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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果【四】
后来我自讨没趣地回了屋里,瞅见承远仍然提着笔在写字,认真得额头布满细汗。我却横竖看他不顺眼,路过时没忍住,对着他屁股来了一脚。
小兔崽子,这会儿装得这么好,没想到原先还是个坏崽子。这时候我才想起云哉那本手札里,在写到初收留承远时,确实隐约提过“顽劣”一词,只不过我当时并未在意。
承远没防备地挨了我一脚,大叫一声,登时扑倒在墨迹未干的书案上,脸贴着纸面。再起来时左半边脸工工整整地印上了“巴山楚水凄凉地”的“凄凉”二字。我笑得倒在窗台边上,见小秃子指着我委屈地嗷嗷乱叫,惹得云哉也进门来,满脸无奈地望着我。
“我看你写字时腰板子没挺直,想给你纠正一下来着”,我避开小秃子指着我的方向,两眼望天,“谁知道习武多年,力道未曾收住。”
于是承远又擅自同我结下一个梁子,晚间吃饭的时候闷头扒碗,再也不一口一个“暗香姐姐吃菜”、“暗香姐姐夹笋干”,我既清净又落寞,托着碗偷偷看了小秃子好几回,一抬眼却见云哉弯着眼睛憋笑。
我自气不打一出来,吃完了饭就收碗走人,去了屋外打坐。坐了片刻却听见细微响动,云哉关了屋里的门,走出来在我身边坐下。
“静下心来的时候,你都在想什么呢?” 他问道。
我并未转头看他,只是睁开眼睛看着面前深黑的山林夜色。晚上的山间在繁枝茂叶的掩盖下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却显得偶然遗落进来的几分月色愈发皎洁。
我说:“我在想月光为何要施舍山林,为何要照明黑暗,照明沟渠。明明自身也光芒微弱,照下来了也叫人看不清。与其做这份无用功,倒不如将这份光通通投向更为敞亮的街市、山脚。”
他静了片刻,却缓缓站起身,走下屋篱前的台阶,停下来回头看我:“你随我来。”
那时候风静影深,屋里点灯而散出的橘色暖光正好落在阶前,匍匐在他脚下。而依然坐在暗处的我如同受了某种蛊惑,不思量地也站起身,走到他跟前,站在比他高两个台阶的位置,手心朝下地向他伸出手去。
他脸上浮出些困惑,不明所以地看着我的手。
我解释道:“这片山的路我走不习惯,怕摔。”
他愣了一下,又再三打量我几回,见我满脸认真的确不像在开玩笑,便低头念了句“阿弥陀佛”,抬手将我的手牵住。
直到云哉那只干燥温热的手与我的手心相贴,电流般的酥麻感由指尖传过手臂,再令我心头一颤时,我才意识过来方才鬼迷心窍地说了什么蠢话。
而此时若是再抽回手,则多少显得我对这狗和尚有些图谋不轨了,于是我只好由他牵着,低头跟在后边看路,看似气定神闲,实则大气也不敢出。
这么脑子乱轰轰地走了一段路,不记得拐了几回弯,又上了多少步山路。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忽然松开我的手,令我的手离开那掌温热,毫无防备地落下。而带起来的微风掠过手心,生出一片凉飕飕的冷意时,我才发觉我的手中竟然全都是汗。
我一想到他竟然牵着这样的汗手走了一路,便遭不住地想寻个山洞钻进去度过余生,暗自羞恼间却被他扯了扯袖子,低声道:“抬头。”
我依言抬头。眼前像是山中高林的某个尽头,只有些一人高的矮小植物遮掩着视线。脚下是一处向下延伸的缓坡低地,云哉抬手拨开一把拦路的树杈,随着视野缓缓开阔,草木之后,露出一面清冷的月下镜湖。
是水波不兴的山中湖泊,安睡在四面矮丘的环抱之中。周围的高大树木都止步于此,使这泊湖水成为山林的一处空缺,却又因此得以毫无保留地接受着所有淋漓而下的月色。
我正痴望着眼前从未见过的风光,云哉却如习以为常般地平静走下去,在有些崎岖的坡下朝我伸出手:“下来。”
我回过神,却偏不理会他,一个小轻功兀自翻了下去,稳稳地落在他身旁。他一只手僵在半空里,倒也不觉尴尬,只是耸耸肩又收回手,转头问我:“坐船吗?”
“也没有拒绝的理由吧?”我看着这片山光水色,心情大好,笑着回道,“不过你哪儿来的船?”
云哉说这座山本就荒芜得很,常年少有人来。这片山中湖是他在采药时发现的好地方,偶尔会过来参禅坐化,领悟天地佛法。
我懒得听他卖弄秃驴的那一套玄虚,直推他去找船下水。他无奈地留我在原地,少顷竟真的从一处水草堆里拖出来一只独木舟,带着一副爬满青苔的船桨。
我十分嫌弃地看着那副滑溜溜黏糊糊的船桨,问他多久没来过此地了。他只是面不改色地取了宽大的草叶磨掉了桨面上的枯叶青苔,说自己只有遇到解不开的难题,或者心念动摇的时候才会来此地。
我看着他把小舟推下水,饶有兴致地问:“那你这次是被难住了,还是动摇了?”
他却微微一笑,半掌在下颌处行了一礼,另一只手指向群山,道:“我来观赏月色。”
稍作收拾的小舟浮在岸边,在平静的湖面漾开圈圈涟漪。我小心翼翼地随着云哉踏上船,他在中间划桨,我在船尾观风,与他相对而坐。
听了一会儿令人沉心的水声之后,我想起他此番邀我前来的初衷,便抬头看他,道:“你带我来这儿,是不是想告诉我,月光之所以施舍照不透的山林夜晚,是因为山中还有这样一处地方需要月色?”
“你可以这么理解。”他把船桨向前一推,“但是就算这座山空无一人,密不透风,月亮依然会照过来。”
“月光不会因为谁不需要便不给予,也不会因为谁特别需要而给予更多。”
小舟游到湖中,我低头看,一轮明月的倒影缓缓跟着我。
“那月色造就的这片美景,是它有心还是无意为之的呢?”我问道。
云哉沉默地将船桨又划了两轮,仿佛在思忖,却最终答道:“或许你我会深记这片月色,这片湖水也会感怀每一个夜晚。”
“但是世人爱月,月不在乎。”
我听他所说,忽然失了一二兴致,淡声道:“也就是说,月光普照,不偏爱谁,是这片湖在自作多情了?”
“阿弥陀佛。”他仅微微垂眼。
后来云哉不再回应我的任何问题,旁若无人地驭着船绕湖行了一圈。而我因为先前探讨的问题,愈发觉得心中膈应,下了船后虽然也跟着他,却只闷头走路,心境与来时大不一样。
回到木屋时,大约是我脸色不好看,承远原本还想冲我瞪眼,发一发白天我踢他屁股的脾气,却在看清我表情时一愣,转而小心翼翼地问:“怎么了暗香姐姐?”
我看见他粉白的脸蛋布满了犹疑和关切,心中一软,刚想开口说句“无事”,却听见身后云哉进屋关门的声音。于是又变了脸,冷哼一声直径走到角落的木床躺下,侧身对着墙里。
承远被我一头雾水地留在原地,见师父回来,便跑过去想问问怎么回事,云哉却先他一步开口,道:“很晚了,怎么还不熄灯睡觉?”
小呆子的满心疑惑成功地被引走,立刻答道:“我看师父和暗香姐姐没回来,便不敢休息。”
云哉淡淡应一声,伸手拨灭了最亮的一盏油灯:“下次……”他顿了顿,“下次若是回来得晚,就不用等了。”
我对着墙翻了个白眼,心说谁要同你有下一次。随后听见他们二人各自收拾了一下东西,承远爬上躺椅,对躺在一旁地铺的云哉说了句悄悄话。
然而在山间这么静谧的夜里,既无风声侵扰,本就因学武而六感远胜常人的我,自然是将那两句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承远说的是:“暗香姐姐好像在生气呀?她为什么生气呢?”
云哉回道:“她不该生气的。”
承远似乎还想问什么,却被云哉“嘘”了一声堵了话头。我躺着床上生了好一会儿闷气,直到承远毫无挂虑的鼾声填满屋子。依然无睡意的我捏着被子粗糙的边角,发怔地望着眼前黑漆漆的墙,竟然在想,我为什么要生气?
我为什么生气呢?是因为他那句“世人爱月,月不在乎”,还是因为他默认了我说的“湖水自作多情”,可这又同我有什么关联呢。是我擅自将自己代入湖水,将云哉代入月色,可这个代入本身便是奇怪的,不该产生的,于是难怪他会说——我不该生气的。
而我越是这么开导自己,越是陷入了湖水月色的纠缠之中,满脑子都是他那副淡漠的笑容,说着“不在乎”,“普照”,“不偏爱”之类的屁话。那些字眼逐渐成了一粒粒碎冰,在心中下一场雪,冻麻了某一处不该有的期待。
后来迷迷糊糊间做了个梦。见我站在一处鬼影幢幢的桥头,黑风环绕,脚下踩着刺骨的冷水。抬头远眺不见活人,尽是青白色的火光。
我怕得浑身发抖,却忽然感到背后有团暖光靠近。我像是寻到了救星,回身一看,见云哉提着灯,满脸凝重地向我伸出手,道:“回来。”
我毫不犹豫地将手递给他,抬脚跨过那道诡异的河流,站到他身边,惊魂未定地抬头:“为什么救我?”
他却松开我的手,说:“路过,顺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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