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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浪萍风梗诚何益。*
——
黎寂听说谷雨死了。
他甚至能想象到裴玉泽当时的表情。果然,他早知道裴玉泽不是什么善类,不过他甘愿踏上他的陷阱。只是没有想到一切的发展会这么顺利。这个时候致歉显然毫无意义,因此黎寂只会心无旁骛按照既定的结局走下去。
他松了一口气。
揽月岛果然不适合他停留。他总会回忆起那些美好的、痛苦的、无奈的时光。他也曾一袭白衣,他也曾不谙世事,他也曾追逐着至高的前辈不断向前。裴玉泽没有注意到,与其说白林山的须弥府与芥子宫相像,倒不如说是芥子宫与那座洁白的宫殿一般无二。
那两间寝屋传承了三代师徒。
也该是看不出的。黎寂知道他所谓的芥子宫只是一个粗糙的赝品,秦英不是他,裴玉泽也不是秦英。照黎寂看,他们啊,传承的不是武功,而是孽缘。
蛟龙埋骨地,升万灵。
龙宫现世时,界壁破。
那日宛若天地初开,其实是世间最后的神灵建立起自己的墓穴。
黎寂登船,望着渐去渐远的岛屿,无比清楚的知道他一生浮萍一朵。这是“家”,这亦不是“家”。
揽月岛、揽月岛,它没能“揽月”,反倒教月亮陨落在此。
不过现在都没关系了,黎寂轻哼着欢快的调子,慢慢悠悠地摇动着船桨。有海水溅到他的唇边,他伸出舌尖细细地舔过尝到了一丝咸涩,不自觉的弯了嘴角。
一上岸他便听闻秦英下了白林山。这可是足以引得江湖动荡的举动,毕竟这是欲和真人继高调支持白岭后首次露面。黎寂摇摇头,知道秦英这是还不死心。
对此,他还是想说一句:何必呢。
他都能猜到秦英下山之后白岭会如何利用他,也能猜到裴玉泽会怎样对待他——如若裴玉泽知道真相。
不过,黎寂又轻笑了一声,想来裴玉泽必然不会轻易动手。
他啊,总是这样。是成不了大器的。
鸣海昔日的繁华已然不复存在,揽月岛事变将这里波及甚重。更何况距此不远的谨州还未得到妥善处理。
黎寂想着是自己闹个动静将白岭引过来呢,还是直接去寻他。没想到还没等他做好选择就收到了白岭的信函。
他可以啊。
秦英也许是顺水推舟应了白岭的邀请,只是他万万没想到此时的裴玉泽已然清楚黎寂的身份。他注视着裴玉泽偏侧的脸,知道——他还是大意了。
他以为以周允的性子是不会将这件事这么早透露给裴玉泽的,因此不紧不慢。却忘了裴玉泽本就敏感,这些反常足以使他认清真相。
他被白岭引到了谨州,就被囚禁在昔日光辉的严华宗。
白岭原是制不住他的,只是他没有理由逃脱。
他瞧见白岭及其一众手下跪伏在阶梯下,意为“祈求他的原谅”以及“恳请他被拘束在此地”。
这样可笑的事情就是这样发生了,而且所有人都一本正经。
明明是秦英被套上枷锁,却像是他们在受刑。
秦英看见了吕彦,那位可怜兮兮的替死鬼。原来他还活着,只是被自己徒弟背叛,被自己徒弟囚禁的滋味恐怕生不如死吧?这样一想,他们岂不是同病相怜?
倒也不一定,说不定他也是又一个秦英,蛰伏在此心怀鬼胎。
秦英一直在等裴玉泽,但总也等不到。
他的双手被铁链高高吊起,足尖堪堪点地勉力支撑。这点体力消耗自然不会对他造成多大影响,只是实在过于乏味了些。他无聊的观察身边的环境,只知道是一个密室,一丝光也没能透进来,但是既不潮湿也不肮脏。
镣铐实在箍的手腕疼痛,秦英就开始想,他有多久没有受过“这么重的伤”了。他觉得他思考了大概两个时辰,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想起来。然后他不得不承认,他好像从小到大都没受过什么伤,吃过多少苦。
反而经过这一番回忆愈发怀念那些在美好日子里还能觉得像是吃到了蜜的甜甜的时光。而那些日子都集中在了与黎寂相处的七八年里。
对秦英来说,及冠是道槛。
并不仅仅意味着成人,还意味着他的生命是否走到尽头。
在黎寂将他带进地府之时,他就知道他这一行要么死,要么从此再也不用担心突如其来的毙命。显然,他是后者。他知道黎寂不是寻常人,但也未曾料到他神通广大到这个地步。他的能力已经超出了“凡人”的范围,不过他不说,秦英就不问。
但知道秦英不会死也不能成为黎寂在秦英及冠之际不告而别的理由啊?
秦英认为,找不到黎寂的那日就是他人生中经历的最痛苦的时候。他无情的抽走了秦英拥有的一切,彼时秦家已经败落,除芥子宫,秦英无处可去,可黎寂明知如此竟狠心将芥子宫永久封禁,当阵法将秦英阻挡在外时,他真的以为自己会死在此刻。河水翻涌,最终只是给他送来了青青的一条柳枝。
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秦英此时与青青成为了天涯沦落人。出不去,进不来。河水横亘其中将一切斩断。
所以最终秦英都不知道答案。
直至他见到裴玉泽。
当龙血被裴玉泽攥在手中时,未来的走向就仿佛已经注定。
黎寂告诉他的,黎寂隐瞒他的,都不再重要。
他只是想死而已。
然后一切甜蜜不在。
屋里的阵法在制约着他的功力,他大脑愈发混沌,他努力判断过了几日,最终只是无奈的判断出如今是四月下旬罢了。
怎么,裴玉泽还不见他吗?再不来,黎寂岂不是要来了?
是了,秦英怎么会料不到白岭的目的。但他仍有一丝疑惑,白岭理应不该妄想能在此地斩杀黎寂的。因为秦英在这,黎寂绝不会作出任何有可能威胁到他的事的,只要黎寂想,他能够在不伤害到秦英的同时将他们全灭。
莫非做了别的部署?
白岭太聪明了,他必然已经布置好之后的一切,而之后的一切都不是秦英有机会插手的了。
裴玉泽到底是来了。他心中自有一套答案与准则。
因此他开口便是:
“师父,您现在仍然认为四年前救我是正确的吗?”
他没有提灯,但是大门敞开从他身后透出光。秦英逆着光,只能看见少年劲瘦的身形,其他一切都是黑乎乎的一片。
但他勉强的辨认出裴玉泽似乎摒弃了那一袭素衣。
秦英笑了笑,这随心情换衣服的毛病也不知是不是随了黎寂,让裴玉泽此人难得的染上了一点生气。
秦英看不清裴玉泽,可裴玉泽却将秦英的一切尽收眼底。
只见秦英神游一般露出笑来,裴玉泽不满的皱眉。
他也不言,只是看着秦英的狼狈——也许放在他人身上就是狼狈,可一旦认真看过来发现这人是秦英,就觉得他似乎泰然自若。
肌肤破了皮,血液顺着手腕流入堆皱的袖袍。理应肮脏的场面却因此人是秦英而显得神圣不可侵。因为力竭与饥饿,秦英的肌肤白到了一个惊人的颜色,干涸的血迹像是他身上原本刺有的古老花纹。
裴玉泽没能欣赏这个奇异的美景多久,因为秦英并没有忘记给他一个回答。
很诡异的,秦英的笑仿佛刻在了他的面上,但这个场景,让笑不像笑。
他答:“说完全没有后悔,是不可能的。”
裴玉泽小指一抽。是吧?果然是这样。
可是秦英又道:“但是抛去其他的一切,其实救你是不需要理由的。”
裴玉泽僵住了,即便是在难以视物的条件下秦英还是看出了他的僵硬。
秦英突然想到:“玉泽,你是不是太看不起你自己了?”
良久,他说:“我有什么值得你在乎。”
他似乎也没有想要秦英给一个答案。秦英却开口了:“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黎寂时的情景,你绝对想象不到他有多温柔。”
裴玉泽回看他。
他的确想象不出来,因为眼前的秦英已经温柔得足以比过他所见过的任何“温柔”。
秦英微笑着:“他应该不知道,他以为我们的初遇在芥子宫,其实不然。那是更早以前的事了,当时我还是法师身边的小跟班,黎寂当时没说错,我吃斋念佛很多年——只是我并不信佛。那是一个雨天,春雨。我误入桃林,人们皆因雨水四散,我看见地上落了无数残花,零落成泥失去昨日光鲜。他就从细雨中走出,将整个身体暴露在湿润的空气中,他的发黑而长,因雨水而扭成一缕一缕同他单薄的衣服一起,紧紧地贴在他的脊背上。那也许是一枝他人折下却未来得及取走的花枝,被泥土半掩,却被他发现。他应该没有任何的想法,只是顺其自然的将它拾起,我看见他举起手、仰着头,不顾水滴打在他的脸上,就那样看着花。他身处花海,却只看着手中那并不完美的一枝。”
“他不避雨,也并不如文人雅士般做出给花遮雨的动作。他只是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并不管此时是狂风骤雨还是烈日灼人。”
“奇怪的是,我却觉得他很不自由——他很孤独。”
秦英的笑容更大了些:“我觉得他需要我,所以我就去找他了。”
“你么……你只有一个毛病,就是想太多。”他冲裴玉泽眨了眨眼。
也许裴玉泽真的和秦英不在一个境界上,因为他完全没有搞懂秦英的逻辑。
他以为秦英是个痴人,但秦英的种种表现又驳回了他这个观点。因为当裴玉泽尝试将秦英与黎寂的个人感情拨开再判断,他发现秦英的做法竟然完全符合他惯有的处事行为,也就是说,令裴玉泽如鲠在喉的偏袒其实从未存在过。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用,做都做了,难不成您还要拦着我杀黎寂!”
“我当然要拦!”
裴玉泽再次愣住,他的手在抖。不知过了多久,他再开口,连声音都是颤抖的。
“当初是你救我的,是你告诉我凶手的,是你教我武功然后让我出山的,你做的这一切不是自相矛盾吗!”
“当初黎寂说这血玉是他的,我以为我这么多年找错人了,但你又说你的爱人是我的母亲,那我知道了。那既然黎寂杀了你的爱人你救我助我也是应该,只是你如今为什么又是要拦着我不去杀黎寂?我知道你与黎寂感情非凡,但我又好过吗!”
“要不是你瞒着我,这一切都会变得无比简单。就算我杀不了他,我也认了。那现在又算怎么回事!为什么偏偏让我尝到他的好再给我杀了他的机会!”
“你们这群骗子!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黎寂杀人是我让他杀的吗?我才是受害者啊,你们究竟还记不记得!”
裴玉泽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就因为你有恩于我、就因为他爱我,我就应该无条件的原谅你们对我做的一切吗!”
秦英只能努力拽住束缚自己的锁链,然后尽力凑近裴玉泽。
“当然不应该……”
“玉泽,你相信我,黎寂一定是有苦衷的。我、我,你还记得白林山上时我和他说过的话吧?我不是没有恨的,只是这个恨又带有多少迁怒的成分在呢?他不知道我爱陈婉,也不知道陈婉在宫里——所以他没有要伤害我的意思。一切都是巧合、一切都是意外。你也是,他真的没有伤害你的意思,他爱你,我知道!”
裴玉泽难以置信地摇着头,他从未想像到他的师父是这样一个自私自利的人。这一番言论无处不在体现出秦英是个绝对的利己者。这都什么借口啊,因为他不是想伤害你所以他做的恶都不算了?难道处决一个杀死千万条生命的罪犯是错的?难道因为杀人者不杀人的时候很照顾你所以就能将他的一切罪孽抵消?
秦英是不是疯了!
“你一直在朝我灌输‘做自己’的观念,让我不要听我母亲的遗愿去选择冤冤相报——你究竟是真的为我好还是仅仅想保全黎寂!”
“你不教我功法,因为你知道除了黎寂的功法外天下不再有我能学的了,只要我不学,我的功力就永远不会提升,就永远不会有对抗黎寂的能力。而你以为,我遇见了黎寂,与他相处之后,就会变得同你一样无条件包容他,不会再对他出手,所以你干脆告诉我你们的师徒身份也无所谓了是吗!”
秦英慌了,他摇着头;“不!不是的!我一直都知道你不会放弃的——”
“但你以为我会被你说动。不好意思,让您失望了。”
秦英还是摇头:“不是的……我从来都没有忘记黎寂的罪孽,我很清楚,我真的很清楚。他犯了错,这二十年我一直在想办法替他弥补,我知道,这是无用功。只是,我是人啊!我也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思想有感情的凡人啊!也许我能理智的分析一切,但是我也有不甘啊!”
“我很为难啊,我对你就没有感情吗?”
“我从未阻拦你,你该是清楚的。只是都到了这一步我连劝一劝你都不行吗?我知道你不一定听得进去,可是我总得尽力。”
秦英悲怆地蹙眉,无奈的望向裴玉泽。
“现在局势还不够清晰吗……我甚至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一面了……”
所以秦英对天下人慈悲,唯独舍弃了裴玉泽。
真的好虚伪,裴玉泽想离开了,却听到他痛苦地呢喃。
“他救我、爱我、尊重我……你叫我怎么办?我能怎么办?我不舍得……”
不舍得、不舍得,他不舍得的是一只恶魔。
裴玉泽不再听秦英倾诉他竭力为黎寂开脱找寻的种种理由。因为没有用,他说什么都没有用,他不愿黎寂死,总有千千万万的人要他死。
既然那些温柔只留给他,那他就自己好好收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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