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海

　　周政齐从旧日朋友手中借到些钱，勉强把最危重的凑合过去，八九点钟才回来。莺儿一向主张等着他开饭，一家人也就随着饿肚子。
　　他踢踢踏踏地进来，看到餐厅里有一片油灯的光，莺儿躺在一张躺椅里，仿佛闭着眼睛，半面脸在昏影里，杏香坐着一张矮一点的凳子，在捏着针缝东西。
　　林妈先看见了他，欢喜起来：“少爷回来了，菜在锅里煨着，马上可以吃的。”
　　看见杏香挨饿，不免想到她有孕在身，周政齐首先就起了不满，走近过去，莺儿还是躺着，也并不睁眼看他。
　　周政齐也就故意不向她说话，只问杏香：“在做什么？晚上这样暗，多害眼睛。”
　　“太太的衣裳抽了线，我在补呢。”杏香眨了眨眼睛。
　　“你这是什么意思？”周政齐生了气，转向莺儿。
　　莺儿倏地睁开眼，道：“她要是也能用得，我就把秋桐开发了。”
　　周政齐见她不咸不淡，更是冒火：“昨天不是已经说好了么？”
　　“说好什么了？”看着周政齐陌生的嘴脸，莺儿心更冷了，坐直了身子，“她能吃饭，就不能干活儿？”
　　周政齐咬紧牙，将杏香从矮凳上扯起来，夺过手里的衣服向莺儿怀里一扔，就带着人上楼了。楼梯上又响起踢踢踏踏的一片混乱声。一边上去了，声音又从楼梯上倒挂下来，喊林妈送两个人的饭上楼去。
　　林妈呆了，手里的菜盘子放下也不是，不放也不是，已经看见莺儿垂了头在那里，怕她要哭，可一方面不敢违背周政齐，又偏心着杏香，捧着盘子又躲回了厨房里。捣鼓出一个红漆托盘，盛了几样菜饭，轻着声音从莺儿面前溜过去了。
　　秋桐看了她一番动作，在身后啐她：“太太等到现在，不也一口没吃？这林妈的心真不是肉做的。”
　　莺儿不答话，只还那样垂头坐着。
　　秋桐看了觉得可怜，在她面前跪下，自己眼眶先红了。
　　“太太，您带我回稷山去罢。”
　　“回稷山？”莺儿声音有些发颤，伸手擦了擦没有泪水的眼睛，“回稷山……我不过是个养女罢了，已经在远地方嫁了人，是人家泼出去的水了，怎么好意思回去？”
　　话没有说完，忽然又是一阵纷纷乱乱的声音，是周政齐冲了下来，林妈也跟在后面，一脸惊惧。
　　“让开！”他一脚踢开了秋桐，秋桐大叫一声，在一旁捂着侧肋；莺儿惊得去扶，却被周政齐夺上来一耳光打在脸上，林妈在后面做模作样地拉，又拉不住。
　　“你竟然让她唱戏给你听？”
　　莺儿左脸颊热辣辣地疼着，本就没有吃饭，头也发昏了，脑门里嗡嗡做响。她定了定神，直看着周政齐的脸，却见他盛怒的神色下，瞳仁和唇角却在发颤，打人的是他，害了怕的竟也是他。
　　“哼，”莺儿先是把秋桐扶起来，“我当是因为什么事。”她已经有一百句不好听的，只在心里。现在还不能说出来——只有她有法子离了他去，才能讲给他听，“唱戏的人不唱戏，倒做什么？问她会什么，洗衣做饭，一样也不会。她现在有着孩子，总不能叫她去学罢，这才只是动了两下嘴皮子，却不行了？家里不比从前……”
　　她将前话吞住，免得完整得罪了周政齐，反上一步捏着他手腕掉泪道：“还是说，我和表哥朝朝暮暮都是假的，在表哥心里，我不过是和她一样的人，让她唱两句就辱了她了？我是不配？”
　　“哼！”他也从鼻子里出气，将她的手一把甩脱了，却也不能再说什么驳得过的，转了又上楼去。
　　元周二人就此分居而眠，周政齐晚上宿在书房里。
　　莺儿无暇故之，倒巴不得他不要多与自己交谈，第二天一早胡乱吃了一点东西，就细心穿好了到李宅去，期待着要见高思靖，然而迎门的还是旧人。
　　得知李家夫妇下午才动身往火车站去，莺儿知道不是说话的机会，略盘亘了一会儿，便假说要走，避到门外的树影下面翻过一个弯，不怕被李家人看见。
　　心思不定地等了一会儿，也不知是多长时间，方看到高思靖从那边走过来，忙迎上去。
　　“啊，是你。”高思靖不料她忽然从路旁走出来。
　　“我是专为来找密斯高的。现在境况不同，我也不得以常出去，日日困在家里，也不是度日的法子。昨天听了李太太的介绍和密斯高你的话，实在对联合会的事感动，觉得要去做些帮助的事情，若能得一两分贴补，真正是两便，还希望密斯高做个召介。”她一口气将这话说下来，虽然显得极诚恳，又难免透出古怪。
　　不过高思靖对这急迫中的古怪懒于细剖，总之是的确缺乏人手，也便欣然接受，二人前后坐了两辆人力车往东二青路上妇女联合会去了。
　　说是妇女联合会，其实还不完全成规模，也不似莺儿早先想的那样，是太太们出来装样子讲自己是热心市民的地方。
　　灰扑扑的，牌子素素净净地挂着，一进厅堂，四四方方的房间，挨着门就摆着一张桌子，一个短发的女学生坐在后面，往演算纸上抄写。
　　门一响，那女学生便抬头看，黄匀匀的脸上带笑，唤道：“密斯高来了。”
　　聊过几句，方知道这联合会和主要成员其实是随着会长高思靖迁到临城来的，预备一路走一路做些实事；临城地位要切，便先在这里弄了办事处。
　　自此，莺儿便在恤孤处占了一个职位，整日里一早就到办事处签名字，然后去救济院给零落了的小孩子缝衣裳。若见了高思靖，则也不多搭话，很保有分寸，不再露急切样子。
　　以她伶俐的办事，很快真的成了联合会里一个要员，甚至有一个共事的透露，高主席原有意要她当个什么主事，半路叫个什么王家的哪个女儿截去了。莺儿知道，是周政齐倒了霉，要带着她吃一点亏。
　　家里呢，是周政齐借了高利贷，大把钱填进去，仿佛间有了起色，脾气又回来了，责问起莺儿日日去处。
　　她眼看着他把家底全部掏空，原本初遭难时剩下的一些舍不得的古董也清理出去。只能看到败局，不论周政齐又如何吹嘘成绩，带回酒菜，面上顺着，心里洞亮。
　　莺儿更不肯把私人细软拿来给他填窟窿，值钱的首饰都包藏了，很久都不戴过，周政齐若腆着脸问求，便说早当了，他倒也不察觉。至于每日去处，老实答说是依傍了张都统的太太，又在外面给周家挣面子——妇女联合会里挂着名，还有的社交，人们看到周太太还大大方方走动着，不至于一眼看去是尽衰败了。
　　听了这理由，周政齐有再多不满，反而好像是亏欠着，不好说什么。后来，确有人提到周太太极热心新政府事业的，他更不语了。
　　杏香为着有周政齐撑腰得了意，早把林妈收归自己麾下，虽不敢对莺儿叫姐姐了，却私下由着林妈喊自己“二太太”。秋桐瞧见一回，狠狠唾了林妈满脸，满堂人全是涨红了脸面，只是有一方理亏，一方势弱，两边里还不会动手打起来。自此，这个家是完全裂成两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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