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族那些事儿

　　这一天很快过去，海里的黄昏不似人间，没有月出东山，也没有霞满西天。入夜，海水的折光镜关闭，海底倏然黯淡下来。悬在泡泡房顶上的一盏圆球形的灯转而打开，将温暖的光均匀地铺撒在室内。

　　查西亚扶着索依露坐回床边：“稍等，真正漂亮的要来了。”他故作玄秘地说，同时伸手按了什么按钮，房顶的灯转瞬就暗了下去。
　　但泡泡房外的深海，也随着最后的光线消失而露出了其原本的迷离景色。
　　海底没有太阳，但有自己的光。
　　千万发着淡光的游鱼在珊瑚间穿行，如萤火虫穿过夏夜的树丛。游鱼身上的光，或来自体内，使这些鱼看起来像是个小光球；或来自于它们特殊的鳞，鳞片排列出特殊的形状，随游鱼的活动一上一下，像是海水中翩翩起舞的神秘字符。那些珊瑚也闪着光，若灿烂星辰，若万千浮灯。

　　“真漂亮。”
　　“是啊。可惜了，我听说身上有光的鱼，大多是捕食者。它们利用自己身上的光吸引猎物。”
　　索依露撑着脑袋想了一阵，只觉得困意袭来。她不想在这时与查西亚探讨哲学问题，于是她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说：“没事，食肉的鱼比其他鱼类更好吃呢......”
　　查西亚笑起来：“你该睡了。”

　　&

　　次日，索依露醒来，发现查西亚不在房间里。
　　她走到餐桌前坐下，桌上放着一只簪子。通体浅珊瑚红色，造型很漂亮，末端由几根透明的水晶链子坠着几颗红珠。
　　她昨晚昏昏沉沉就睡着了，连发簪都没取下来。
　　这是她第一次亲眼看到这支簪子。由海底的特产，安魂石雕琢而成。没想到簪子的颜色和形状也十分漂亮，造型不那么花哨，但不缺精致。最巧夺天工的是那几颗红珠，明明不过半个指甲盖大小，却用了镂空雕法，最外的一层里，似乎还有一层。
　　她将头发拢起，将簪子插/入，却发现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像查西亚那样，用一根簪子就将全部的发丝锁住。尝试了几次，都有些许不听话的发丝落下来。索依露挣扎至胳膊都酸了，也没成功。
　　只听得身后有人扑哧笑了一声，然后一双冰凉的手轻轻落在索依露伸向脑后的手上。
　　“手随着我。我教你。”查西亚带着索依露的手，将头发绕圈，然后取过发簪插入。四只手同时松开，头发被稳稳地别住。
　　查西亚满意地笑道：“怎么样，不错吧。吃早饭了哦。”
　　“你刚才去哪了？”
　　“去丢垃圾。这里垃圾分类很严格的，每家每户都有三条垃圾联通管道开口，要把垃圾包装好送进去。”
　　“真是环保的民族啊。”索依露赞叹道。
　　“嗯，人鱼族崇尚文明与自然的和谐。他们几乎所有的材料都是可回收重复利用的，不能回收的材料则基本用于太空机械的建造。”
　　“太空？”索依露震惊，“他们是鱼啊！”
　　“会飞的鱼。”查西亚莞尔一笑。
　　索依露耸耸肩：“是啊，海里的鱼都向往太空，会飞的蝙蝠却躲在海底。”
　　查西亚面露为难之色：“抱歉，连累你了。”
　　索依露摇摇头，想将不快的心绪都甩开：“早上吃什么？”

　　早餐是海底小麦做出的面包和一杯墨绿色的果汁。查西亚说，这果汁是一种特殊的海草制成，没有海腥味。索依露尝了一口，口味很清甜，但有着醇厚的牛奶口感。面包的口感也不错，抹上了同种海草制成的海草酱，还夹了一片鸡蛋。
　　“这个也是点的外卖吗？”
　　“不，从面包店买了几袋面包，几瓶海草汁和一罐海草酱。这里有简单的烤箱和炉灶，吃的时候稍微烤一下就好了。”
　　“鸡蛋呢？”
　　“也是买的。鸡蛋都是岸上的妖带下来的，在海底算稀有食品了。”
　　索依露顿时觉得鸡蛋这种她从小吃到大的食物变得高级了起来，她想起在中国的时候，周末和同学去咖啡馆喝下午茶，发现一个简单的松饼价格都贵得惊人。
　　明明不过是一年之前的事情，回忆起来，却觉得很遥远很遥远了。
　　毕竟欢时短，离恨长。
　　心情不免又沉重起来。索依露连刀叉都忘了动，只看着面前的食物怔忪。
　　“怎么了？”查西亚也放下刀叉。
　　“没什么。只是觉得，这海真的很深罢了。”索依露摇摇头，叉子的尖戳进面包。

　　这海真的很深，深到自从在海底醒来之后，她都觉得之前的一切都不过是一场大梦，梦醒了，一切都还没有变。

　　海底没有日月晨昏，从海平面上折下的光并不能使索依露辨认出海上的天气。看不到太阳西移月亮东升，时间就有了模糊感。索依露觉得上午还没过去太久，查西亚就端来了午餐。她伏在桌上小睡一会，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时间已过了傍晚。
　　“我怎么会睡这么久？”索依露扶着额头。
　　“我在饭菜里掺了助眠的成分。你伤口还未完全愈合，要多休息，不能多动的。”
　　索依露闻言愣住。她对各类药物的嗅觉一向敏感，怎么会吃不出饭菜里掺了东西？只一刹那她便恍然，海底的菜肴，口感和味道都和她曾经习惯的有很大差别，就算尝出一些别的东西，她也会下意识地以为那是饭菜本身的气味，并不会想太多。
　　虽是如此，依然是太大意了。
　　那十天过得清闲。过了两日，索依露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查西亚再在饭菜里加助眠药了。于是查西亚从外面带了些书回来，索依露的生活便在读书中度过。
　　倒是查西亚。离开泡泡屋的时间越来越多。“不要紧吗？”索依露问。离开了泡泡屋，相当于是离开了法力屏障的保护，如果岸上追兵有心追查，查西亚离开泡泡屋的瞬间，就有可能被探测到。
　　“不要紧。海里妖怪多，五花八门的法力杂，还有人鱼族的法力屏蔽仪，岸上的法力探测没那么准。”
　　十日后，绷带拆除。最终，那把悯尘剑带来的伤口只在索依露的皮肤上留下了一道粉红色的印记和一些尚未完全掉落的薄痂。
　　“还没带你到海底看过呢。出去看看吗？”
　　“嗯。”
　　查西亚按下房间里的一个按钮，只听“咔哒”一声，一块地板应声弹起。地板下，是长长的阶梯。沿着阶梯走到最下，是一条明亮的洁白长廊。长廊的两侧，布满了各式各样的门，向前向后都没有尽头，还连有许多支路。
　　路上行人颇多，都是形态各异的妖，有些有完整的人形，有些则保留着原始的样貌。一个人头兔耳兔身的小玩意跑过去，在查西亚身前打了个滚，笑着叫道：“吸血鬼带女朋友出来玩啦！嘻嘻嘻嘻嘻嘻！”兔子的腰间挂满了各式各样的钥匙，一晃就叮叮当当地响。兔子随即又一跳一跳地在钥匙稀碎的哗啦声中跑走了。索依露盯着那只人形不足，兔形有余的兔子的圆尾巴一扭一扭地跑远，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查西亚摇摇头，轻道：“兔疯子杰基，以前是个小偷，开锁的本事一流。别理他。我们去车站。”
　　妖怪形形色色，或丑陋或妖媚，也有正常的，穿行于这洁白的海底长街中，欢声笑语不绝于耳。查西亚带着索依露转过一个街角，进了一扇比较大的门，门上挂着一只写着不同文字的牌子，索依露认出了其中的一种——“克默尔街站”

　　查西亚说的“车站”，应该就是这里了。

　　走进去，是一个圆形的大厅。沿着墙设了一圈椅子，中间却空出来。椅子上已经坐了两个妖怪，其中一只长着八只触手，四只眼睛的妖怪，一只妖就占了起码四个座位。这只妖睁着一只眼，其他三只眼都闭着，像是在打盹，他浑身都散发着奇异的味道，像是榴莲和苹果放在一起的味道。另一只衣着华丽，妆容精致的女性妖怪自动坐到了他的对面。
　　“啊！路西太太，好久不见。”查西亚对那位衣着华丽的女妖说。
　　路西太太点点头以示礼貌。
　　“潘登先生也来了？”查西亚抬头看着那位巨大的妖怪。
　　潘登先生又睁开一只眼，眼珠咕噜一转瞟了查西亚一眼，然后用鼻子哼了一声，又将眼睛闭上了。查西亚低下头在索依露耳边轻声道：“潘登先生脾气可不太好。”
　　索依露不为所动：“是吗？”
　　路西太太看了索依露一眼：“这位是？”她问查西亚。
　　“病了，养伤。”索依露抢先一步回答。
　　“是嘛？那你还真选了个好地方呢！”路西太太将身子往旁边一移，“来来来，坐到这里来。我跟你说啊，人鱼族的东西可好用呢！有一款海藻泥，再深的伤痕都能修复得完美无缺。你是哪里受伤了呀？让我看看......”她说着就伸长手臂，要把索依露往自己身前揽，一只血红色的分叉舌头，在她的唇齿间前后试探。
　　查西亚一把按住了索依露的肩：“别过去。”
　　“路西太太敢打吸血鬼的主意，胆子也是不小啊？”查西亚将索依露往身后一带，低声道：“小心点，海底有很多妖都不是善类。”
　　路西太太闻言，以手掩口，“咯咯咯”笑起来：“哎呦，查西亚先生如此护着这位小姐，不知道的，可别误会了哦。”
　　空气中忽然横过一道冷光。冷光来自潘登先生原先闭着的四只眼睛，此刻，它们全部睁开，各有各的颜色和形状，十分可怖。

　　“若不是看在你是世界上最后一只千面鬼妖，还发誓不再作恶，人鱼族不会收留你。”潘登先生将散落在地上的触手竖起来挡在索依露和路西太太之间冷冷道，声音沉若洪钟，透着一股可怖的威严。
　　查西亚冷眼不语，带着索依露坐到了潘登先生旁边。
　　路西太太全无惊慌之色，只是默默把舌头缩了回去，往座椅上一靠，翘起二郎腿，冷笑道：“潘登大人面前，谁敢为非作歹？吸血鬼发疯起来起来都会吸血，我一只千面鬼妖，看到好看的皮囊，舌头都不让伸了？”
　　索依露闻“吸血”二字，不由得蹙起眉。她觉得路西太太好像在暗示着什么，但也许只是因为她自己心里有鬼，才见鬼是鬼，见人也是鬼。

　　吸血的滋味并不好受。
　　杀人的滋味更不好受。
　　查西亚的手却在这时搭到她的肩上。“没事，不是你的错。”他的手指冰凉有力，让索依露莫名一阵安心。这只名叫查西亚的吸血鬼，总是能看透她似的，在她需要的时候适时地说她需要的话。

　　车站的“车”终于在此刻到达了。

　　天花板外传来一阵轰鸣声，随即洁白的天花板上，便旋开一扇门，门里落下几级台阶。踩着台阶上去，索依露发觉自己又回到了海中，只不过身处于一个有着几排座椅的密闭圆形容器内。透过墙壁上的几扇舷窗，索依露看到外面游鱼成群游过。
　　想必，这就是人鱼族的公共交通了——可以在海中肆意航行的小型潜艇。只过了半分钟，脚下的门便重新关上，而潜艇启程，在水中搅出一路细小的泡泡。
　　潜艇穿过海水，索依露伏在舷窗上，看着外面的各类建筑一晃而过，由少而多，直到四周的建筑物密集起来，水中随处可见四处游行的人鱼时，潜艇停在了海底地表。仍是地板上开了一个口，舷梯放下，索依露走下去，到了一个和刚刚差不多，但整整大了一圈的车站。等车的乘客很多，将车站的门挤得水泄不通。查西亚紧紧握着索依露的手腕，不让他们被妖来妖往冲散。
　　“你大可以松开我的手，我又不会丢了。”索依露想把手从查西亚手中抽走，但失败了。“那可不行，那只千面鬼妖还盯着你呢。”
　　索依露回头看去，发现路西太太还坐在潜艇上，正透着那个舷梯的开口向下看，眼中透着些贪婪而不甘的光。
　　“我听说千面鬼妖早就绝迹了。”索依露说。千面鬼妖，妖有千面，所谓千面，皆夺他人。千面鬼妖生剥人皮，利用人皮的血肉，获得永驻的青春，但也残害了无数人妖的性命。千万年前，抢夺他人面皮以获得永生的千面鬼妖和吸食血液才能存活的吸血鬼一样臭名昭著，后来吸血鬼彻底摆脱了吸血的命运，但千面鬼妖却死性不改，最终被剿灭。
　　不料还留下一只。

　　“二百年前，路西太太最后一次行凶，杀了一只妖，被当场发现。她逃到海底，人鱼族本不愿留她，但她发誓自己不会再作恶，将顶着现在这张皮到死。”查西亚解释道。
　　“那只被杀的妖，寿命有多久？”索依露沉思着问道。
　　“一般在三四百年左右，被杀的时候是一百多岁。”
　　“那也快了。但，你不觉得奇怪吗？路西太太的样子，居然还那么年轻。”
　　“千面鬼妖都很在乎皮囊的美貌程度，她画很浓的妆，恐怕就是为了掩饰衰老吧。”
　　千面鬼妖每杀一个人或一只妖，不光能获得死者的皮囊，还能获得死者的寿命。若不能及时获得新的血肉，则会于寿终时彻底消亡。
　　“我觉得不对劲。她那张脸看起来，不像有衰老迹象。”
　　“是吗？”查西亚脚步一顿，“也许你是对的。不过，海里也有不少潘登先生那样的妖，不会有事的。”
　　“潘登先生是？”
　　“警察。他是这里少有的不是岸上逃犯的妖了。人鱼族会挑选一些这样的妖监督亚戈涅格这种鱼妖共存的城市，尤其是现在这个妖类居多的小镇。”

　　一路聊着，便走进了一家酒吧。酒吧没有设在海里，而是掩藏在地下，光线昏暗，走进去，一股混合着酒香和奶香的气味扑面而来。
　　果不其然，现做的食物比查西亚点的配送外卖可口多了。尤其是刚做好的海鲜，味道真的是非常美好，非常令人乐不思蜀。
　　店员和顾客都很友好。虽有妖发出哇啦哇啦的喧哗声，但意外的不令人反感。索依露很久没有体验到这样子的烟火气了，一瞬间，她好像又回到了王城，坐在安尔镇小巷里的苏里克小酒馆，将眼睛变成普通的颜色，混在一群农人里听他们唠叨家长里短。

　　一个长着鹿耳朵，穿着酒保服的男妖走到查西亚旁边，在他耳边小声说了一句什么。昏暗的灯光下，查西亚耳朵一红，轻轻地道：“怎么可能，我哪敢。”
　　酒保摇摇头：“唉，你们吸血鬼就是太绅士，不像我们，想说就说，想爱就爱，想亲就亲咯——”他随手拉过一边的一只女妖，在她的脸庞上亲了一下。女妖笑着轻轻打了酒保一下：“讨厌啦！”随后又回到了自己的酒桌边。
　　索依露不明所以，但着实喜欢这种欢乐的气氛。喝了一杯海草酿成的酒，她忽然觉得，人生，啊不，妖生，还是有点盼头的。

　　至少，有人牵挂，有人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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