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晶花

　　刚回城那年，父亲和她住在学校旁边临时搭建的简易平房里。只有一间房，十来个平方。每天中午、傍晚，父亲通常在房后自搭的棚里炒菜煮饭，她则坐在小饭桌前写作业。锅铲在铁锅翻炒的声音；自来水哗哗流的声音；锅碗瓢盆磕磕碰碰的声音；饭菜的香味，还有油烟味和蜂窝煤不充分燃烧时产生的刺鼻呛味，一并撞进来，浸入她的感官、她的字里行间、她温馨的每一天，深深地藏于嵌入记忆之中。也许，这种感觉对她来说，弥足珍贵，以至于埋藏得很严密，轻意找不到。现在，相似的感觉将它引出来，由它又牵扯出覆了层时间尘垢而显得朦朦胧胧的彼情彼景。青砖青瓦矮平房；用毛毡拼凑起来三面漏风，顶上漏雨的简易小棚子；倚着参天古树的街巷；曲折延伸的学校围墙；黑红脸膛的父亲；还有那陌生的瞥来戒备眼神的邻居……那些情景，还处于半生半熟之间时，她便被迫离开了。就像没长成熟的果子，回想起来不免有些青涩。
　　不知从何时开始，涟漪迷信缩命论，甚至将其当作一种生活方式。上天自有上天的安排，事物自有它的秩序，她不可洞悉，也不可违拗，任何的抗争均为徒劳。所以根据以往的经验，她相信在她身上好景总不会长久。那温馨的日子只过了半年，她就不得不放弃享受那种生活的权力，为了父亲的幸福。
　　对她来说，幸福总是寄生在痛苦之上的。为了他人的幸福，她得一次次放弃，而放弃，则要经受剥离的痛苦，虽为不情愿，但她好像已被培育成了培养基，除非她不再追求幸福，否则，短暂的幸福之后，便是长久的痛苦。
　　在一定程度上，她没有选择的权力，像个囚徒，连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快乐，上天也要剥夺。看来，命运和母亲是一伙的……
　　涟漪不禁悲从中来，一滴清泪倏然从眼角滚落在枕席上，何以落到如此地步？我竟然卑下到……母亲说我是个不祥的人。凭什么？谁操控的？再说，时至今日，我从未给任何人造成大损害，倒是自己往往被别人弄得遍体鳞伤。不祥之说，看来只是针对我自己罢了。
　　母亲的模样已经遗忘在那个称得上久远的年代了，虽然梦里还会冷不丁地冒出来吓唬她一下，但也是只纸老虎，不甚真切了。70年代到80年代，对涟漪来说，就像跨越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时间大洋，童年留在了彼岸，青春则成长于此岸，两者被硬生生隔开了，切断了，遥远而不能相望。她成了一个无根的植物，长不成参天大树，生存成了唯一的目标，而虚弱始终伴随着她。
　　上高中时，有一次，语文老师让学生们写一篇题为《我的母亲》的作文。她把想象过千百次的母亲形象写了进去。在她的想象里，母亲很早就过世了，小时候见过的母亲像花儿一样美，像春风一样温柔。母亲特别喜欢她，有好吃的，好玩的，总是第一个给她。陪她作游戏，给她讲故事。每日里对她嘘寒问暖，缝衣纳被，关爱备至。为此还写了好几个生动的小细节，全是电影里看来的。因为写得非常感人，老师把它作为范文读给全班听。可是，老师刚念完，她的邻桌就揭发，她的母亲根本没死，就住在郊区的天湖农场，而且和她父亲离了婚，在当地还是个有名的泼妇。齐刷刷的目光交集在她身上，像一把把利刃割得她体无完肤，她把头垂得低低的，以保护脆弱的颜面。另一方面，有个倔强的声音却在心里呼喊：我没有骗人，我的生母就是，就应该如我所写。
　　课后，老师把她叫到办公室。质问她为何公然撒谎。说撒谎是很恶劣的品性，一旦写上档案，将影响你的一生。无论他怎样盘问、教育、开导、威胁，涟漪就是不开口。最后老师气得直拍桌子，让她回家去把她父亲叫来，否则她就不用回学校了。
　　父亲从学校回来后，倚在窗口一口接一口地抽烟，还剩小半段时，他对着窗框狠狠地掐灭了它。转过身对垂着头一动不动地坐在床边的涟漪说：“我已经跟老师谈妥了，明天可以去上学。唉！……下辈子可要投个好人家呀。”涟漪心里一震，抬起头问道：“真的有来世吗？”父亲叹了口气，“或许吧。”
　　从此以后，“来世今生”四个字仿佛有了魔力，直达她内心最柔软的部分。涟漪只要一看到与此有关的传闻和故事，就有一份莫名的感动和认同。这辈子所受的苦，下辈子统统会被偿还，这才公平呀。这个信念悬置在她的头顶，引导着她步履蹒跚的人生之路。可是，来世毕竟太过渺茫……
　　有了作文事件，同学们更加疏远她了；老师好像也放弃了她。有一次，她路过办公室，偶尔听到语文老师与数学老师的对话：……方涟漪的成绩是不错，但爱说谎。一个人品性不良，其它的都不用谈了……从这以后，她再没有要和人说话的欲望，那怕一个是或否。写的作文无非是些东拼西凑，从报刊杂志上抄袭来的空洞的假话，大话，套话（抄得巧妙，能得高分）。她的内心世界完全封闭起来，过着与世隔绝的学习生涯，直至乔庄的出现。她至今也无法弄清楚，乔庄是上天派来拯救她的，还是来惩罚她的。拯救也好，惩罚也罢，总之，她难于承受。
　　天完全黑了下来，城市的华灯迫不及待地炫亮起来，夜空变得灰蒙蒙。大街上车水马龙的热闹；楼宇里锅碗瓢盆的嘈杂；院子里住户们彼此的寒暄，都拂不去夜空的孤寂。孤寂的夜空也填不满涟漪心中的黑洞。
　　“啪哒”一声，雪亮的灯光一闪，涟漪本能地闭上双目。她听见轻得让她不由紧张的脚步声，慢慢走近来，一步一步，涟漪觉得喘不过气来。“涟漪，”轻得像根细丝，就在耳畔，微弱的气息搔着她的面庞。涟漪睁开眼睛，目光一下子就扎进他和蔼的眼波里，出不来了。清凌问道：“怎么样，好些了吗？如果好些，起来吃点东西吧。”涟漪嘴角向上牵了牵，算是作答，心里面却涌动着一股异样的感觉之流：温暖、感动、柔软……
　　清凌又说道：“粥已经熬好了，如果想吃，我给你盛碗来。”
　　涟漪慢慢坐起来道：“你怎么老叫我吃呀？”
　　清凌笑道：“吃了东西，身体才好得快。”
　　涟漪心境为之一转：“放心，我会很快好起来的。不过，我想到外面去吃。”心里嘀咕道：你当然要我快些好了。唉！这样的负担。我并没有要你背负，你却自己逞强。现在，你该明白了吧。
　　清凌忙伸手扶着涟漪，一边又问道：“你真的可以吗？别逞强。”
　　涟漪推开他的手说：“我感觉好多了。”她两手用力撑着垫子，将身体移至床边，荡下双腿。清凌忙从外面拿了一双女式的塑料拖鞋放到她的脚边。她一愣，某种疑惑升上来，却没细想是什么，也没空细想。她趿上拖鞋，站了起来。脑袋感觉忽悠忽悠的，仿佛甩来甩去就要落在地上似的。涟漪连忙闭上眼睛，用手按住太阳穴。清凌说：“你还是坐下来吧，我去给你……”涟漪摆了摆手，打断他道：“过一会儿就好了。我歇歇，你去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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