴,“今日她老人家说是昨夜魇着了,还在歇息呢。都是借口,我看她就是因为陛下拒绝与她挑中的人定亲而怀恨在心罢了,枉费陛下平日里对她那么好!”
      林承元半跪在床榻旁,专心照料着陈听宋,闻言皱眉道:“妄议太后乃是大罪,阿隽平时太纵着你们了。”
      好吵......陈听宋迷迷蒙蒙地睁开眼,喉间似利刃划过一般嘶哑,“嗬......”
      枕畔骤然一沉,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凑了上来,手背传来温热的濡湿感。他无力地抬起手,顺着毛轻抚几下,“鹄苍......咳......”话音未落,一股浓重的铁锈味便充斥着他的鼻腔,叫人愈加难受。
      “阿隽,你醒了!快传太医!”
      陈听宋侧首看去,直直撞入一双疲惫至极的眼眸,“林......”
      林承元唇边长了青色的胡茬,动作轻柔地扶他坐起,给他盖上狐绒后又往他背后垫了几个软枕,“阿隽,渴不渴,我去给你倒些茶水。”
      陈听宋尽力压下嘴里的血腥味,摇了摇头,“几日了......咳,拿奏折来......”
      林承元无情地拒绝他,“你昏睡的这两天里议事阁诸臣已将政务处理妥当。你好好休息吧,批阅奏折这事你想都不要想。”
      前几日他刚刚颁旨收回西南部族首领的铸铜权,但那里一直是部族自我管理,为防有人欺上媚下,他必须时时关注。他靠在软枕上,执拗地看着林承元,有气无力的声音渐渐冷下来,“朕自己有数......咳,不劳你费、费心......”
      林承元回视着那双泛红的水润凤眼,内心硬如磐石,“你是因我才受的风寒,我还就管定了,陛下要以龙体为重,只要我在这,旁的事你休想。”
      “你——咳......”陈听宋怒急攻心,咳出的血染红了洁白的狐绒。
      “阿隽!”林承元慌忙伸手去扶他,却被他一巴掌拍开,“阿隽,抱歉。”
      陈听宋勉力转过身去,半晌后幽幽叹了口气,“子非我......安知我之忧愁......”
      林承元拉过他的左手紧紧牵着,“我虽愚钝,不知你的忧愁,但我想尽力护好往日牵着我右手的人。阿隽,我已备下桂花糕,只要你好好养伤,那些便都是你的。”
      陈听宋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他唇畔的胡茬,轻轻地回握着他。
      片刻后,张大式拎着医药箱进来,匆匆跪下请安后便将手指搭在陈听宋右腕上把脉。
      “张大人,阿隽如何了?”
      张大式拱手道:“下官要为陛下施针,还望诸位回避。”陈听宋缓缓眨了眨眼,“你们都出去吧。”
      众人出去后,张大式跪地叩首,面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您脉象紊乱,却不似风寒之相,微臣无能,不知陛下身患何疾......”
      陈听宋面色不变,“朕还有多少时间?”
      张大式又磕了个头,“长则三年,短则十月。陛下容微臣一些时日,微臣会尽力研制出药方的。”
      陈听宋淡然摇头,全然没有知道自己命不久矣的惊惧,“不必安慰朕,朕的身体怎么样,朕自己知道。况且你是太医院使,于诊断病痛上从未出过差错。为免朝堂动荡,脉案上就按着风寒来写,你再给朕煎些能止住风寒症状的药来,见效越快越好。”
      张大式惊出一身冷汗,“若为外在光鲜而一味服用猛药,只会掏空您的内里。此举极易伤身,还望陛下收回成命。”
      陈听宋猛烈地咳了几声,勉力笑了下,“生死有命,何必强求。朕本就旧疾缠身,再多这一桩又有何妨。只是现在朝中事务繁杂,朕必须早日摆脱眼下这副病怏怏的模样。好了,张爱卿,你下去煎药吧。”
      皇命难违,张大式不再言语,磕了个头后起身前往太医院择药。他甫一离开,林承元便急匆匆地进来,“阿隽,你怎么样了?”
      陈听宋面色如常,随口胡诌道:“我好多了,张大式说我明日便可下床走动了。这几日辛苦了,你回去好好歇息吧。”
      林承元敏锐地眯了眯眼,“你是不是想支开我,然后又开始糟践自己?”纵使被戳破心事,陈听宋也没有露出一丝破绽,“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林阿衡,你多心了。”
      林承元狐疑地盯着他,“横竖军中也没有其他的事情,我会留在苍梧宫照料你,直到你大好。”
      这人怎么变得这般难缠,陈听宋暗自咬了咬牙,若是再拒绝,他必然起疑,只好硬着头皮先应允下来,“好啊,只是要先派人告知外祖和舅舅一声。”
      林承元切断了他最后一条退路,“无妨,我早就同他们说过了。”
      翌日,雪白的大狗闯进后殿,毫不见外地扑到了柔软的床铺上。
      林承元身上只穿着条亵裤,顺势坐到床上,半抱住它,趁手摸了两把顺滑的毛发,“鹄苍,怎么只有你一个,阿隽呢?”
      陈听宋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见状走到床畔,伸手想要把它抱下来,“抱歉,叨扰你了,我这就带它走。”
      林承元眼睫微颤,伸手拦住他,“无妨,它既喜欢这儿,便让它多待一会儿吧。”
      陈听宋在他身侧坐下,“苍云郡刚送上来两匹汗血马,朕想着你也许会喜欢,便做主给你留了一匹。”
      林承元笑道:“你今日竟如此大方,还特意亲自跑来同我说。”
      陈听宋面色冷淡,“朕一直都很大气。”
      林承元瞥了他一眼,转而看着淡紫色床帏,“陛下大手一挥,就送给臣属贡菊,真的很大气。”
      陈听宋微怔,“还生气啊,就几盆贡菊罢了,库房中多得是。你若是喜欢,那些随你挑选。”
      林承元轻笑一声,转身狠揉着鹄苍那毛茸茸的头顶。
      “呜~”鹄苍乖顺地凑了上去,尾巴摇个不停。
      陈听宋瞥了一眼,仰靠在大狗身上,顺毛摸着,“我从不许它上床,你太惯着它了,小心床上都是犬毛。”
      林承元认真地盯着他的脸看了许久,俯身轻唤道:“阿隽。”
      两人相距咫尺,近到可以看清对方面上细小的绒毛。
      看着眼前人微微起伏的胸膛,陈听宋没由来地有些热,慌忙移开眼神,有些语无伦次,“你,作甚?”
      林承元摘下沾在他发丝上的几根白毛,喉间溢出一声浅笑,“小花猫。”
      陈听宋想要往后挪动些许,却抵到了大狗。他微微侧首,睫毛颤抖地不像样,“下、下去,你压痛朕了。”
      “我不。”林承元没有起来,反而埋首在他肩颈处蹭了几下。
      这动作像极了他往日蹭鹄苍肚皮的模样,一股热潮迅速升腾,染红了他的面颊。
      见推拒不能,他眼珠一转,声音温和下来,“阿衡哥哥,我这两日喝了张大式开的药,已经大好了。听说福安楼新上了不少菜式,能不能......”
      林承元不为所动,“胡说,哪有那么快就好的。”说罢,从袖袋中掏出一个纸袋放在床上,“这里面是允你的桂花糕。”
      陈听宋悄悄伸手把纸袋划到软枕下,声音冷了下来,“那你起来,别想抱我。”
      林承元深吸口气,容光焕发地起身,换好衣衫后就往外走去,“我去马场看看你赠我的宝贝,外面寒凉,你莫要出去。要是我回来发现你不在......”说罢,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陈听宋面色平淡,“知道了。”
      林承元走后,陈听宋笑了下,大摇大摆地走出殿门,却见长岁面色焦急地走了进来。“陛下,西南部族......诸位大人都已在议事阁等着了,您快随奴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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