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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逢
成绩烂归烂,但卷子还是得讲。那天正巧是两节代数连上,三毛老师用一节课的时间发够了脾气就手拎热水杯回到办公室放挺,第二节响铃之前才踩着点儿进教室,脸上摆出一副“你们都是债主,我来给你们上课纯属来还债”的表情,写板书时恨不得把黑板戳个窟窿,一节课下来掰断了半盒粉笔。
“咳咳咳、嗯!下一道,第十五题,我看看咱班正确率......”三毛随手把粉笔头扔在地上,低头看讲桌上的成绩单,“不是,就这小破题儿,咱班才十七个对的?!你们那脑子是让屁崩了还是咋地?方程组都解不明白?!那我上课讲的知识点你们都记哪去啦?就饭吃啦?!”
四十号学生安静如鸡,个个双目微阖好似入定,把三毛说话当念经。
三毛一看班上学生都是这种状态,恨得牙根直痒痒,新拿出来的一根粉笔被掰了个粉碎。他愤愤地把卷子往桌上一拍,高声怒喝:“你们是死了还是聋了?老师问你们话呢就这个态度?一身的恶习全往学校带。人家都说,‘一条臭鱼腥一锅汤’,你们是四十条臭鱼腥了整个校啊!啊不对,我咋还忘了呢,隔壁不是还有四十号呢吗?我看干脆把你们一勺烩,都聚一个屋檐下得了,省的一天到晚两处不安生!”
作为他口中的“臭鱼”之一的赵晓霞低头看了眼自己逼近满分的代数代数试卷,暗暗翻了个白眼,在心里把三毛鄙视了无数遍。她又扭头去看宛秋桌角那张成绩漂亮的语文卷,对三毛的怨念就更深了。
三毛正骂得上头,忽而听见走廊里传来一阵吵嚷。几个耳尖的学生在嘈杂中依稀辨认出看门大爷腰间的钥匙环清越的响声。那阵吵嚷由远及近,而后破门而入——
“你,前面站着那个秃头,给我出来!”教室门口传来一声吼叫,“别磨磨唧唧的,麻溜儿出来!今儿要是不把账结了,我就把你那些丑事烂事全给你抖落出来!”
三毛慌里慌张朝门外扫一眼,方才还蓬勃激昂的气势瞬间就颓了半截儿。他跟个兔子似的蹿到讲桌后,用试卷作挡箭牌,企图原地隐身。
门口那人一脚踹上门板,声音陡然抬高八度:“我叫你出来结账听见没有!修车不给钱你也好意思站讲台上逼逼叨叨?!出来!给钱!”
看门大爷走进教室,像拔河比赛的裁判似的横在前门与讲桌中间。一会儿把脑袋拧向三毛,说:“刘老师,这小伙子是公园后身修车铺子的,说你到他家修自行车打了五回白条儿,快半年都没还钱,今儿他实在忍不了了才上门来......”一会儿又转脸看向门口,对门外那位说道:“我说你这小伙子,年纪轻轻脾气倒是不小,那刘老师好歹是你长辈,你这样也太没礼貌......”
门外那小伙子暴跳如雷:“去他妈的长辈!别跟我扯那没用的,我跟他八竿子打不着,他算我哪门子长辈?!谁出来不是为了讨生计混饭吃?欠钱不还就他妈不行!”
看门大爷还要再劝说,却见门外那人一个箭步窜上讲台,一探手就薅住三毛的衣领,跟拎小鸡似的把他提溜到门外。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没一点儿卡壳,全班同学甚至还没来得及看清那位的真容,三毛的求饶声就已经响彻走廊——
“啊!啊!别打别打!去办公室,就、就在对面儿!办公室有钱!哎呦我的奶奶!别打、别打!......”
走廊里安静几瞬,教室对面传来开门声。学生们以为三毛去办公室拿完钱这事儿就算翻篇,三毛收拾妥当就能回来上课,没成想门外那小伙子沉声问了句:“你们这节课到几点?”
门卫大爷:“九点十分。”
小伙子:“现在几点?”
三毛:“九、九点了......”
空气中弥漫着死一般的寂静,看门大爷以为这厢恩怨两清再没啥大事儿,准备转身走人。还没迈出几步,就听那小伙子低低笑了一声,语气森然——
“那行,再打它十分钟的!”
这句话还没撂到地上,走廊里就骤然响起“嘭”的一声闷响,紧跟着就是三毛哭爹叫娘的求饶声。
他在地上不停翻滚,双手护住头部,连连哀嚎:“我钱都还完了你还打我干屁啊?!你做人咋这么不讲理......哎呦我的祖宗!别打脸!别打脸啊哎呦......”
“......”
“......”
赵晓霞趴窗户边,踩着桌子往走廊里瞅,一边观战一边还不忘转播战况,并及时发布确切中肯的评价:“嚯!这是哪路大侠赶来伸张正义啦?哎呦呵,这左勾拳漂亮嘿!这位还真是个练家子,三毛儿搁他手里跟个胎鸡崽子差不多......”
“......”
迫于三毛土狗之流的淫威,除了赵晓霞这种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四班多数学生还是老老实实本本分分的乖孩子,成绩是差了点儿,但从来不做偷鸡摸狗打架斗殴的勾当。
这也算是能给三毛饱受创伤的心灵一丝小小的慰藉。每当其他老师因为班里发生恶性事件而被土狗叫去喝茶时,三毛都会用一种慈悲怜悯的神情目送他们离开,然后转过脸不咸不淡地来一句:“哎呀,这是怎么搞的,咱班学生那副德行都没有打架斗殴的,他们班成绩那么好咋还能出这样的败类......”他说话时眼角眉梢那种莫名的优越感都恨不得长膀儿飞出来,引得其他老师唏嘘不已。
一个月的魔幻生活让四班学生养成了“心中有光,遇事不慌”的良好心理素质,对待万事万物都是一颗平常心。就算是碰上“班主任因欠钱不还被校外人士拎到走廊吊打”这等奇事,也都能淡然处之,稳坐钓鱼台。
放眼全班,也就剩下赵晓霞这一个难以驯化的妖孽,上蹿下跳创造各种机会也要看热闹。她一个人看嫌不够带劲,还偏得拉上几个垫背的陪她一起加油助兴。作为赵晓霞官方认定的“铁哥们儿”,宛秋自然是在劫难逃。
下课铃一响,赵晓霞使出一记兔子蹬鹰,飞起一脚踹开座椅,不费吹灰之力就架起宛秋,蹦高儿往门口蹿。
宛秋被她拖在身后,觉得自己在她手里才像个胎鸡崽子。
“哎呀妈呀这节课可给我憋坏啦,”赵晓霞边跑边喊,“站桌子上晃晃悠悠也看不全,可算盼到下课啦!”
胎鸡崽儿宛秋:“......”
不过几秒钟的工夫,四班门口已经挤了好些人。学生老师站着玩儿起叠罗汉,以三毛和那位侠士为中心向两侧延伸,从走廊东头直排到西头。
赵晓霞一手架起宛秋,踮起脚尖在人群里找空地儿,抬头一看,走廊拐角处密密麻麻站得全是人,头碰头肩并肩都看不出个数。她环视一圈后老老实实退回原处,从教室里搬出一把板凳放在门口,踩在上面傲视群雄。
三毛的求饶声里像是沁着血丝,忽高忽低、忽远忽近,跟浪催的似的一声高过一声,听得人脊背发凉。
“十分钟!十分钟到啦!别、别再打啦......”
又是“嘭”的一声闷响,三毛的身体像泄了气的皮球,砸在地上一下都弹不起来。围观的学生老师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那位少侠动作,才讪讪地走开。
“不打啦不打啦!都散了散了!”
“这就完啦?”
“完啦!”
“到底咋回事儿啊,我都没看明白......”
“......”
“......”
四下议论之声不绝于耳,人群如潮水般退去,乌泱泱一片。
赵晓霞站在椅子上不方便挪动,她一只手里还攥着宛秋的衣袖,一脸认真盯着走廊,说什么都要看见那位侠士的庐山真面目。
“走啦,”宛秋用胳膊肘怼她,“没什么可......”
他转身时余光无意中扫过走廊,呼之欲出的半句话还未出口,就生生咽入腹中。
宛秋隔着茫茫人海,看到了一张阔别已久的面容——
程远山。
他腮边的浮红一如当年,清澈明朗的眼底映上秋叶的剪影。
“程远山。”宛秋出声轻唤。
他们隔着一道狭窄的走廊呼唤彼此的姓名——
“程远山!程远山!”
“宛秋!宛秋!”
“......”
“......”
上午两节课后是三十分钟的大课间,宛秋向体委告了假,陪程远山走出教学楼。林荫路上阳光正好,他们并肩而行,神情惊喜而局促。
走到楼门洞,宛秋抢先开口,打破了沉默:“你现在......做生意吗?”
程远山微微点头,指向学校后门:“算是吧,在那边修自行车钉皮鞋什么的,干点儿杂活。”
“和程主任一起吗?”
程远山眼底闪过一抹讶异:“你怎么知道我和他住一起?”
宛秋低下头,双手揣进衣兜:“你在信里提过,说要到县城找程主任。”
“......哦,我都忘了。”
“......”
清风习习,疏影横斜,他们在花架下停住,静了半晌。
“时间过得真快啊,一转眼你都上初中了,”程远山伸出一只手在宛秋头顶比划几下,“可这个头儿嘛......也没见长啊?”
宛秋不着痕迹地挺了挺腰板儿,伸长脖子憋着一口气:“我跳了两级,提前念的中学。”
程远山笑起来,竖起大拇指一叠声地给他戴高帽:“嚯,出息呀。我说什么来着?就是让整个辽滨塔的小孩都喝了聪明药儿,也不敌宛秋小朋友厉害。”
宛秋指着头顶冲他翻了个白眼儿:“你看我头发是不是贴脑皮儿?”
程远山:“?”
“被高帽儿压的。”宛秋说。
重逢后萦绕在两人心间的惶惑无措随笑声消融瓦解,他们转眼又是亲密无间,像是从未分别。宛秋和程远山并肩坐在花架下,举目望向操场上一排排翻飞起舞的红扇。
程远山的声音穿过嘈杂的乐曲,清晰地传进宛秋耳里:“这几年你过得怎么样?”
“我?挺好。”
“家里人也都好吧?”
“大姐嫁人了。”
“哦......”
“嫁给一个收破烂的。”
“啊!”
“二哥死了。”宛秋忽而低下头,十根手指绞在一起。
程远山怔忡良久,而后轻轻拍了拍宛秋的脊背:“对不起,我不该......”
“邻居李婶儿说,这都是名由天定,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不是人能算得准的事......”宛秋转过脸,目光在树荫里显得晦暗不定。
片刻后,他换上一副释然的表情,抬起头来直视程远山,嘴角牵起微笑:“再说说你吧,你现在过得怎么样?”
“我嘛......”程远山伸手摘下一片枯叶,撕去叶脉,“那就说来话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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