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白果镇
“去南极看企鹅。”尹芮裹着被子坐起来,懒懒地掀着眼皮,“还有极地大冰山。”
“南极……”江麟手指定在手机屏幕上,“好。”
“好?”尹芮不可思议地瞪着他,“你认真的?”
不过是忽然想到了,生出了这么个念头就说了出来,但任谁都知道眼下不现实。
“列入计划清单,从长计议。”江麟老神在在,“我们会一起去南极的。”
尹芮见他在手机上记录了什么,伸长脖子看了看,什么也看不见。
“备忘录。”江麟主动说,“虽然我记性好,但双重保险有备无患。”
尹芮嘴上嘁声,心里竟隐隐期待。
江麟手机突兀的响起,点在屏幕上的手指忽地悬空,既没挂断也不接通。
直至铃声终止,又重新响第二遍,第三遍。
尹芮皱了眉:“催债的?接啊,好吵。”
江麟按下静音键,拿着手机去了阳台。
关门的一瞬间,接通了电话:“妈……”
之后就什么也听不见了。
尹芮透过门上玻璃,看见江麟垂着头,手机贴在耳边,后背微微弓起。
“你怎么回事,大过年的不回家!说不回来还真不回来了?你以前挺懂事的,怎么忽然就变这样了?”葛佩琴质问的声音从话筒里飘过来。
江麟一贯淡淡地语气:“那不是我家,你知道的。”
从小到大,葛佩琴当然清楚自己对这个孩子揣的是怎样一副心思,小时候能糊弄,后来大了,他未必不懂。
那层薄如蝉翼的母子缘分将破未破,堪堪维系着彼此最后的体面。
葛佩琴放缓了声调:“不管怎样,你找时间回来一趟,寒假又不是一天两天,我给你爸说的是你没买到年前的票。”
“你没告诉他不用再养我了,之前的钱我也会慢慢还。”江麟手指在阳台栏杆上的一块腐朽铁皮处搓了搓。
这事儿他早前提过,当时葛佩琴听了就过了,并没当回事。
葛佩琴噎了两秒:“江麟,你想干什么呀?”
高考过后,葛佩琴才得知江麟另外报考了南清大学,并拒绝了保送的京大和家里给的大学费用。他在家从来话少,没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但他一向听话顺从,家里让怎样就怎样,从未反对过。破天荒头一遭,竟然就搞了这么一出。
京大是一等一的好学校,保送京大的消息早在江家传开了。虽然不是亲生子,但也是家里养出来的,江佑平特别长脸,那段时间对葛佩琴也格外的和颜悦色。
“京大保送不去,好好专业也不念,你到底想干什么?”葛佩琴耐着性子试图讲道理,“南清大学最后不也同意让你念了,你还要闹什么?”
“妈。”江麟心平气和,“我以前没有能力选择,所以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今后……我只是不想再寄人篱下了。”
葛佩琴急道:“什么寄人篱下,我是你妈,他是你爸,那是你家。”
江麟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如果当初,我精神也不正常,你会像放弃我爸那样放弃我吗?”
前后都在说“爸”,说的却不是同一个人。
葛佩琴还没说话,江麟替她答了:“你会。”
他继续道:“他不知道吧,你没告诉他我爸去世的真正原因……”
“够了!”葛佩琴阻止他往下说,“盛海明他是自己有病,跟我有什么关系。过去这么多年了,你现在是在怪我吗?”
上一辈的事,江麟没资格怪谁。
“妈,我只是提醒你,我是他的孩子。”他的病有遗传概率,你会再次毫不犹豫舍弃我。
“你是正常的……”
“是吗,当初只是测了智力而已,智力和精神病不冲突。”
“不会的,你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如果只是没发作呢?”
听筒对面沉默了。
一股酸涩在胸腔里翻绞,江麟咬着牙:“趁他还不知道,趁什么都还没发生,趁我现在还正常。”
几句话,江麟说得无比难受,而更让他难受的是,葛佩琴在沉默的认真思考。
“不管怎么样,你先回来一趟,不然我没法解释。”葛佩琴宣告思考的结果。
“妈,新年快乐。”江麟挂了电话。
阳台外陡然刮过一阵呜咽的风,玻璃窗上雾气凝结的水珠争先恐后纷纷下坠。
江麟望向空荡荡的校园,寒冬里的常青树依然枝繁叶茂,而另一条林荫道的树枝丫却光秃秃的一片。
种类不同,对抗严寒的方式也不同,都是为了存活罢了。
江麟收回放飞的思绪,一回头,玻璃门上贴着一张大脸。
“电话打完了?”尹芮鼻尖顶着玻璃,“我上厕所。”
江麟给他拉门。
尹芮上完厕所顺带洗漱好,把先前江麟放在桌上的小面包就着牛奶吃了。
“订两张明天的票,”尹芮腮帮子鼓鼓,说话不是很清楚,“信息发你了,高铁飞机都行,哪个有票就订哪个,钱转了,应该够,不够再说。”
江麟拿起手机点开尹芮的信息:“干嘛?”
“不是你问有没有想去的地方,我刚想起来是有个地方想去。”尹芮伸舌头舔去沾在嘴角的奶渍,“去吗?”
“去。”江麟看着那个熟悉的地名,困惑道,“梧城?”
“先到梧城,再换乘。那什么,”尹芮状似顺带一提,“不是很赶时间,你可以回家一趟看看。”
“不用,直接去。换乘到哪里?”江麟的手指飞快地在手机上操作,刷票订票。
“白果镇。”尹芮抬眼,“你听过吗?”
翻飞的手指霎时定住。
-
白果镇是梧城边上的一个小镇,山清水秀人杰地灵,自成一块清净之地,远离尘嚣纷扰。早年高速未通,进城得辗转四个小时的车程。后来城镇规划,成为两座省城的交界之地,交通方便了,同时人口变多且复杂起来。
从南清到梧城,要先坐四个小时的高铁,再换乘大巴一个半小时高速到白果镇。
早上出发,中午刚好到达小镇。
“那棵……银杏树呢?”客运中心外人来人往,马路纵横交错,江麟茫然问道。
“你怎么知道有棵银杏树?”尹芮叫住一辆摩托三轮,“去百山养老院。”
上了车,尹芮又替江麟回答了:“你提前看过了?”
想来是因为要来白果镇,按江麟的习惯,必然查过资料看过小镇的介绍。
白果镇名字的由来,就是因为镇上那棵上百年的银杏树,早年间老人家习惯把银杏树叫白果树。
“等会儿就能看见。”尹芮没多解释。
三轮车突突开过两条街,又转了个弯,一棵古朴粗壮的树木在视野中出现。树干光秃秃没有叶片,茂密的枝丫像一把巨型木扇,拔地冲天,竟也壮观。
“保护起来了。”尹芮看向那棵银杏树,“边上还装了摄像头。”
江麟离开白果镇的时候还没满十岁,记忆中的那棵树是在一个交叉路口,进镇的车和人都能看到,巨大无比,是白果镇的象征和标志。
而今镇子早已扩建,银杏树所在的老街被层层包裹在其间,树的周围砌起一层围栏,还拉上了铁链。
“石榴林呢?”江麟望向老街上一排陌生的房屋。
尹芮稍愣,江麟功课做这么细致?
“百科上连这都有介绍吗?早没了,那块地卖给学校做球场了。”
“学校?”
尹芮往那排房屋指了指:“往后走就是,高中部的。”
“学校都建到这里来了?小学呢,还在原来的地方吗?校门口的那块泥坡应该早翻新过了吧?”
尹芮很是奇怪的瞧了他一眼:“说得好像你在这儿念过书似的。没有泥坡,都是水泥地和石阶。”
说完拿手机看了一下时间:“先去看个人,下午带你逛逛。”
“好。”
三轮车停在一栋公寓大门前,尹芮去门口登记,江麟让三轮师傅留了个电话,说等会儿下山再叫他接一下。
“小尹来了。”公寓楼里一个穿白大褂的中年女性迎了出来,眉眼弯弯特别亲和。
“张院长。”尹芮把江麟手里的两兜子东西拿过来递了出去,是路上买的一些零食瓜果糕点。
张院长习惯地接过:“今年怎么这么早就来了?这位是?”
“我朋友,江麟。”
“张院长好。”江麟不多问,只配合。
“唉,小江。一起进来吧,里面暖和。”张院长领着两人穿过院子,进了公寓大楼。
大厅里一个人也没有。
“过年都回家了。”张院长说。
“老爷子呢?”尹芮问。
“这个点刚吃过饭,躺下了。”张院长发了个信息,“小陈还陪着的,走吧,上去看。”
“他最近怎样?”
“身体硬朗着呢,就是还那样,时不时的瞎认人。”
尹芮跟在张院长身后上了二楼,在一间屋子门口停了下来,回头看了一眼默默跟的江麟。
“外面等你。”江麟很自觉。
“不用。”尹芮推门进去,“一起吧。”
房间是个单间,宽敞明亮。东西置办不多,最显眼的就是床和书桌,清新简洁。床头上摆了一排色彩鲜艳的毛绒小玩偶,跟房间的色调十分冲突。
“老爷子,你看这是谁来了呀?”小陈是护工,正在床前往老人身后塞垫子。
老人脸上纵横交错,一双灰蒙蒙的眼睛布满浑浊。
“小张嘛。”老人看到面前的张院长,笑眯眯的应道。
张院长侧身站了站:“你再瞧瞧。”
老人眼神不算好,张院长和小陈每天都能见到,不需要仔细辨认也无比熟悉,只是后面两个高高瘦瘦的年轻人嘛……
“爷爷,喝水吗?”尹芮把桌上倒好的热水端了过去。
老人使劲皱了皱眉头,不是很确定的问:“芮芮?”随后转向小陈,“我眼镜呢?”
“爷爷,是我。”尹芮走到床边,抓住老人全是褶皱的手。
“芮芮!是芮芮。”老人咧嘴笑了起来。
张院长和小陈出去了,留下他们说话。江麟靠在桌边动了动,尹芮觑他一眼,又靠了回去,在一旁听着两人对话。
“放学了?”
“嗯,放学了。”
“今天在学校过得开心吗?”
“特别开心。爷爷呢?爷爷在这里过得好吗?中午吃了什么?”
“中午?中午吃的饺子。哼,小陈没我包的好,她还不承认。哦,对,煮了好多,我去给你盛。”老人要起身下床。
“刚刚张院长已经盛给我吃了,原来是爷爷包的,我说味道这么好呢。”尹芮哄着老人躺下。
“当然,牛肉馅儿的,芮芮喜欢吃牛肉。”老人扫见角落里的江麟,眉头皱了起来,“他……”
似乎想起了什么,随即一展眉:“小临子也来了,跟芮芮一起的吧,吃饺子了吗?”
江麟面不改色的走了过来:“吃了,爷爷你好吗?”
“好好,可怜孩子,都长这么大了。”
“爷爷,你认识他?”尹芮疑惑地望了江麟一眼。
老人嗔怪道:“我还没老到连人都不认识。”他仔细在江麟脸上辨认,“是有些变化,长大了嘛,这个头……看着比芮芮还高呢。”
老人又自顾摇摇头感慨:“要是单独走在外边我还真不一定认得出来,不过你跟芮芮一起来的,那我肯定不会认错。”
尹芮越听越糊涂:“爷爷,你说他是谁?”
“跟你一起回家的除了小临还能有谁。”
尹芮终于听明白了,此“临”非彼“麟”,老爷子把江麟当成另一个人了。
当下也没要解释,张院长也说了,还是瞎认人的老毛病。
江麟拖过来一张椅子,尹芮坐床侧,两人围着老人东一句西一句的接话,老人乐得合不拢嘴。
直至老人开始走神犯困,两人又给照顾着盖好被子睡下,最后一同从房间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离开养老院前,尹芮同张院长聊了一会儿。
江麟给三轮师傅打了电话,在大门口外等车。
等到尹芮出来了,车还没到。
“不要紧吧?”和院长聊这么久想来都是关于老人的情况,“我看老爷子身体挺好,记性更好,别太担心。”
尹芮不可思议的瞪了他一眼:“不会说话就别说话。”
三轮车恰巧来了,两人上了车。
“奶奶呢?”车子开出一段路,江麟打破了沉默。
尹芮不太记得有没有给江麟提过奶奶,不过既然看了爷爷,问到奶奶似乎也顺理成章。
“走了两年多了,就是那时候开始,爷爷就不太认人了。”
尹芮看向车外下山的路,两旁都是荒废的田地。镇上开发以后,离得近的土地已经没人种了,也许以后会在上面修建房屋,又或者卖给其他的企业,就像那片变成球场的石榴林。
“可是他认出了我。”江麟说。
尹芮叹了口气:“他认错了,叫的不是你。”
“没错。”
“江麟,你故意的是不是?爷爷不认识你,只不过因为你和我是一起来的,他记忆混乱,想当然把你认成另一个人了。”
“盛临?”
尹芮转向江麟,微微睁大了眼:“你怎么知道盛临?”随即想起音乐节的时候自己说梦话,江麟当时听见并且问过,那他知道也就不奇怪了。
“是,爷爷把你认成他了。”尹芮眼里难得盛满久远的记忆,“小时候我俩总在一起,上学吃饭玩耍写作业,他也总来家里和我们一起吃饭,也喜欢奶奶做的糖醋小排骨……”
“你后来为什么不找他?你找过他吗?他一直在等你。”江麟的语气急转,问出了疑惑许久的问题。
“我怎么找,他走的那么突然……”尹芮被急促的询问打断,脑子一时没转过来,心里也有怨气,话赶话的一骨碌说了出来,“人家妈妈接他回城里过好日子,跟我这种没爹妈的镇上小孩瞎混什么。”
话落,两人陷入诡异的沉默。
“你……”尹芮思绪回笼,猛地抬头,心突突狂跳。
江麟牢牢盯着尹芮:“小芮,你仔细看看我,变化真的那么大吗?真的一点也看不出来?”
“你是……”尹芮什么也看不出来,因为情绪震动实在太大,那个名字在嘴边怎么也发不出音。
“我是盛临。”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