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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7 章
几年未见,淳嫔早已褪去青涩与婴儿肥,身形长了许多,然而眉眼间灼灼神气,一双灵动含烟的妙目一如往日。她早年被册封为贵人,后因太后选人对抗华妃,被册封为嫔,仍以“淳”为封号,她打扮得并不华丽夺目,只一身月白青葱色的云天水漾宫装,显得纯净无暇、楚楚动人。
甄嬛面上微笑,温声道:“久不见妹妹,妹妹长大了,也变美了。”又看向人群中的安陵容,含笑点头示意。这些年,除了眉庄外,陵容与流朱也经常托人以抄经的名义打发人到甘露寺送东西,只是几层经手,到了甄嬛手上已是寥寥无几。
当日出宫时,这位好妹妹淳嫔并不曾相送,后面更是连句只言片语也没送来过,如今在甄嬛看来,二人就只有几分面子情了。
甄嬛细细留心周遭人等神色,妃嫔对她的到来大多神色异样而复杂,有几个胆大的已忍不住面面相觑,窃窃私语起来。皇帝如此声势迎她回宫,众人也不敢不敬,及至淳嫔主动与她亲近,有几个耐不住性子的妃嫔已露出不屑的神情来。
淳嫔恍若未觉,益发拉着甄嬛问长问短不已。甄嬛虽不耐烦,到底顾忌着她是太后一手提拔,一时不能发作,更是尴尬。如嫔安陵容最是心细,冷眼片刻,缓缓皇后道:“嫔妾愚见,熹妃姐姐今日劳累,实在不宜站在风口说话。”甄嬛喜她为她解围,微闻衣袖窸窣,目光只在人群中逡巡,又见流朱眼中泪光浮涌,悄悄拿了帕子去拭。
皇后笑道:“正是,熹妃要休息,不如一同陪着皇上先去钟粹宫吧。”她亲密地笑一笑,“皇上为接妹妹回来,新修了钟粹宫。”
淳嫔娇俏一笑,怯怯道:“皇上为了姐姐的钟粹宫费尽心思,在库里寻了多少积年的珍宝出来,只听说跟蓬莱仙岛似的,又不许咱们去瞧新鲜,只等姐姐来了才开宫呢。”她软语娇俏,叫人不忍拒绝,“不如姐姐带咱们去开开眼吧。”
众妃神色变了几变,终究按捺了下去。甄嬛见状,越发明白淳嫔是敌非友,只恨当年自己识人不清。
皇帝笑语道:“日后总有去的时候,何必急于一时,先让熹妃安顿下再说不迟。”
当下皇帝携甄嬛上辇轿,不过一盏茶时分便行至一座巍峨宫宇前,正门前“钟粹宫”三个金铸大字明晃晃地色彩在日光下分外耀眼。仪门至正殿只一条两车宽的汉白玉道相接,两旁凿开池水清明如镜,皇帝轻笑耳语,“朕晓得你喜欢赏莲,待到夏日,这里便会开满莲花。你有孕不便常常出门,朕便挪一座太液池到你宫里,勉强赏玩也罢。”
正殿为柔仪殿,旁侧各有东西别殿三座,楼阁数间,环绕成众星拱月状。苏培盛弓身引二人入正殿,殿中刻画雕彩,居香涂壁,锦幔珠帘,穷极纨丽。有和暖的风涌过,鲛绡帐内别有甜香绵绵透出。见甄嬛微微疑惑的神情,皇帝笑吟吟道:“是鹅梨帐中香的味道。”
甄嬛微露赞叹之色,不觉含了一缕笑意,“此香原是南唐国后周娥皇所调,南唐国破后,此法失传已久,不知皇上何处得来?”
“容儿素擅制香,此便是她的手笔。也难为她,配了数千种香料才配得这古方,若换了旁人,必没有她这分细心。朕有时不能安眠,闻得此香便会好受不少。”皇帝极口夸赞,甄嬛便知这几年安陵容圣宠不衰,日后自己有显贵如眉庄、得宠如陵容等姐妹扶持,在宫中也更容易些,倒添了几分安心,笑道:“果真奇香。”
苏培盛双掌一击,有内监领着宫女鱼贯而入,他满面含笑道:“娘娘如今位贵身重,奴才好好选了些人手添在钟粹宫。”
却听一声欢喜的哽咽,“奴才给熹妃娘娘请安。”
声音如此熟悉,甄嬛鼻中一酸,口中如常道:“起来吧。”
一行数十宫女内监,为首的正是小连子,他磕头道:“惠嫔听闻娘娘回宫,忙遣了奴才回来侍奉,怕旁人伺候着娘娘不惯。”
皇帝闻言慨然,“论起对熹妃的贴心莫若惠嫔。只是她送来了小连子,不知身边由哪个内监掌事?”
小连子道:“皇上安心,惠嫔处有小伶子伺候。”
皇帝看向甄嬛,低声道:“嬛嬛今儿劳累一天了,朕先去母后处请安,你且自去沐浴更衣,朕明日再来看你。”
甄嬛含笑送他出去,方唤了小连子进来,直截了当道:“本宫回宫,宫中可有异动?”
小连子微微低头,“那起子娘娘小主说什么,娘娘大可不必往心里去。倒是…”他沉思片刻,“钟粹宫原名咸阳宫,虽地处偏僻,但在前朝都是太子的居所,因而又有个诨名叫兴龙宫。所以皇上修建之时,外臣们纷扰不止,上书皇上,连老尚书都极力反对,说……”
甄嬛摸着自己的肚子,兴龙?若是个皇子,倒也可以争一争那个原本合该属于他亲阿玛的皇位。她回过味来,骤然轻笑,伸手看着指甲上鲜红的蔻丹,漫不经心道:“说本宫废妃之身回宫已是闻所未闻,又如此张扬奢靡,是祸乱后宫的妖孽祸水,是不是?”
小连子赔笑不已,槿汐在旁道:“腐儒们只会满口酸话,拿人做筏子显自己清廉,何苦来哉?娘娘不必听这些话,要紧的是——”她目光微转,只朝景仁宫方向看去。
甄嬛连连冷笑道:“皇后介意的岂是钟粹宫大修,她介意的是修的奢靡如此,介意的是这‘兴龙’二字!你没听得方才说起来,这里的内饰除了皇上赏的,皇后更着意添了许多么?我正想着她如何这般好心了,原来一壁哄得皇上高兴博了贤良的名儿,一壁叫外头的人只以为是我狐媚惑主,才引得皇上这般,更落实我祸水之名。”
槿汐沉思片刻,好言劝道:“娘娘知道厉害即可,事已至此,思量以后要紧呢。”又低声道:“听说浣...听说诚贵人自请去了懿坤宫,与赵贵人作伴呢。”
甄嬛冷笑道:“流朱倒也罢了,华妃素来恶我,强把她要到了懿坤宫,私下不知道受了多少磋磨。她倒好,自以为翅膀硬了,能借着流朱攀上高枝了,真真鼠目寸光。罢了,既然她自寻死路,且由着她去吧。”
正说着话,外头通报道:“碎玉轩惠嫔娘娘来了。”
甄嬛起身相迎道:“我总想着缺了你这位贵客,不想你就来了。”一面唤品儿:“去拿眉姐姐最爱的枣泥山药糕来,茶要碧螺春,快去。”
眉庄牵着胧月,眉眼间皆是抑不住的笑意,“本该让你歇上些时日再来拜访,只是我想着你必是惦记着陇月,又记着你有了身孕怕甜腻的,特特做了口味清甜的藕粉桂花糖糕来。”命采月上前,打开雕漆食盒,取出一碟子藕粉桂花糖糕,含泪微笑道:“熹妃娘娘先尝着吧,不好再罚嫔妾。”
甄嬛将胧月搂在怀中,爱惜的怎么也看不够。她笑道:“原来姐姐爱开玩笑的脾气并没有丢。”说着咬了一口糖糕道:“这么多年了,还是你做的藕粉桂花糖糕最好,我在甘露寺里也时常想着。”
抬眼见眉庄使了个眼色,心知对方有话要说,虽然不舍,仍是命人带着乳母同陇月去外头吃果子。
“你若喜欢吃,我便天天给你坐了来。”眉庄拉着甄嬛的手坐下,认真道:“你一回来,我高兴得什么都醒过来了。真没想到——没想到咱们还有再见面一起说话的日子。”她语音未落,已带了哽咽之声,连眼角亦蕴了一抹珊瑚红。
甄嬛心头亦是一酸,“我既回来了,你该高兴才是,怎么好好的要招的人哭呢?”一旁采月道:“娘娘走后咱们小姐日忧夜愁,就怕您在外头过得不好。如今可好,娘娘和小姐又在一处了。”
眉庄神色一凛,已经按着规矩屈膝,“臣妾给熹妃娘娘请安,娘娘金安。”
甄嬛大惊,手中的碧玉串一松滑落了下来,骨碌碌散得满地都是翡翠珠子,铮泠有声。她忙弯腰去扶,轻声道:“姐姐何必这样?你我倒生分了。”
眉庄礼毕,已是含笑如初,拉着甄嬛的手起来,一同坐下了,道:“一来规矩是错不得的,你回宫已是大喜事,还有了身孕进了妃位,我还没好好向你道喜。二来你如今在妃位,我这一礼也是提醒你,如今地位显赫,已经有了与人并立抗衡的资本了。”眉庄说这话时眉眼皆是如春的笑意,而那笑意里冰凉的隽永之味亦是细辨可出。
彼时殿内纱帷重重垂垂,整个柔仪殿恍若深潭静水般寂寂无声。鎏金异兽纹铜炉内燃着清雅的百和香,氤氲的淡烟若有似无地悠然散开,铺在半透明的纱帷之上,袅袅婷婷,更是恍若置身瑶台仙境之中。
纱帷之外,隐隐可见垂手直立着的如泥胎木偶一般的侍从。眉庄转头轻斥了一句:“糊涂东西,已经奉了这么多香花,还焚什么香,也不管冲了气味!”槿汐会意,忙着人把香炉搬了出去,又收拾了地上的珠子,一并带着人退下。甄嬛方道:“你的意思我不是不晓得,位高人愈险,更何况我怀着身孕,这么郑重其事地回来。”
眉庄微微一笑,“那也好,给人一点警醒。若是悄无声息地回来——你也晓得这宫里的人有多势利的。”
甄嬛微笑弹一弹指甲,“这个我自然明白,有利亦有弊,世上没有两全的事儿。”她端详眉庄的气色,道:“你如今气色倒好。听闻你在太后身边日夜侍疾,很是得太后欢心。”
眉庄低垂的睫毛在面颊上投下一片如月形的鸦色,半晌才开口道:“我不愿争宠,但是嬛儿,咱们的胧月不能比旁人差。我在宫内势单力薄,太后的喜恶就至关重要了。耳上的芙蓉环晶坠便随着笑语闪出粉紫星辉样的光芒,更衬得她端庄中别有一番妩媚:“温实初跟我说你有了身孕我还不敢相信,谁知过了几日我在太后处侍疾,皇上兴兴头头进来,一开口便说你有了身孕,要请太后裁夺。你回宫的事虽然有违祖宗家法,可事关皇嗣,如今皇上宠爱的那些人也太不成样子,太后也只能让你回宫。”
眉庄看着她的肚子,道:“终究你是个福气好的。听说皇上头一次去看你你便有了身孕。只是你一回来,少不得又要和从前一般过不得安生的日子。只怕你身在高位,斗得比从前更要厉害、更要殚精竭虑。”眉庄黯然中有点手足无措。
甄嬛回握住她的手道:“我不过是运气罢了,到底要谢谢姐姐,太后才肯垂怜做主。”
“嬛儿,我不知道这样的日子是对你好还是不好,虽然我们又能像从前一样日日在一起。”犹豫再三,眉庄疑惑道:“皇后方才说的是什么意思,甄家何曾又多了位养女,还没封了诚贵人?”
甄嬛冷笑一声,讲前因后果讲了一通,掐头隐去了甘露寺那一段,只说皇帝游幸甘露寺,浣碧近身伺候得以认祖归宗。
眉庄闻言怒道:“往日见她还好,竟然有如此多的小心思!”又向甄嬛道:“我本怕说多了你吃心,但既然浣碧已是如此,索性一次性撕撸清楚,免得你再从旁人那里听来,更添烦恼——赵贵人如今怕已是华贵妃的人了。”
甄嬛一惊,只听眉庄继续道:“比起羲和公主一出生便有了封号和爵位,那时赵贵人所出的小公主到了满月连个名字都没有,只是六公主六公主的混叫着,十分可怜。后来华贵妃以二人前后生下公主,格外有缘为由,求了皇上将当时的赵答应挪到了懿坤宫,宫里的人都等着看笑话,没想到等来了赵氏晋封贵人的消息,公主也被取名为合欢。这些年华贵妃倒是不似往日跋扈,只是除了丽妃外,也只有个赵贵人入了她的眼,不得不让人疑惑。”
甄嬛想起数年前一直在找的碎玉轩叛徒,蹙眉道:“罢了,不过是两个不忠的婢子,我身边有槿汐足够了。品儿佩儿也是好的,又得了你几年的调教,必是更加贴心。”
见她并不在意,眉庄便放下心来,又说起后宫妃嫔:“皇后与华贵妃斗得利害,虽有淳嫔和祺嫔襄助,却依旧处于下风。我冷眼瞧着,陵容很是奉承皇后,颇有些左右逢源的意思。毕竟是皇后举荐的,我只是怕万一有一日你站在了皇后的对立面,陵容会...”眉庄叹息着道:“若不是多了个昌妃与皇后、华贵妃形成三足鼎立的形式,又有太后在身后支持,皇后早就不足为惧了。”
因说起昌嫔,甄嬛问道:“她平日里也这般放肆吗?”
沈眉庄冷笑道:“也只是在华贵妃面前略略收敛些。一口一个表哥表姐的叫着,皇后自然拉不下脸同她认真计较。不过是个一表千里的罪臣之女,若不是赶上皇后势弱,太后急需扶持人分华贵妃的宠,别说是妃,她连个贵人都捞不上。”浅浅的抿了口茶水,沈眉庄解释道“前些年万寿节,和硕恪纯长公主的外孙女、多罗晋康格格也带着女儿跟着进京朝拜。本来大家欢欢喜喜的,谁知那多罗格格在太后随口闲聊问起子女时,竟落下泪来。说是自家女儿自幼右手握拳无法张开,众人皆是不信,没想到真的掰不开那胡小姐的手。皇上来了兴致,唤她上前,没想到轻轻松松便拉开了,露出一块玉璧,上书‘万世永昌’四字。皇上龙颜大悦,当场封其为昌嫔。后来昌嫔生了公主,晋位为妃。”
“和硕恪纯长公主?”甄嬛蹙眉细细想着,半天才道:“可是世祖之女,被嫁到逆贼吴三桂家那个?”
“正是呢。当年吴三桂谋反,和硕恪纯长公主所出的男丁无论大小,皆随着吴氏一族成了刀下亡魂,剩下个外嫁女儿闻说娘家坏了事,直接抹了脖子,只留下个女娃娃。圣祖怜惜,允许恪纯长公主养下这个孩子,还赏了个多罗格格的爵位。”沈眉庄不屑道“也不知昌妃得意什么,她的阿玛不过是汉军旗一个从三品的官儿,在她出生没多久就因延误军机被判全家流放宁古塔,后来先皇可怜恪纯长公主唯一的血脉,允了晋康格格和离,这才保全了她们母女。”
甄嬛冷冷一笑,嘲讽道:“这表兄表妹的,隔的可真够远的。”
眉庄微笑,“你回来了我心里也有些底气。这些年我抚养胧月也是如履薄冰,有你这个得宠生母在到底也好些。今日太迟了,待我打点好她的东西,便禀了皇上把她给你送回来。”她垂下眸子,有些伤感:“小小的人儿,我眼见着从怀里抱着的,长了这么大。只是嬛儿,我晓得你会比我更爱她,没有她你会更心痛。”
“眉姐姐...”甄嬛感动的握住眉庄的手,眉庄回握着,含泪强笑道:“只是我日后怕是要日日叨扰你,来看一看胧月了。”她低下头,面上闪过一丝赧然:“她总羡慕别人有母妃,有交好的姐妹,等到我给胧月生个妹妹,你再给她添个弟弟,就能陪她一起玩耍了。”
“姐姐?”甄嬛有些惊喜,见眉庄含羞点头,忍不住念佛:“多少日子了,孩子可乖巧?”
她也没想到,只是放肆一次,便有了。皇上那日醉酒,醒来并不记事,只是看着她身上的痕迹推断,命人记了彤史。
眉庄按下心中的不安,笑道:“还不到三个月,还没向外头说呢。”怅然道:“若不是为了胧月,我是再不肯逢迎的。你今日瞧见温宜了吧?好好的孩子,我到现在还记得那场盛大的周岁宴...”她抬眼看了一眼甄嬛,叹息道:“当年襄嫔做了那样的事情,到底带累了她。年氏没对这孩子喊打喊杀已是格外慈悲,又怎么愿意再沾手?费氏也是如此。”
“是啊。我瞧见她都不太敢认了。”甄嬛想起曹琴默,也是忍不住叹息,真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眉庄冷笑道:“推来推去,最后还是谨嫔把这烫手山芋接了去。你也知道,谨嫔本来就老实的跟个鹌鹑似的,生了个皇子还是那副怕事的模样,如何敢真正管教温宜?”她摇着头,鬓角的碧玉流苏簪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前阵子,温宜公主跟欣贵人的淑和公主起了点口角,本来,淑和是姐姐很不该跟温宜计较,只是她偏随了欣贵人的一张利嘴,略提了温宜生母几句,也不知道温宜小小年纪哪来那么多坏心思,才不过七岁的年纪,就知道去太后面前告歪状,张口就是什么‘淑和姐姐说,我是是罪妃之女,不配与她做姐妹’。太后当即就怒了,罚了淑和公主禁足一个月,气得欣贵人直哭。”
“果然有其母必有其女。”甄嬛也摇了摇头:“你倒是提醒了我,咱们以后可要好好教导孩子,万不能让她们走上歪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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