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度之恋，始于吸血入唇之前

　　“小翠！来这边来这边！”
　　“诶？到底是怎么了，宜岚姐你慢点！我的手被你扯得好痛……”
　　大概是在九年，或者十年前，那时，泽吴市，榆槐区北面的八桥镇一带还没有被并入新生的北区。芙洛菲德（Flowerfield）孤儿院也还没有被转手而改名。这处闻名一时的慈善机构由某位从大央联西侧移居而来的富商建立，理由是单纯的喜欢这座缓慢但又淳朴的城市。
　　地处经济状况相差较大的两省——湖林与屠江的交界处，这一带常能发现被遗弃的婴孩，孤儿院的建立因此有了土壤。
　　快步向前的朱红色头发的女孩，李宜岚，以及被拖着勉强前进的翠发女孩，段凛翠。是同一批被收留的弃婴。相比于其他由孤儿院的老师决定姓名的孩子，她们是幸运的，至少，抛弃她们的人还记得在襁褓里留下一张写有名字的纸片。
　　不久前，听完惯例讲课的午休时分，凛翠正认真思索着下一块积木的摆法。她不是个爱说话的孩子，但又很聪明。时常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几乎不与其他孩子交流，让老师很头疼。
　　只有一个人有办法破开她那名为沉默的门扉。
　　大概是被捡回来的时候就睡在一起的缘故，宜岚似乎很容易就能读懂凛翠的想法。待到凛翠积木屋的最后一块“砖头”垒好，宜岚只说了一句“带小翠你去看个好东西”，下一秒就拉住挚友的手臂冲出了活动室。
　　“不用问，等到了你就晓得啦！”
　　“手要断掉了！真的要断掉了……”
　　“可我已经停下来了哟，小翠，说胡话可不好哦。”
　　“诶？！”
　　脑中一片混乱的凛翠只是哀嚎着，希望宜岚赶快停下，不曾注意两人的“组合体”已经到达了目的地。红发的阳角望向翠发的阴角，眯眼坏笑着。
　　“先不说这些了啦，小翠，快看那边！”
　　跟着宜岚的目光，凛翠稍有吃力地望向天际，她现在才注意到，自己是被一路拉到了天台上。
　　这一日是个好天气，湛蓝的天，零星的云。一艘宣传飞空艇从孤儿院前方的空中穿行而过，像是净水中游弋的大鲶鱼。
　　“真……漂亮……”
　　“怎么样？很气派吧？这飞艇最近每天中午就会从这边开过去，我想啊，不愿抬头的小翠，肯定没法注意到吧！”
　　“……”
　　凛翠没有回应，只是呆望着那翱翔飘游的宏伟载具。
　　“小翠，只要你多抬头，就会有更多的机会看到这样的景色，然后也能认识更多的人，生活也会变得更有色彩哦！哦，我当然不是说玩积木看书什么的不好啦，只是，偶尔也要到房间外面嘛。孤儿院很小没错，但这样的小地方都不走遍的话，岂不是很……那个词怎么说来着，讽刺？”
　　“……”
　　少言的女孩保持着沉默，看入了迷。她第一次知道，原来孤儿院的高墙之内，也能发现如此美丽的景色。
　　凛翠的刘海很长，遮掩了双目的视线。为了更好地看清天空，她用手拨开了一侧的翠绿发丝，面对强光不太适应的左眼感到一阵晕眩，可那颗平日里永远低垂着的脑袋却仍然高抬。
　　“哦，对了！这个送给你。”
　　宜岚贴到凛翠的身边，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个深绿色的发卡，别在了凛翠的手所拨开的那部分刘海上，固定住了那簇头发。
　　“我知道小翠你不想刘海被剪掉，那样会没有安全感对吧？所以就托老师买了这个。跟你很配呢！”
　　“诶？！谢谢宜岚姐……”
　　突然到来的礼物让凛翠涨红了脸。
　　飞艇越过天边，已经开始逐渐淡出女孩们的视野。
　　“说了不用叫姐啦，我们之间到底谁大谁小都还不知道呢。如果是小翠你的话，叫我小岚就好啦！”
　　“知道了，宜……呃，小岚……”
　　听到凛翠亲昵地称呼自己，宜岚的心怦然跃动，顺势就拉住了这位阴沉孩子的双手，两人的视线自然地相交。
　　“小翠，这么漂亮的眼睛平时都盖在刘海下面，真的好可惜呀。瞧啊，和头发摆在一起，真的就像是田埂上开放的油菜花一样！”
　　看着凛翠飘忽可爱的小眼神，宜岚忍不住夸赞两句，嘴角再也藏不住欣喜。
　　“小岚的眼睛也……也很好看的。”
　　“哦？那么具体是那方面好看呢，跟我这个挚友说说呗？”
　　凛翠原本只是想要简单回夸一句，没成想陷入了更深的泥淖中。
　　“呃，呜……”
　　“给点提示哦，比如说……我的眼睛像什么之类的？”
　　凛翠在宜岚的诱导下死死盯住了后者棕红色的眼瞳，时过良久，终于开口：
　　“像……像土壤一样？”
　　“噗——哈哈哈，小翠你真的是！哈哈哈哈！”
　　凛翠不知道自己的回应有什么不好，说起红棕色，她脑子里能想到的只有土壤，难道还有更合适的答案吗？
　　“不过，仔细想想，我是一方沃土，小翠就是盛开其上的油菜花，好像也不错呢。果然还是小翠最好了，嘿嘿！”
　　在结束了讪笑后，宜岚又一次开怀大笑起来，拥向了挚友。
　　“呃，我也……我也一直都，最喜欢小岚了……”
　　“嗯！就像土和花一样，我们也不会分开哦！”
　　这是芙洛菲德孤儿院内再平凡不过的一天。
　　无父无母的孩子们在这善心铸就的庭院中度过童年，虽说条件没法比得上一般的核心家庭，但至少有住所，能保证温饱，享有基础的教育。
　　如果说上苍关上一扇门，就一定要打开一扇窗。那么，这些无亲无故的孤儿们所能收获的，便是如宜岚和凛翠一样的，关系远胜过普通玩伴的挚友。
　　宜岚总是不做预告就带着凛翠去做些什么，但凛翠却从来不觉得哪里唐突，好像挚友对她生活的节奏了如指掌，每次都能完美地找到最佳的时机拉着她出去。
　　这样的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就好像永远不会有别离。
　　直到，那一日的天觉仪式后为止。
　　孤儿院一般都会在天觉日后迎来“收养潮”，天资优秀的孩子们，总会被哪户人家看上，离开充满回忆的庭院，拥抱未曾有过的家庭，踏入崭新未知的生活。
　　宜岚和凛翠的天资，都是九等，无疑会是“收养市场”中炙手可热的存在。
　　“小翠，你的赐能是什么？我的叫做‘针线之合（Needle Below）’，好像是能够把两样东西贴在一起的样子，看！”
　　从天觉式的会场返回到孤儿院中后，宜岚向凛翠展示起自己刚刚得到了法术能力，把两块积木像涂了胶水一样贴合在了一起。
　　“骤疝（Sudden Hernia）……具体有什么用，我好像还不太懂……”
　　“粥山？是能变吃的出来吗？”
　　“不是那两个字……纸笔……是这两个字。”
　　凛翠将赐能的密语写在纸上展示给了宜岚。
　　“这俩都是啥字哦，看不懂啦！小翠，来玩身体打点吗？”
　　身体打点是宜岚为了训练凛翠的身体而发明的游戏，互相用拳头碰到对方身体的某个点就能获得对应的分数，先达到某个对应分数的人获胜。
　　自三年前这个游戏诞生以来，到眼下为止，凛翠都未尝胜绩。
　　“诶？怎么这么突然……”
　　“追加规则，不准用法术，哪怕是无意的也不许！三二一开始！”
　　没等凛翠缓过神来，宜岚就单方面宣布了游戏的开始。
　　仓皇应对的凛翠一上来只能躲闪，和往常一样被全面压制。多年来的经验让她不至于很快落败。
　　最近，她输掉时的比分，其实已经一点点地迫近宜岚。
　　依靠着反击战术，凛翠成功咬住了分数。
　　现在，女孩们汗水淋漓，只要有一方再碰到一次对手的肩膀，就可以取得胜利。
　　宜岚从正面袭来，她有自信，这一击是凛翠没法躲闪过去的必杀。可凛翠早有对策，一个侧身，放弃了身体的重心，倾倒下去。这破釜沉舟的一招在避开攻击的同时，也给了凛翠接近宜岚的机会。
　　在摔倒前，她的指尖碰到了宜岚的肩膀。
　　“是我……赢了……”
　　从地板上起身的赢家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宣布自己的胜利，宜岚则是呆愣在原地，满脸的不可思议。
　　“呃，哈哈哈……恭喜你，小翠，你从我这里毕业了……”
　　输家的面颊抽搐起来，晶莹的泪珠被努力地兜在眼睑上。
　　“小岚？输了有那么难受吗……对不起，我不该赢的，是我的错……”
　　“不是那样的！小翠能赢我，我真的很高兴……很高兴！小翠能抬起头来，能和我一起生活到现在，我真的，真的高兴的不得了啊……我……不要被收养！我不要……我不要花哨的法术、好吃的东西、温暖的大床！我只要和小翠待在一起就好！我还想让小翠再更多更多地赢我，还想给小翠扎更漂亮的辫子！和小翠在芙洛菲德待一辈子就好了！那样就好了！我们长大了就在这里，一起教其他的孩子，就像我们的老师那样就好……就好……呜呃……”
　　拥抱而来的重量把凛翠压到了墙边，泪滴像雨点，打湿沉默女孩耷拉的肩膀。
　　“针线之合！针线之合！这破烂赐能怎么就不能把两个人绑在一起呢……那样的话……”
　　凛翠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只是用手轻抚宜岚朱红色的齐肩发，感受着她这株油菜花所赖以生存的肥沃土壤。
　　几天后，提出见宜岚的人，自称是她的亲生父母。
　　见到女儿时，夫妻俩哭得稀里哗啦的。而他们也拿出了足够的证据——宜岚背后有一片三角形的胎记。
　　凛翠觉得，回到原生家庭对宜岚绝对是一件好事。
　　更好的物质资源，更好的受教育机会，更宽广的成长空间。
　　况且，也不是没法再见。
　　纵使心中依依不舍，挚友走时投来的眼神满是泪光，她也没有任性地撒泼打滚做挽留，而是把泪水憋到了宜岚从她的视野中消失后。
　　这也是她从宜岚身上学到的，所谓“坚强”的一部分。
　　* * *
　　伴随着轰鸣的雷电，如注的暴雨倾盆而下。
　　泽吴主城区边缘的巷口，少女背靠着粗糙的墙面。翠绿色的发丝被不长眼的雨丝打湿，黏连在一起，近看像海带，远望似浮萍。
　　如果要用一个词语描述她现在的心境，只能是“空白”。
　　就像是从一个悠久的长梦中醒来，闭眼前，她与挚友依依惜别，睁眼后，就已经颓坐在这里，孤苦伶仃，任雨摧残。
　　八年的时光像是被锋刃从记忆里剜去，断面整齐无比。
　　她甚至回想不起来梦的内容，一点都想不起来。
　　想要弄明白的事情比下落的雨滴还多，可脑中可堪一用的线索却比天上的太阳还少。破碎的记忆，腹部的钝痛，各种东西令她应接不暇。
　　吸水变重的刘海垂下来，遮挡住油菜花色的眼瞳，视野随之昏暗下来，她感到安心。
　　“奇了怪了，泽吴街上哪还会有这个年纪的无家女娃？”
　　身前传来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原本应该感到害怕的少女此时不知为何，产生了亲切的感觉。
　　不再有雨点落在少女的身体上，是好心人为她撑起了伞。
　　她接过那只干燥开裂的沧桑手掌，战战兢兢地直起了身子。
　　* * *
　　“亲爱的爷爷：
　　这个周末，我要为校园开放周的事情作准备，所以不能回来了。
　　爷爷，药都有记得吃吗？工作的强度真可以降一降了，还有家里，自己懒得打扫的话请个阿婆来也好啊。不要总是光想着给我留后路，那都是您自己的补贴，应该多用在自己身才是。
　　香烟什么的，我已经不指望你能戒掉了，我也明白，到头来，我说的这些大概率也不会被放在心上。如果您当真觉得开心的话，我也没有什么立场指指点点。
　　我只是希望您能保持安康快乐。开放日的时候，哪怕只是混在观众席里也好，来学校看看我吧。”
　　天荣高校的学生宿舍二号楼，通称“飞燕楼”，是一年级女生的主要住宿地。
　　空间余裕的双人寝布局，距离校舍的车程是五分钟，配套设施齐全，甚至拥有独立的小厨房。是这所学校超强吸引力的重要组成部分。
　　刘海遮住半边脸的翠发少女将信封塞进学生用的联络信箱，专门的邮差会在明天中午之前将信件送达。
　　阴沉少女现在的家人用不明白手机，只能用这个略显陈旧的方法进行通讯。很耗时间，但有几分古朴的韵味。
　　（听说不少人会用学生信箱送情书来着，可通过第三人之手才能送达的心意真的浪漫吗……）
　　她花了一点时间盯着信箱，做一点花季少女应有的胡思乱想。
　　深秋的夜里，凉风呼啸，催促着所有在外的人回到温暖的住所。
　　在到达自己寝室所在的楼层之前，这位阴角的耳朵捕捉到了一些动静。
　　也不知是不是视力长期被套上牢笼的缘故，她的其他感官相当敏锐。
　　“听力，两倍……”
　　摘下一侧耳中的术石耳机，油菜花一般的眼瞳转悠两圈，确认四下无人后，赐能加持过的顺风耳贴在2-315号寝室紧闭的房门上。
　　“啊，小花，至少等我先洗一下澡，今天社团活动出了好多汗的……”
　　“我觉得不臭就行了啦，快快快，我已经耐不住了！”
　　在春心荡漾的年纪，这类偷听虽不值得提倡，但也算可以理解。
　　（今天中午真的好险，差点就被清蝶发现了……不过，被她发现似乎也不会怎么样？毕竟偷听是她第一个起头的……）
　　凛翠欣慰地笑着。屋内的幼驯染恋人激战正酣，门外，窃听者发烫的身体也与巡游走廊的瑟瑟秋风兵戈相向。
　　里面的动静持续了十几二十分钟，那只耳朵也在门板上贴了同样的时间。
　　心满意足后，凛翠终于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
　　2-401，标准的双人间，却只有一位学生居住于此。
　　学期伊始，怕生的凛翠庆幸着自己没有室友，可现在，她却感到了一丝寂寞。
　　与儿时挚友相像的善良之人包绕她左右，当下幸福的感觉让她不必去在意像是被剪切一般凭空消失的八年记忆。简单地将其归因为某种法术意外，生活轻松充实。
　　当那位学生会长给出拟定的出战名单时，凛翠一开始是想婉拒的，可挣扎再三后，她还是接下了这一职责。没人强迫或是威胁她，这是她凭借自己的意愿做出的决定。
　　然而，时至今日，她的心中始终有一处是空落落的。
　　少女取下柳条一样蜿蜒的发卡，刘海落下，像是窗帘一样遮盖住两眼的视线，在收到这份礼物前，她就以这种状态度日，现在反而不太适应了。
　　合照之类的纪念品，凛翠明确记得是有的，可她想不起来那八年之中发生了什么，所有的东西仿佛都随着脑中履历的丢失而断层。
　　联系的通路也断绝了，她与宜岚重新搭上线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要是小岚在这里，该有多好啊……”
　　洗净身体后，凛翠蜷缩在被褥中，低语着挚友的名字，企盼着能梦到滋养她的那片土壤，沉睡入眠。
　　这便是名为段凛翠的少女，作为荣高住宿生的日常。
　　* * *
　　“哦，对了，这是金穗高校给出的‘锦标之争’参赛名单，想了解对手的话，你们两个可以拿去看看。”
　　下一个教学日的清晨，绘月将一份名单展示给了清蝶和凛翠。
　　“诶？！”
　　在一年级的出战人员一栏，凛翠看到了一个刺目的名字。
　　“李……宜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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