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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7
闪着微光的诊所即黑夜中的灯塔,指引慌不择路的人以方向。
石子路凹凸不平,杨飞跑得踉踉跄跄,肩背上的施清如被震得更是喘不过气,像是坐在一艘乘风破浪的渔船上,天旋地转。
挡风的透明门帘被拨开,诊所里晃眼的白炽灯烟花似的突然在施清如眼前绽放。
迷迷糊糊中,施清如瞥见周明悦的小脸,煞白得仿佛她才是那个快要透不过气的人。她一边着急地和医生说明情况,一边手足无措地在打颤,原本清亮的嗓音忽然被撕开了一条口子。
施清如掀了掀眼皮。
说到底,她死不了。
只是需要一个到万不得已时也能维持她生命体征的地方。
她轻轻捏了捏周明悦的小臂,小声说了句“没事”,没多久就半昏半睡了过去。
意识模糊时,施清如能感觉到自己平躺在急救床上,下肢被抬高,针尖扎进自己的皮肉……
视野中白花花的天花板上漂浮着物质,像从前在显微镜下观察到的那个世界,它们缓缓游着,一直到她沉睡。
“姐姐不会有事的对吗?对吗?是不是我的错?又是因为我吗?”
“不是……当然不是,悦悦!别再抓自己了!已经流血了。”
……
过敏的事件着实让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刘英花自责得无以复加,施清如忍着风团带来的瘙痒感,用嘶哑的声音宽慰开解。
“是我没提前说清楚,这怎么能怪你?况且我已经活过来了。”
过敏的事情施清如没敢告诉家人,只在和张言静的例行问候中提了一句。
张言静:「徐烁最近还提到你呢。」
施清如:「?」
张言静:「大概就是他爸妈催他找女朋友,他开玩笑说喜欢你这样的。」
施清如将指腹按在发痒的风团上止痒,不敢去挠。她还没有想好怎么回复张言静,屏幕最上方又跳出了新的对话框提示。
骆泽川:「你是不是知道些陈安平的事?他在哪?」
短暂的凝滞后,施清如回复道:「你问错人了,我不知道他在哪里。」
她又点开和张言静的对话框,自然而然将无法回复的话题翻篇:「等我回来请我吃饭,就你上次推荐的那家网红泰国菜。」
张言静:「行啊,你赶紧从舟山回来,我请你吃一百顿都成。」
骆泽川的追问不止。
「陈安平给你写信了,是不是?什么时候的事?他说什么了?」
施清如坐在院子里的秋千上,双脚悬空,以微小的幅度在风中摇晃着。
施清如:「你不是早就不想理他了?还这么好奇他的事?」
她垂着眼睛,发送了一个大笑的兔子表情:
「还是说,你也想他了?」
整座小岛的风都带着浅浅的海水咸腥味,它冷冽、刺骨,吹得人不得不阖上眼。一阖眼,眼睛又酸得直流泪。
一直到手机再度震动,施清如才恍然睁开眼。
骆泽川:「我只想知道他过得不好。」
骆泽川:「怎么会不想呢?他太没良心。」
两句话一前一后地送达,不知道有没有因为网络问题而错了顺序,也不知道——哪一句才是骆泽川的真心话。
他发来了一张挥舞拳头的表情。
施清如笑着揶揄:「那你恐怕要失望了,他应该过得不错。」
骆泽川:「是吗?如何不错?年入百万,买大别墅了?经济自由了?还是婚姻幸福?他在信里面都说了哪些“好消息”?也说给我听听。」
字里行间透露出他揶揄戏谑的语气。
然而骆泽川等了很久,久到他已经放下手机陪女儿读了会儿故事书,才收到对面的回答。
「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
星期六日,周明悦一直在自己的房间里,哪儿都没有去。
杨飞白天不在,只有晚上才回来写作业、吃饭、睡觉。
只有刘英花忙碌的身影偶尔会从眼前经过,其余时候她也在歇息或刷着短视频。
如今这年头,上至九十老者,下至三岁小孩,都能捧着手机沉迷一天。
连互联网都联系不到的人——
几乎不存在。
前几天还热闹的屋子,不知怎变得冷清,像杭州的天气那样,从夏忽至冬。
施清如在周明悦房前站了许久,最终还是叩响了房门。
“明悦。”
周明悦趴在书桌上,面前摊着一张数学卷子,草稿纸上除了数字和图形,还有她随手画的一些动漫人物。
“姐姐。”她转过身,音量不高,和平日比显得低沉许多。
“作业还剩很多吗?”
“不多了,只剩数学和英语卷子各一张。数学有几道题解不出来,想等杨飞回来抄他的。”
施清如挑了挑眉,笑道:“他不是不让你抄吗?”
“我要是真的想抄,总有办法抄到的。”周明悦抬头笑嘻嘻。
施清如走到桌边,半倚在桌沿,快速扫了一眼试卷。
周明悦的字不错,两道大题利落地写了“解”字,笔锋潇洒,除此之外干净得像新的。
“我教你吧。”
周明悦眼睛亮了亮,“姐姐你会做?你都毕业这么多年了还记得?”
“还行,恰好记得一点,我高中时最厉害的就是物理和数学。”施清如向来不谦虚。
话音一落,她就看见少女水润的瞳孔中多了一份崇拜之情。
“那英语呢?姐姐也能教我吗?”
“应该可以吧,那些语法考点除外,我最讨厌语法了,记不清。”
高中时记不清,现在也一样。
高三那年在陈安平的恶补下死记硬背了许多。毕业后她的词汇量有所提升,听说写都变得流利,唯独语法具有强烈的个人“风格”。反正语言在施清如看来,是用来倾诉与沟通的。只要说出口的人和聆听的人脑电波一致,语言就已经发挥了它的作用。
比起学数学,周明悦显然更想和施清如一同吐槽英语。
“我也是!我最讨厌语法了。那姐姐你高考的时候英语成绩拖后腿了吗?”
施清如弯腰打量着桌上的花苞台灯,暖白的亮光照出她过敏后残留的痕迹。
“没有。以前有个人英语很好,他教了我很多。”
“谁啊?”
施清如对上周明悦好奇的眼睛,笑道:“说了你也不认识。”
“可惜杨飞英语和我一样烂。”
“他数学不是很好吗?你让他教你数学。你努力学好英语,再去教他。谁也不欠谁的。”
周明悦努努嘴,低着头玩那支按动水笔。
施清如不再多说什么,教她把题解了后,窗外已是暮色。
风卷着院子里的落叶在地上打圈。
抬头看看天,哪有什么晚霞,满目皆是遮天蔽日的灰白。萧瑟如一部电影的结尾。
“明悦,那天我出事的时候,你很担心我。但你的紧张似乎不太寻常,我可以问为什么吗?”
施清如低下头,静静观察周明悦那凝滞的神情,很明显后者并不想说。
但施清如并没有转移话题,只是看着她。周明悦的余光能感受到那道视线的炙热,逃不掉也躲不过。
“明悦,以前发生过什么?为什么说——‘又’是因为你?”
施清如的本意并非揭人伤疤,但直觉让她无法忽视那天的反常。
周明悦摇摇头,“没有,我只是很担心你。”
施清如蹙了蹙眉,正欲说什么,杨飞回来了,与此同时响起的还有刘英花催促吃饭的声音。
周明悦借机离开了。
之后施清如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询问,这个疑问却像一棵参天大树的根系,在她的心壤中越扎越深。
像当初对马德里那块怀表念念不忘一样。
纵使答案也许不是她想要的,她也非得到不可。
但她还是没有再去为难周明悦。
隔天少男少女又去上学了,施清如和刘英花着实没有什么共同话题。涂抹药膏后,她翻来覆去将陈安平的青青网又看了一遍。
有关于舟山的部分只有一望无际的海和岸边的礁石,画质在现在看来不够清晰,蒙着厚厚一层尘土。
一晃,又来到海边。
虽说世界上的每一块石头都独一无二,每一道海浪的形状也各不相同,可施清如又怎么能辨认出他们呢?
她永远也不会知道陈安平曾落脚在哪坐岛上,不会知道海水在哪块礁石上亲吻了他的身体。
走累了,她便在岸边坐下,双腿之下正是被海浪拍打的礁石,礁石之间有一些碎布断绳,和褐色的藻交缠在一起。
眼睛一直盯着同一个地方,施清如渐渐感到头晕目眩。
青青网里,陈安平在舟山拍的大多都是风景照,偶有经过的岛民不经意出现在他的镜头中。
而这其中关于他自己的仅有一张。
拍摄的角度很低,画面的三分之二是路面。
施清如猜想他是把手机靠在某一处后,用定时功能拍下的。他还没有做好准备,正在眨眼,双眼紧闭像沉睡在身后汹涌的白色浪花中。他修长的手臂才抬了起来,就被记录了下来。
施清如很好奇他原本是想做什么动作。
但她没机会知道这些。
“陈安平,陈安平,你把照片拍得这么难看,怎么直接就传上来了?”她晃了晃悬空的双腿,低着头不禁笑了起来,“把自己拍得这么丑,你也太不拘小节了。”
半晌,手机屏幕自动熄灭了。
连同施清如脸上的笑意。
“陈安平——我说了多少次不要从上往下拍我!你长得那么高,这样拍我很显我矮,你蹲下来拍。”
穿着藏青色短袖T恤的少年展了展眉头,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起来,在施清如一言一语的指导中终于拍出令她满意的构图。
施清如拿回自己的相机拍了拍他的肩,“过去,我给你拍。”
“我不喜欢拍照。”陈安平的双手落回口袋里。
水柱在他们眼前喷起,孩童的尖叫声此起彼伏。
水雾细密地从空中落下,落在他的每一丝发梢上。
施清如眉头一皱,嘴一瘪,便开始输出自己的理论,“你必须拍,以后翻看照片的时候,还能知道我们是一起来这里的。不然等以后记忆衰退了,我就记不得是和你一起来的了,还以为是自己一个人来的,多可怜。”
陈安平没说话,片刻后走到喷泉前。在他转过身以后,施清如看见他的眼睛像月牙一样弯了起来。
“拍吧。”
施清如拍照比陈安平挑剔许多,她拿着最新款的相机横着竖着拍了许多张,才心满意足地朝他走去。她正想给陈安平展示自己的拍照成果,相机却被陈安平伸手捞走了。
“陈安平,你干嘛?”
他垂着眼眸,双臂圈住了施清如,在她屏息凝神的时候,他缓缓取下了她脖颈上的相机背带。
他把相机交给一个路人说了些话,又小跑回来对她说:“拍个合照吧,这样才算是一起来的。”
那张路人帮忙拍摄的相片,后来陈安平也向她要去了一张。
那时候的合照,他们不敢靠得太近,手臂只敢垂在自己的身侧,与对方相隔一个苹果的距离,笔直地站着。
……
施清如久违地点开了自己的企鹅空间,她有很久很久没有来这里了。上一条动态停留在四年前,有几十条点赞和十几条评论。
相册里都是老照片,和陈安平的青青网一样结满了蛛网。
小学、初中、高中、大学……
她给相册取的名字简单而直接。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陈安平」,只不过这是一个设置了访问权限的相册。
有权访问的只有她——和陈安平。
这些陈旧的照片她早就一一洗出来放在家中,相片的四角受了潮微微翘起,有的照片曾经见过太久的阳光,被晒得褪了色。
而空间相册里的它们,颜色鲜艳如初,照片的一角记录着时间。
施清如匆匆地划过每一张,不作停留,不敢细看。
纵使如此,陈安平的模样也愈来愈清晰,同时愈来愈陌生。
她记忆中的他是有滤镜的,可真实的他,比记忆更鲜艳。
屏幕暗了又亮。
当视线掠过访客名单时,施清如忽然发现,除了她,还有「陈安平」和「陈安平」也来过。
于六年之前。
她猛然想起陈安平不止一个企鹅号,有一个常用的大号,和一个曾经她亲手为他注册的小号。
她强迫他陪自己玩游戏时注册的。
很多年前和陈安平的那次吵架,她只在一气之下删除了陈安平的大号,并没有删除小号。
如今发送给大号的好友申请石沉大海。
那么,小号呢?
他会不会还在使用?
施清如忽然抹开眼前潮湿的发丝,深吸了一口气,咬着嘴唇思虑良久,从网上复制下了一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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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尖逐渐蜷缩起来,她闭上眼,只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忽然间——
掌心传来震动。
只有一条信息的聊天框内跳出来一行字。
「我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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