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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
“可用晚膳?”慕成径直行至书案撩袍坐席,顺手捏了那纸人细细打量。
“用过了。”谢玄一乖巧作答,在他对面落座,赧然道:“我一个人闲得无聊,恰巧见宫人闲暇时表演皮影戏,觉得甚是有趣,便学来消遣时光。”
慕成见她方才对戏时眉目含幽,像个小怨妇似的,不由得心生揶揄,似笑非笑道:“你可是怨朕许久没来看你?”
谢玄一眼珠一转,垂下如蝶羽翼,认真思索片刻后又抬起眼来,点点头,“昔日有些怨,可现在不怨了。”
“此话怎讲?”
谢玄一揉揉脸,“陛下久不来看我,我无聊得紧,又不能随意出宫去玩,难免憋闲气来,成为深宫怨妇。”顿了顿,她撑着腮道,“可陛下是天下之主,世间大小事物都需陛下裁决做主,我自然心疼陛下劳累,不忍怨陛下。”
她不懂朝政,这无意的话正中慕成痛处。自打先皇驾崩,压在闻不休头顶上的大佛西去,他更加肆无忌惮党同伐异。忤逆他的官员倒大霉,顺从他的官员及东陵一党,节节高升。
满朝文武,性子刚烈的被贬的贬,黜的黜,其余不是攀附闻不休的便是选择明哲保身。何人可用?
再者东陵闻氏自前朝时便联姻甚广,势力根深蒂固,不易撼动。若昔日说闻与皇共天下,此刻的局势便是门阀稍稍压了皇权一头。
这天下大小事,哪里能尽归当今陛下做主?
在慕成看来,谢玄一不过是个小姑娘,不懂朝廷局势,并未责怪她。
被权臣控权本是自己无能所导致,怪不得旁人。
细如削葱根的玉指轻轻撑着白面一般的脸颊,眉如远山,唇含朱丹,娇俏极了。慕成微微蹙眉,佯装了然,“懂了,原来朕不过是你的消遣罢了。”
谢玄一抚了抚发上的流苏珠子,朱唇微张打了个哈欠,笑盈盈行至他身边,“哪个不长眼的敢将陛下当做消遣?真是忒大胆,月儿定不饶她!”
谢玄一慵懒地靠在他腿上,慕成垂眸,不轻不重捏了捏她的脸,“你这装疯卖傻的本事倒是日益渐长。”
谢玄一别开脸,自他怀中起身,执了白玉描金长口茶壶斟了杯茶呈给他,“还要多谢陛下。”
慕成修长的手指托着小巧茶杯,眉尾一扬,“谢朕什么?”
“谢陛下宠坏了月儿,月儿才敢装疯卖傻。”
她笑盈盈盯着慕成,见他小啜一口,眼波微闪。支手撑腮,半是无意半是试探地问:“陛下,您说,一个人一生,能爱几个人,动几次情?”
少女莹润水灵的眸子盯着他,一脸认真,似乎在向他寻求一个极为重要的答案。
慕成移开目光,正好可以瞧见墙隅处在细雨中伸展枝叶的枇杷树,默了片刻,轻声道:“一生所爱,若非一人,便是无数人。”
纤长浓密的羽睫微微一颤,她盯着陛下俊极的侧颜,暗自鼓起勇气,轻声道:“陛下一生所爱,唯程姐姐一人么?”
经冷宫一事,谢玄一将程念当做慕成的逆鳞,不敢随意提起。
偌大的殿内一时针落可闻。慕成浅淡的目光盯着被稀薄夜色染暗的院落,摸不透他的心思。
青铜香炉腾出薄如鲛绡的香烟,转瞬消失在空中,昏黄的烛光将他冷硬的线条勾勒出几分别样的柔和,谢玄一趁热打铁,嗓音轻轻地,“陛下,和我说说您同程姐姐的故事吧?”
慕成回眸看她,仍是一派平静,“你想听?”
“想。”
※※※
说起旧事,心头已然朦胧,遥远得好似上个世纪的事。
慕成与程念相识,源于一片承载着心愿的红叶。彼时,程念只是一个小小的浣衣婢,慕成还是那个温润尔雅的太子殿下。那时他年纪虽轻,却早早便担起了国家之责,学问学武,参朝听政,哪场朝会也少不了他,整日忙得跟个陀螺似的。
先皇后在慕成十岁那年便撒手人寰,慕成自此变成单亲家庭。
年幼便经历丧母之痛,他的老父亲身为人父,不但没有好生安抚他,反而对他更加苛刻,但凡文治武功稍有懈怠,少不了一顿训斥。
先皇性子强硬,处事果断,英明神武,而太子的性子颇柔,先皇便处处针对他——他怕蛇,先皇便命人将拔了牙的蛇藏进他的衣柜里,床底下,初时小太子吓得脸色发白,头冒冷汗,伺候的宫人们虽不忍心,却不敢忤逆陛下旨意,只得垂头立在一旁,装作没瞧见。
那时桌上置一把斩邪剑,玄铁为刃,檀木为鞘,他大可以抽出剑将蛇砍成几段,然小太子并没有那么做,只是颤抖着手将蛇捉进笼子里,提出殿外放生,可见他生性仁善。事后,先皇言太子优柔寡断,小太子却振振有词地说,“若此蛇侍毒害人,定将其斩于身前,然此蛇无毒,且齿牙已被拔,再无害人之力,便放它一命罢。”
这正是先皇所缺少的品格,他疑心颇重,除了容策之外,对待其余臣子却多少有几分疑心和不信任,这也为慕成留下一个隐患——当外臣权倾朝野时,朝中除了东宫心腹旧臣外,竟无几人可用。
身为君主不信任臣子,臣子又怎敢亲近?
回到主题,幼时小太子曾溺过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自此小太子不敢接近水边,先皇便做了第二件残忍的事——将他泡在水中。小太子在水中挣扎,溅起阵阵水花,直到他渐渐没入水中,同样泡在水里的侍卫才将他拉上来,歇息几口后又松开,日日如此,直到他不再害怕。
那时他年级尚轻,对先皇心生不满,这份不满在先皇对他苛刻的要求下持续到十八岁,也正是那个时候,他在湖中拾到一片红叶,继而认识了红叶的主人——一个善解人意,古灵精怪又满腹才学的小女子。
他们很快渐渐熟识,时常约在破落的明月殿相会,谈古论今,品诗词歌赋。
慕成觉得,她是个极其聪慧的姑娘,有时他犯错被父皇罚抄《帝范》,程小姑娘便会兴致勃勃揽过这活儿,在木桌上铺开宣纸,搦管而书,那字迹竟然与他一般无二,竟连父皇也未认出来。
而慕成会报答她一些“润笔费”,每次相约明月殿便会带来两三个食盒,全是她和母亲爱吃的糕点,那段时间她竟圆润了不少,慕成静静瞧着她容光焕发的眉眼,心中浅晦爱意破土发芽。
他永远记得那一个傍晚,夕阳西下,徐徐晚风将周匝凌乱的花木吹得沙沙作响,两人肩并肩坐在殿前石阶上看同一本奏章,程小姑娘瞧得入迷,太子殿下瞧她也瞧得入迷,趁着东风起时轻轻吻了她的脸,蜻蜓点水般的温柔。
天际的晚霞映红了小姑娘清丽的眉眼,她水灵灵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惊慌无措,就这般红着脸,愣愣地看着他,两人大眼瞪小眼,他正为自己的失礼懊恼,却听小姑娘气呼呼地道:“你竟欺我!”正在他欲开口道歉时,她倾身靠来,飞快在他脸上亲了一下,随即别开脸,语气怪怪的,“扯,扯平了……”
此后,两人依旧保持频繁来往,许是那次尝了甜头两人都暗自开心,时常会有似有若无的肢体触碰,甚至有时指尖无意触碰,心跳也猛地漏了半拍。
他们就像一对隐匿在深宫角落的小夫妻,繁忙时各自做事,闲暇时便相会明月殿,并肩坐在石阶上观星赏月,将攒了一心窝的话与对方听。
通常是程小姑娘说,太子微笑听着,偶尔听到她说近日不幸之事,他也会跟着蹙眉,似乎自己亲身经历一般。
两人的亲密关系止于太子纳妃。
太子并非薄情之人,然他既然身为一国太子,未来储君,便注定要为这锦绣江山牺牲自由、爱情。
再次见面,他说:“有你陪我一程,此生足矣。明日起,我不会再来此地。”
她急切地拉着他的手,说她愿意陪着他,哪怕无名无分。他抽开手,说他不愿意。
她倔强地拉着他的衣角不肯放他离去,他始终不肯转身,背对着她淡淡道:“你喜欢的是我,还是我的权势?”顿了顿,抽出衣袖,“有朝一日我会让你与你母亲脱离奴籍,目的达到了,此后别再缠着孤。”
他那时急着与她断绝关系,以免父皇发怒将她置于死地。然这时回想起来,才觉那些话其实是极其伤人的。
成亲那晚,他心不在焉踏进新房,却见她服侍在太子妃左右,给太子妃净面,脱鞋,亲手替他斟下与旁人的合卺酒。太子妃这般折辱她还嫌不够,还让程念服侍她与太子上塌歇息。
慕成心中窝火,冷冷看了太子妃一眼,太子妃这才作罢。
再后来,她离开深宫,再未回来。
此去经年,各安天涯;阴阳永别,再无相逢日。
※※※
“哭什么?”慕成见谢玄一默默流泪,屈指替她拭去眼角泪珠。
谢玄一眉头微蹙,眼角还残留泪痕,“昔日我遇见一个假母鸨儿,她说在这世上,若是无权无势,便不能保护想保护的人。可无权无势也是一种错吗?有权有势就能肆无忌惮欺负人,毁人所爱么?程姐姐无权无势,只因爱上陛下,便这般被人践踏摆弄……”
慕成目光一黯,眼神忽而透出一丝伴着坚韧的凌冽,不知想到了谁。
谢玄一征征盯着他,紧锁的眉头逐渐舒展开来。
青铜香炉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噼啪声,慕成只觉今晚的熏香中夹杂着一丝鲜果香甜,隔着缭绕烟雾,垂眸问她:“这香与往日颇有不同。”
少女圆圆的杏眼里含着稀碎的泪珠,晶亮晶亮的,语气带着些鼻音:“许是小夭往里添了些果皮罢。”
少女饱满莹润的朱唇微微翕动,似乎还能闻到口脂淡淡芳香,昏黄珠光映得她眉眼越发柔美清丽,好似那遥遥天上一轮月。
有道是花间观流莺,灯下看美人。四目相对,仿佛一颗石子抛进慕成的心湖里,泛起一层层涟漪,再回神时,眼前被玉带蒙住,缓缓倒靠在金砖上。
烛影摇红,满室生春。
※※※
许是昨夜一战过于劳累,谢玄一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身。她正准备下榻,只觉双腿一软,又坐回去,只得懒洋洋倚着床柱歇息,脸红红的。
恰时轻掩的殿门被人推开,谢玄一闻声,忙扯下衣物裹在青一块紫一块的身上,真真似被人打了一般。小夭同阿玉转过屏风进入内室,见她有气无力依在檀木雕花床柱上,脸色却是红润,也跟着高兴。
小夭让阿玉下去准备热水,自己上前服侍 ,嘴角扬起一抹几不可查的笑意,伸手扶她,恭敬道:“婕妤,婢子扶您去浴池。”
却见谢玄一脸色古怪,耳尖涨得通红,似要冒血。小夭正疑惑,欲询问她可是身子有不适,便听她用极其别扭且微哑的嗓音道:“我自个儿会洗,你们暂且退下。”
小夭只道是她初承君恩羞涩至极,应了一声便欲退下,只听她又问:“你,你们昨晚可听见什么了?”昨晚她只觉自己身在云端,早已失去理智,是以一时没控制住,哭喊声大了些,今早嗓子微疼。
小夭面不改色道:“昨夜婢子与阿玉守在院门外,并未听见有何异样。”谢玄一这才放下心来。
待阿玉和小夭备好热水退出殿外,谢玄一这才颤巍巍起身,微微松胯,积蓄一夜的暖流缓缓淌出,她虚虚松口气,双手合十:“望菩萨保佑我喜得子嗣!”有孩子,才有了依靠。
彼时她不过十七岁,加之多年无父母教养,自身尚且是个莽撞毛躁的孩子,哪能担起做母亲的责任?不过把孩子当成一种笼络君心的手段。
※※※
一个月后,承恩殿谢婕妤有喜一事震惊后宫!
这一喜讯传至落月殿时皇后正与齐国夫人(皇后之母)谈心,听宫婢报喜后斟茶的手微颤,几滴清透的茶水晃出茶杯。
齐国夫人已面露不快,倒是皇后将白玉茶盏轻置桌上,云淡风轻道:“替本宫备一份贺礼送去承恩宫,祝婕…祝贺昭仪喜得龙子。”方才又有宫人禀报,陛下晋徐婕妤为昭仪。
若让她亲自去承恩殿贺喜,她还没疯;让她学赵淑妃闭门大发怨气,她不屑;如若不闻不问,又不符合一国之母的气度。派人送贺礼,是最折中的法子。
当不了好妻子,她只能尽力做一个好皇后,不为陛下,只为尽本分。
比相较于皇后的端庄大气,赵淑妃便稍稍沉不住气,除了她自己有喜之外,后宫任何妃嫔有喜对她而言都是噩耗,尤其是那野丫头。她们还有仇呢!
见全福立垂首在一旁不说话,赵淑妃心生怨气,幽幽地道:“现在怎么不说话了?吓傻了?”
全福沉默片刻,再抬头时已换上一副笑眯眯的模样,眼神十足忠诚:“娘娘莫忧,若那谢昭仪果真要报复咱们。奴才一人全力承担,只要娘娘死活不承认去过冷宫,相信陛下亦不会揪着不放。何况……”他嗤之以鼻,嘀咕道:“这宫里短命的死人十只手也数不过来,区区一条畜生能有什么打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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