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国记：扶摇洛水寒

　　那道光照进她的眼睛时，她正在一个荒芜的梦里漂泊。

　　在那个看不到尽头的梦里，她是流浪半生的旅人，饥肠辘辘，栉风沐雨，身体轻得像一片叶子，在荒寒的风里起起伏伏。一道突如其来的光忽然冲破天际，照进了暗无天日的世界里。她追逐着那道光，如同亡命之徒，路途越走越远，她一直走到了地平线。她伸出颤巍巍的双手触摸那光芒，那道光却忽然变得刺目明亮，如雪崩般倾泻下来，刹那间将她吞没殆尽。她眼前一阵眩晕，那扇门突然开了。

　　洛雪茫茫然张开眼，看见三个光芒环绕的影子走进了密室。扶苏更早地察觉到密室外人声窸窣，仓皇起身帮洛雪整理好了衣服，抬眼望去，只见暗门大开，云空带着重伤的晟钰和世子走了进来。就在此时，远处的洞口也轰隆作响，石壁缓缓地打开了。

　　那边三人进了密室，看见扶苏和洛雪大为诧异。云空惊讶问道：“你二人怎会在此？”

　　扶苏见云空身上背了只包裹，来不及细想，跌跌撞撞地上去说道：“我们此前误入密道，被困在了此处，洛雪已有数日粒米未进，夫人身上可带了吃的？”

　　云空一惊，慌忙将随身的包袱交给他，手里却仍旧搀扶着晟钰。

　　扶苏哆嗦着从包袱里取了些水和糕点，将洛雪扶起来抱在怀里，喂她喝了几口水，吃了些点心。洛雪意识清醒了些，忙将水壶和糕点推给扶苏，说：“你也吃。”

　　两人狼吞虎咽地吃了片刻，体力总算是恢复了一点。

　　云空站在一旁默默看着二人，猜到他们这几日定然吃了不少苦，全赖相濡以沫才活了下来，心中又是怜悯又是感慨。

　　那边扶苏吃了一会儿，终于想起云空和晟钰还站在那里，转身问说：“夫人为何会来这里？”

　　洛雪一听也回头看去，这才发现姐姐、晟钰和世子都在密室里，晟钰身上似乎受了伤，肩膀上一片血染。她心头一震，手里的糕点掉在了地上。

　　云空手里仍搀着晟钰，牵着世子，红着眼眶说：“前几日，月国和花国联军举兵来犯，镜国抵挡不住，王城被攻破了，君侯受了重伤，这才躲进了这里。”

　　洛雪听见这话，一股血液直冲头顶，好像重新活了过来，身体一下子充满力量，迸发出无穷的生命力。她将白玉台上的包袱扔到地上，一个翻身下地，指着晟钰大笑说：“晟钰，你也有今日！”

　　晟钰嘴唇发白，面色冷峻，问云空道：“这女子究竟是谁？”

　　云空只能坦白说：“她是我四妹妹洛雪。”

　　晟钰怔了一怔，喟然长叹道:“原来是四小姐，看来我沦落至此也是天意。”

　　“没错，这就是天意！”洛雪说着，一个回身抽出扶苏的佩剑，疾步上前朝晟钰刺了过去。

　　扶苏内心里一阵惊悸，但他知道洛雪与此人有国恨家仇，因而也没上去阻拦。不料云空却惊喊一声，挡在了晟钰身前。

　　洛雪只能仓促地收起剑来，对云空喝道：“二姐姐，你疯了吗？这暴徒当年杀了我们族里一百多口人，杀得王宫上下血流成河！三姐姐跟我说过，这畜生当年凌|辱她的时候，你就在一旁看着！你如今这么护着他，对得起死去的族人和三姐姐吗？！”

　　云空顿时泪如雨下，戚戚然说：“他伤害沐雨，都是为了逼我屈服，他是我夫君，我不能看着你取他性命…”

　　“他与我们有血海深仇！”洛雪对她喊说。

　　云空泣不成声道：“我对不起族人，也对不起沐雨，我爱上他了，我是水国的罪人，你要杀就杀我吧，只求你二人放他走。”

　　洛雪怔怔地看着她，心里悲愤交加，举剑指着二人，决然道：“二姐姐若要他走，除非踏着妹妹的尸首过去！”

　　晟钰叹了一声，对云空道：“云儿，算了，花月两国大军已经将城里围得密不透风，我们纵使离开这里也是逃不掉的。”说着，他又转身对洛雪道：“四小姐，我可以死，你将我千刀万剐我也毫无怨言，只求你向璋月和花暮说个情，我到死都在天下人面前保全他二人声名，希望他们也能念着我的义气，放过我与云空的孩子。他才七岁，他是无辜的。”

　　洛雪憎恶地看着他，呵斥道：“你在说什么梦话！”

　　云空泪眼望着洛雪，声泪俱下道：“妹妹，你竟连你的亲外甥都不肯放过吗？”

　　洛雪冷笑一声：“外甥？那是你跟杀父仇人的孽种！”

　　晟钰沉吟半晌，推开云空的手，膝盖一弯跪在了地上：“四小姐，我从来不向任何人下跪，就连那天子我都没跪过。我今天给你跪一次，求你放过钦旻。等我死了，你可将我挫骨扬灰，以泄你心头之恨。”说完，他便取出随身短剑，一剑刺进了自己的胸膛。

　　云空扑在他身上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俄而又慌慌张张地撕下外衣替他止血。

　　洛雪默默地看着她，忽然觉得眼前的一切荒谬不已。她想起她的三姐姐沐雨，纵使绝代芳华，倾国倾城，可她的一生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悲剧。

　　扶苏也在一旁默然无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晟钰很快在云空怀里咽了气，云空满手是血，凄惨地叫了一声，一把夺下洛雪手中的佩剑，不等洛雪和扶苏反应过来，就在晟钰身旁举剑自刎。

　　洛雪大喊了声“姐姐”，扑上去抱住她，泫然说道：“姐姐，你为何要这么做！你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扶苏忙也跑上前去，在二人身旁蹲下身来。

　　云空死死地盯着洛雪，嘴里吐着血，哀求道：“好妹妹，放了钦旻，不然我死不瞑目…”

　　洛雪心中悲悯不已，但“答应”二字却仍旧说不出口。她有什么资格替死去的人怜悯一个刽子手？又有什么资格放过他的孽种？

　　云空惨然一笑，伏在洛雪耳边，低语道：“你放了他，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是谁杀了我们爹娘和兄长吗？我告诉你…杀他们的人，并非晟钰，而是…”

　　云空在她耳畔悄声说了一个名字，洛雪头顶如有响雷炸开。

　　云空说完也断了气，洛雪抬起颤抖的右手，帮她合上了直愣愣的眼睛。

　　那个叫钦旻的孩子趴在父母身上大声哭喊着，几乎要背过气去。洛雪看都没看他一眼，起身走出了暗门。扶苏略略迟疑，也跟在她身后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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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挽着手走出密室，外面原来是晟钰的寝宫。堂室里已是一片狼藉，四处都是血污，轩窗帘帏破败不已，奇珍异宝碎了一地。两人眼睛久不见光，白晃晃的日光照进来，照的他们几乎睁不开眼。两人在堂室里默默站了一会儿，扶苏牵起洛雪的手，轻声说了句：“我会一直陪着你。”洛雪什么都没说，只是握紧了他的手。

　　两人走进宫院，花暮和璋月正朝他们迎面走来。不久前，这两位国君达成共识，挂帅亲征，率百万大军挥师西进。因镜国边防早已被花暮瘫痪，联军轻取边境后长驱直入，没花多少气力就攻入王城，杀得片甲不留，打了场酣畅淋漓的大胜仗。

　　洛雪虽也因此大仇得报，但她心里却没有几分畅快感，见到二人来了也不上前，只是与扶苏站在堂室前的石阶上静静地遥望着他们。

　　璋月看见了洛雪，立刻大步走上前来，殷切问说：“洛雪，你有没有事？为何要以身犯险？如若我们晚来一步…”

　　“姐夫，我没事。”洛雪轻轻地说。

　　花暮也摇着纸扇上来嗔怪说：“四丫头，你这次真的太意气用事了，影儿在宫里发了好大的火，等你回去有的交待。还有你——”花暮又看向扶苏：“发现她偷跑出宫也不拦着，竟还纵容她胡来，等回了宫，孤绝不轻饶你！”

　　扶苏回说：“君上说的是，这次全是臣的错，君上回去只管罚臣便是。”

　　洛雪在一旁没有做声。

　　花暮低头一瞧，发现两人的手自打从堂室出来就一直牵在一起，笑了一笑，问说：“你们已经不避人吗？”

　　扶苏看了洛雪一眼，暗自下定了决心，回过头去对璋月郑重说道：“君侯，我此生只爱洛雪一人，心里再放不下第二个人，因而只能辜负表姑娘了。我对表姑娘从未有僭越之举，也不算污了她清白，还请君侯收回赐婚，为表姑娘另觅良人。”

　　璋月看了看他，没有说什么。

　　洛雪沉默片刻，毫不避讳地说：“姐夫，我与扶苏在密室困了数日，早已定下终身，我已许身给他，还望你念着我的名声，成全我二人。”

　　璋月这才回说：“好，既如此，我叫大祭司选个好日子，择日为你二人操办婚礼。”

　　花暮将纸扇往手里一拍，笑说：“哎呀，孤的义妹与堂弟喜结连理，这真是天大的好事，你俩从小一起长大，如今也算是亲上加亲了。”

　　洛雪抬头看去，见两人脸上的表情都无异样，就好像他们真的在为她感到高兴一般。城池里血流成河，但他们毫不在意。当然，她心里也一样。

　　她与这二人告辞，拉着扶苏往院子里走了几步。头顶是朗朗青天，日头照得她头晕目眩。连日来的疲惫忽如洪水般翻涌而来，她眼前一阵天昏地暗，脚下一软晕倒在扶苏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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