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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引
若白澈那日不去厨房,或许就永远也不会知晓,秦江用来抑制阴毒的药究竟是如何煎熬而成的。
他站在隐蔽处,眯着眼,透过细小的窗户,亲眼看见并拢的双指从左手腕口结痂的伤口处飞快划过,浓稠的血液源源不断地溢出,滴入冒着热气的药壶中。
待血流得差不多了,那人从旁抽出一根黑色布条,熟练地将伤口缠上,袖口一拉,盖得严严实实。
由于视线的阻隔,他未能看见双手的主人,但瞧这苍白却有力的手腕,当是严君撷无疑。
白澈在暗处目睹全程,半天没缓过来,张着嘴僵立一旁,忘了动作。
他曾在医书记载中见过此类疗法,但他并不认同。以人血为引,实在是无稽之谈。谁曾想今日竟被他撞见真的了。
秦江喝的药向来是严君撷亲手煎的,他从不许秦江在他煎药时踏入厨房半步,总能找到些奇怪却合情合理的理由蒙混过关。但严君撷忘了,此时此刻白澈仍在借住,他无法限制白澈的行动。
那日过后,此事便一直令白澈耿耿于怀。他好几次给秦江把脉,结果并无异常。他也并不是没想过告诉秦江,但每每见到他们二人相处融洽的情景,到嘴边的话还是选择咽回肚子里。
正因为事关重大,才不能轻易开口。
他的爹娘,是因严君撷而死的。在秦江的小院里,在月华树下,白术强撑着最后一口气,都要将自己穷尽一生去坚守和承担的信念与责任交到白澈手上。
“少爷……你口中的严公子,是他,把阿江托付于我夫妻二人,我们……未能守诺……速去金陵,传……他回来了,要……害他……”
白术已是强弩之末,嘴里含着血,说话含糊,断断续续。谁要害谁,白澈听不懂,也不想听懂。
去他娘的金陵,他白澈这辈子都不会踏进那座都城一步!
县里没有活口,他葬不了所有人,只能将自己爹娘埋了。家里的屯的干粮洒落一地,他不敢乱吃,随意装点盘缠在身上,便往金陵城的反方向走去。
可走出几里路,白澈又停下了脚步。
严君撷害了他爹娘,可也救过他,救过秦江,如今甚至还不惜一切代价为秦江解毒。
秦江还在金陵,严君撷仍在他身边。只有秦江远离严君撷,方为脱离最大的危险。
至于阴毒,他是大夫,总能寻到法子。
白澈回头,背后树林密布,沿途蜿蜒曲折,漫长无尽。
再后来,匪徒半路劫财,他只好以天为被,以地为席,以野果为食,徒惹一身狼狈。
他亦有过怨恨,甚至在看见严君撷的那一刻,几乎想要冲上前质问他,凭什么要让他的爹娘承受这一切?凭什么要让他们为一句嘱托无辜丧命,死不瞑目?
可当秦江安安稳稳坐在他面前,言行举止间都透露着对严君撷的信任时,他心中所有的愤懑、痛苦、不解,突然敛旗熄鼓。
白澈千辛万苦来金陵,是来给秦江报丧的,是为了把秦江带走的。但他低估了严君撷的心意,严君撷不仅把秦江保护得很好,还在无形中成为了秦江的依赖。秦江决计不可能轻易离开他的。
厨房一幕,令白澈心生一计。
他以笔墨留信,将信藏在秦江房间内——就在床上的夹缝当中。那是离秦江最近,却不太容易被察觉的地方。
他算准秦江早晚要得知此事,定找他商量,那时他也基本安定下来了,便可顺水推舟,劝说秦江。
谁曾想,苏穆遮的动作早于任何人,成为此事最大的变数。
其实就在马车停在相府门前时,白澈已然看出端倪,可惜既然上了贼船,又怎能轻易逃脱?
“明日是一场大宴,你可要好好表现。”
室内昏暗,四面皆由石壁砌成,密不透风,墙边靠着一对桌椅,桌上摆着一盏熄灭的烛台。
不喜手捧茶杯,端坐其上,用杯盖轻轻刮去茶沫,不紧不慢地呷一口茶水,发出满足的谓叹。
无人应答。
不喜不恼也不惊,似乎很习惯,甚至享受这种状态。
他转头看向身旁,站在一旁的人赫然是苏穆遮!
苏穆遮一反常态,丝毫没有一朝丞相该有的气势,如同奴仆一般侍立一旁。他毫无神采的眼眸中映出一个横躺着的身影。
身影正是几日前被当街带走的白澈。此刻,他双手垂放身侧,躺在半人高的石台上,双眼紧闭,眉头蹙起,似乎在做着一场醒不来的噩梦。
他的魂魄就在体内沉睡着。
魂魄的味道与功效亦有等次之分。至阴至纯者上佳,年轻健全者次之,妇女幼童尚可,年老体弱者稍劣,若有心术不正、品行不端者,便不必多加言说了。
白澈虽非至阴之体,好歹也在年轻健全者之列,身上流淌的前任无常的血脉无疑为其增色不少。
不喜并没有外表看上去那般淡然,来自新鲜魂魄的甜美香气透过身体,撩拨着不喜的欲望。
上次那一个县的魂魄滋味良莠不齐,根本无法长时间满足他的胃口,白澈无疑是更诱人的食物。
然而食髓知味,不喜见过最好的,眼里便再也容不下其他魂魄了。
这世上一切最好最优的事物,只要被他瞧见,就没有不拿走的道理。掌握生死的能力,至高无上的权力,他都得到了。
如今他只需要一个最强大可靠的魂魄来为他所用,守住这一切……不,这一切本就属于他,无人能够抢走,也无人有资格享受!
茶碗重重砸在桌上,烛台颠离原位,滚烫茶水飞溅,不喜枯瘦的手上沾湿大片。
他对此并不在意,一心一意沉浸在美好的幻想中,不住桀桀笑出声来,露出森白的牙齿,整个人显得愈发狰狞。
“钓大鱼,就得把线放长了。想得到称心如意的东西,除了靠脑子,还得靠等。”不喜冷冷瞥向苏穆遮那张无波无澜的脸,“你寒窗苦读十余年,竟读不懂这么浅显的道理,活该此生求而不得。”
他打心底里替苏穆遮惋惜,为丞相的愚钝摇头叹气。
密室修于湖底,以结界封印,不透光不透风,在里面待久了难免觉得闷热,尤其此刻密室里还装了两个活人,浓重的“活人味”与魂魄的新鲜气味相互交融,占据密室的角落,教不喜实在难受得紧。
他站起来抻了抻身子,打算回房去躺着。刚作势要走,又突然想起什么,慢悠悠拄着拐杖,转身对跟上前的苏穆遮道:“你尽管放心,明日我便将那小树妖顺道解决掉,待我拿到想要的东西了,自然放你们这对苦命鸳鸯安安心心投胎转世。”
不喜瞎了眼,看不见在他说完此话后,苏穆遮轻微抽动的脸颊。可苏穆遮心里想什么,不喜再了解不过。
他冷哼:“妇人之仁。”
有了关心与在意的人,无异于自卸盔甲,将软肋毫无保留地公之于众。
不喜从不犯傻,他的计划不允许任何行差踏错。正因如此,他才能不断得到想要的一切。
这世上能有绝情至极之人,自然也不乏用情至深之人。
不喜为了权势与力量不择手段,严君撷为了秦江在这一世能够平安活下去,亦能不顾代价。
但秦江怎能坦然受之?且不说严君撷作为一位神官,其血液何其珍贵,哪怕他只是普通人,放血救人又与以命换命有何不同?
他清晰感受到,严君撷因他这一吼没了动作,如同一块被冰雪冻坏的木头,僵立原地,本就冰冷的体温愈加寒凉,平日里没有过多情绪表露的脸庞,此刻尤为丰富。
震惊、不敢置信、愠怒、受伤,好几种情绪在严君撷脸上不断变化着,交融着,化成无声利剑,直指秦江心头,捅得他鲜血淋漓,把这些日子严君撷喂他的血都流了去。
他突然便有些后悔将这层残破不堪的窗户纸亲手撕下。那已是他们之间最后的屏障,如今被秦江亲手推倒,场面未免狼狈。
“阿江……莫提这个字,可好?”严君撷几乎颤抖着哀求。
严君撷箍着他的手未曾拿开,看似强硬的姿势,其实没添什么力道,只要秦江轻轻一挣,便可轻易脱开。
秦江并没有这么做。严君撷眼眶早已红成一片,盛不住泪水,只好任由它们顺着脸颊滑落。
他落着泪,抓着秦江的肩膀,不知所措地求着。
莫要提“死”,不要再提这个字。他能对秦江装作不识,能看着秦江爱上某个姑娘,看着他们琴瑟和鸣,白头偕老。唯独看不得,听不得,提不得那个字。
这世上无人比他更害怕秦江死去了。
前世,秦江当着他的面自焚而死,其中细节宛如从地狱深处生长的枝蔓,将他紧紧缠绕,成为此后百年里最大的心魔。
秦江也好受不到哪去,烈火焚烧般的炙热方才褪去,寒冷接踵而来,那些来自前世今生被遗忘的许多记忆一并冒出来,打得他措手不及。
画面如潮水般上涌,又被打得稀碎,秦江一时理不清,太阳穴疼得厉害。
秦江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在飘忽着,他尽量放平语调,让自己冷静下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无论……无论如何,你都不必用这种方式救我。分明能够一齐想办法的事,何必独自抗下?”
严君撷嘴唇嗡动,终究没有说话。
秦江摇头,继续道:“我没你想的这么脆弱。严大哥,过去发生的,未必就会重蹈覆辙,未到穷途末路之时,一切皆有转机......”
“不可。”严君撷冷不丁打断。
秦江一口气没倒过来,不可置信地瞪着他。
这种时候,严君撷根本不想讲道理,干净利落抛下四个字:“我赌不起。”
下一瞬,秦江双臂一紧,身体失衡,顺着力道往严君撷的方向倒去。
由于毒发而愈加绵软的身体和迟钝的大脑未来得及做任何反应,便感觉阴影倾盖而下,眼前的一切皆被严君撷占据。
面前人的五官以极快的速度靠近,到最后只剩下与他互相对视的双眼,好看的眸中盛满了自己。
唇瓣相接,冰凉的柔软两相碰撞厮磨,裹挟着世间最热烈的情意与长达百年的思念与痛苦。
铁锈味在两人嘴里蔓延,失去药汁的遮掩,血腥气显得尤为浓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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