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夏札记

　　西瑞二十七年四月二十四日，祖父终于降旨移交将军府城内的三万骑兵与幽王府暂管，并命季乐和我分管军队，并季宸的主力军同抗齐王。当时主将季宸麾下一万余人驻扎营地；副将张广、李盈领兵八千，驻军前线；季乐为左先锋，我为右先锋，我们各自领兵一万，分别去往皇都以外东西两个方向，以此对齐王的军队形成包围之势；余下一万人由小风带领，前去与季宸汇合。
　　季宸驻扎的地方是皇都主力军的所在，是全军的大脑和心脏，负责整个战场上兵力的调配，是皇都的最后一道防线。如今两位副将都不在营中，他身边需要有一个能够分析局势、出谋划策的人。而这个人最好了解季乐和我的策略，并能随机应变，小风就是最佳的人选。
　　出了皇都，我们便兵分三路。这批士兵都是将军府的亲信，此次跟随幽王府的人出征，心中始终有所芥蒂，怎么说我们都不是一家人。只不过他们也知道将军府的现状，加上幽王府又接了军令状，实则是替将军府挡了灾。如此一来，这些人不好公然违背我们。但如果想让他们完全信服于我们，尚需要一些时日和机会。
　　大约行进了半日，整支队伍抵达了既定地点，我和教官同士兵们一起安营扎寨，并安置粮草。此外我还遣了一队侦察兵去打探齐王主力军的动向，齐王对我和季乐的到来没有任何意外或惊慌。他依旧指挥军队主攻张广和李盈的先头部队，或许是想灭掉他们以后，再来解决我们；只是我和季乐没有打算给他这个机会。
　　我点了三千人随我向西突袭齐王的军队，另点了三十精兵，由军中的教官带领去齐王的老巢烧粮草，这是我和季乐事先商量好的。他也会兵分两路，一路包围齐王的主力军，一路去烧他的粮草。断了齐王的粮草，至少能让他头疼两三日。教官是将军府上的人，常年跟着向邵文东征西战，有丰富的作战经验，对皇都附近的地形也十分熟悉，我和季乐的队伍里分别有三个教官，能够弥补我们实战经验的不足。
　　我原本不必亲自前去，可为了得到全军上下的信任、稳定军心，我决定亲自带兵。那是我第一次上战场，也是我第一次杀人。敌人的血溅在我的盔甲上、手上、脸上，血腥味儿充满了我的鼻腔，敌人一个挨着一个在我眼前倒下；我握紧了手中的剑，然后更加用力地向敌人砍过去。这场包围持续的时间不长，齐王看到自己的粮草变成了燃料后，迅速率军撤回了营地。为了稳定局势，我们并未追赶。
　　返回营地的途中，军中的教官看着我说，季四公子是第一次上战场吗。看着可不像，沉稳、冷静，一点不怯。来之前我们都担心幽王府的公子年纪尚轻，又没有战场上的经验，来了恐怕是要吃不消。现在看来，是我们小看幽王府了。从前就听说季四公子文武双全，真是名不虚传。
　　李教官过奖。应尽本分，自当效力。还要感谢诸位将士愿摒弃偏见，随我出征。军令状已下，我必同诸位荣辱与共，同进同退。我所言非虚，到了战场上，后背暴露给了敌人，更交给了兄弟，得到他们的信任和认可尤为重要。
　　那么依四公子所见，下一步我们应如何做。
　　我们烧了齐王的粮草，他必然要去补充。此去渝州和白云渡最为方便，齐王又同这两地的地方官有些渊源，我猜他会去其中一处购入粮草。我们派人往渝州，白云渡方向我二哥季乐自会派兵前去查探。届时便截他们的粮草，杀他们的士兵。
　　好，我这就回去安排。回营地后，李教官点了八十人第二天随他去渝州。
　　在打斗中我肩上受了伤，索性并不严重，军中的医官替我诊治后没有大碍。入夜以后，我点了灯在帐中看书。刚过了子时，王教官与我说侦察兵回来了。我喊了侦察兵进来汇报，并问了季宸那边的情况。
　　顾公子已经带兵与宸将军汇合，现在主力军共计一万八千三百四十七人。原本将士们看顾公子年轻轻轻又面容清俊，定是个假把式。没想到接连上去三位身材高大的士兵与顾公子单挑都败了阵，不仅输了，而且输得很惨，他们这才不敢小看了顾公子。我听到这里，弯了一下嘴角，小风平日里动武都还是收着的，不过到了这战场上，刀剑无眼，他定然不会手下留情。
　　还有，顾公子从军中抽取三百名善于骑射的士兵，将他们组成弓弩连，每组三十人，一共十组；又抽调两百人，二十人为一组打造“投石炮”；并单独选中了二十三个人亲自操练。我当时想小风大约是想做一支精锐部队用来奇袭，不过我猜错了，实际上他做了一支“死侍”。后来几乎王室的每一支军队都配了这样的小分队，他们的攻击力极强，是杀敌制胜的利器。
　　侦察兵又说了季乐和齐王的动向，我一一记下，在帐中的沙盘地图上标注出来。四公子，夜间巡逻的士兵已经安排好了。我们这几日作何安排，还请示下。王教官送走侦察兵后，又走进来问我。
　　大约寅时，将军（季宸）的主力军会联合季乐的军队发动一轮进攻。届时我们先按兵不动，等到齐王的军队疲累之时，再予以痛击，如何也要挫一挫他们的锐气。我听说将军府上的骑兵英勇不凡，此番拱卫皇都，守卫百姓，正是一展风姿的时候了。
　　是。王教官颔首道。
　　或许是没了玄草香安神，夜里我睡得极不安稳，直到重物砸地的声音彻底将我吵醒，我披了外袍走出了营帐。巡逻的士兵正惊讶地望着远处齐王的营地，那里隐隐有火光闪动。紧接着天空中又划过一道红光，被火包围的、巨大的球体飞入了齐王的营地。一连三枚火球将齐王的营地搅得人仰马翻，军队只能向南撤退。而这时，季乐的军队早已绕到南面等候，于是两军就在皇都向南三十公里以外的梅山□□战了。
　　梅山口地势南高北低，利于进攻，虽然季乐的左路军只派出三千人，但在战局上还是抢占了先机。齐王想到火球进攻之后必有后手，只是没想到季乐会来得如此之快。这是因为季乐并未参与先前的围剿，抵达营地后便立即点人出发前往梅山口。这一系列的动作都是我们三人（季乐、我，和小风）事先商议好的，所谓兵贵神速，只有速度足够快，才能打得对方措手不及。
　　卯时，主力军的先头部队由张广带领抵达梅山口，他们从北侧攻击齐王的军队，与左路军对其形成夹击之势。我亦在校场点兵，发兵两千，由王教官和傅教官带领前往梅山口支援。如此一来，双方参战的人数几乎达到了一比一的比例，预示这是一场激烈而持久的战役。为了避免齐王的支援部队趁机攻打我方，我暂时留守营地。
　　我留在军中同将士们一起训练，并书写军报交与幽王府，至于如何呈报由季礼决定。前线不断传来消息，战局胶着，双方伤亡惨重。未及申时，我收到侦察兵的情报，有两股军队正在迅速向我方和主力军方向逼近。齐王的援军来了。恰逢天降大雨，我有了一个新的想法。
　　我遣队伍在援军所逼近的方向持续不断地挖土坑，又让侦察兵向季宸的营地通报消息，让他们提前有所准备。入夜，风疾雨也急，两米之外视线模糊不清，雨声夹杂着风声，其中马蹄声越来越急促。齐王的援军纷至沓来，由于行进速度极快，视线不清晰，很多骑兵都坠入了蓄满了雨水的土坑之中。
　　我将军队余下的士兵编为六百人一组，让他们轮流进攻，一组人只打一刻（作者解释：一刻即半个小时），时间一到换下一组人进攻，换下来的人则退回休息。如此一来，既可以不断消耗对方的精力，也能够保存实力。两柱香过后，对方已经被我们消耗了大半的精力，眼见偷袭不成，损失伤亡已超三成，他们只得向南撤退，并往梅山口方向去支援齐王的主力军。
　　如果我们继续派人向梅山口追击，那么梅山口的战役将持续扩大，双方的伤亡人数会继续上升。我们消灭不了齐王的军队，齐王的军队也消灭不了我们，只是徒增伤亡罢了。现在还不是最好的时机。所以我没有下令追击，但遣了一组人向北查探和支援季宸。
　　袭击季宸部队的齐王援军由东部开始进攻，他们原本计划在攻击主力军后，掉转方向来攻击我所在的右路军。可惜他们没有想到将军由季宁变为季宸以后，军队的战斗力竟然增长了不止五倍。他们没能轻易打击主力军，反而折损了不少人马。而后向南撤离时，又与右路军相遇。短暂交手后，他们慌忙逃往东南方。我猜测他们不会再去梅山口支援，毕竟完好地保存实力是当务之急。
　　到了后半夜，我才从侦察兵的口中得知主力军的情况，他们近乎歼灭了五成敌军。据报战况尤为激烈，敌军先是被主力军全面包围，而后遭遇弓弩连的轮番袭击，伤亡惨重。与此同时，绊马索织成的大网，将奔跑的骑兵缠住，给了主力军足够的时间和机会用以击杀。加上此时主力军的战场上还有一个“大杀器”，于是全军斩获敌军过千。
　　听说小风身着黑袍，手执飞云汉剑，以一敌十，吓退了齐王的数百精兵。传言大概有夸张的成分，但马背之上的小风定然是英姿飒爽，英勇不凡。没有亲眼见到他在战场上杀敌，我心中有遗憾。至于他手里那把飞云汉剑，也让我有几分在意，那不是小风的剑，是季宸的。汉剑象征权贵，非王室之人不能佩。季宸连自己贴身的佩剑都给了小风，可见他对小风的信任和重视。我若是再自私一点，便应该把小风留在身边。
　　——《季夏札记，战》

　　十一月底，沙漠商人在卡纳盐矿的活动进入收尾阶段。如今盐矿上全部都是沙漠里的人，之前巴颜城地主雇用来的平民已经被尽数处理干净。在姆扎老爷的关照下，顾夏由运水工人换作了分装工人，等分装食盐的任务结束，他就会跟随沙漠商人去北方走一单大生意，之后再返回沙漠。
　　同时，寅金宫的两位杀手一直留在巴颜城内，不时折腾出一些动静，敲打四位地主老爷。所幸在两位万物楼杀手的保护下，四人得以保全性命，只是折了几十个侍卫和家丁，毁了十几桩生意。眼见在沙漠金门手里讨不到便宜，一直对卡纳咬着不放，对他们有百害而无一利，四位地主老爷只能狠心放下了嘴边的肥肉。
　　“如今卡纳之事已定，沙漠里的人也走了，我们就不留在云老爷府上浪费粮食了。”眼角下带伤疤的男人摊开一只手掌，示意云氏结账。
　　“你们这一走，万一他们去而复返，我们哪还有命在。”方氏近来胆小不少，下了不少本雇佣武林高手来保护自己，他甚至还私底下问了伤疤脸的价格。不过伤疤脸只是无情地笑了笑，什么都没有说。
　　“不动贪念，沙漠的人不会来。”俊俏小生淡淡扫了云氏一眼。虽然只是不咸不淡的一个眼神，却让云氏有些不舒服，好像是被人用刀片抵着喉咙似的。云氏沉默了一会，还是唤来下人取了一小箱金条交到伤疤脸的手中。
　　“点点。”云氏低下头倒茶。
　　“不必了云老爷，咱们信任您。”伤疤脸挤了一个笑容，其实这人长得不丑，只是面容阴沉，连笑起来也让人觉得害怕。
　　“万物楼也就是如此了，以后我们的生意就此作罢。”云氏冷哼了一声嘲讽道，
　　“如此，甚好。”俊俏小生转身离开了，伤疤脸捧着金条赔了个笑脸，然后匆匆忙忙地跟了出去。坐在梨木雕花椅子上的云氏和方氏脸色发青，当下再也不想和万物楼、沙漠金门这等武林组织有任何瓜葛了，不过都是杀人不眨眼的白眼狼。
　　“文公子，你这样的话让文先生知道了，他可是会不高兴的。”出了巴颜城，林凤桐才跟在文怀玉身后开口说。
　　“让我做这样的生意，我也会不高兴的。”文怀玉冷漠的脸上露出一点不悦。
　　“文公子，我们不回楼吗。”林凤桐确认了一下他们行进的方向。
　　“王氏兄弟。”文怀玉这一提，林凤桐才把这二人想起来。
　　“说起来这两兄弟虽然十年来功夫都没有长进，但也不至于死得无声无息，是该去看一看。”林凤桐跟上了文怀玉。他们去的是沙漠方向。根据文怀玉的判断，王氏兄弟死于追杀沙漠金门杀手的途中，但他隐约觉得这两兄弟死得有几分蹊跷。
　　文怀玉知道沙漠金门杀手众多，也分三六九等，此次他和林凤桐在巴颜城里遇到的，算得上是沙漠里的高阶杀手，不过这一类的杀手通常不会轻易出任务。沙漠商人在卡纳惨遭打压，这说明沙漠金门在一开始不知道巴颜城和万物楼介入了卡纳盐矿之事，所以王氏兄弟面对的不可能是沙漠里的高阶杀手，甚至极有可能是低阶杀手。那么以王氏兄弟的武功和阅历，又是因何死于途中的呢？这是文怀玉想弄明白的事情。文怀玉和林凤桐换了两匹上好的快马，用了一天一夜的时间就跑到了沙漠的边缘。
　　“文公子，你准备在这里花多久时间。”林凤桐望着一眼看不到边的大荒漠，心里犯了难。他也想搞清楚王氏兄弟的死因，可这么大的地方上哪里翻出两具尸体？万物楼里两股势力正是斗得最凶的时候，林凤桐作为陈启文的忠实拥护者，恨不得立即插上两只翅膀飞回楼里为陈启文掠阵。
　　“明日午时。”文怀玉自有分寸。他骑马继续向南行，林凤桐则向东行，如果发现线索或遇到危急情况则以竹叶曲调为信号传递信息。
　　从日头西斜找到深夜，林凤桐已经放弃了希望，本来从这么大的一块地方找到两个人，就如同在沙地里寻找盐粒一样困难。他找得累了，钻进了林子里找果子和野味，却发现树上的果子似乎早已经被人撸秃了。林凤桐觉得奇怪，低着头在附近绕了半天，竟在地上看见了零星的脚印。兴许是时间久了，脚印的形状并不完整，但这显然是人的脚印。只是可惜这脚印竟在某一处突然断掉了。
　　林凤桐刚卸了口气，便瞥见头顶上有两枚殷红色的大果子，他三下两下攀上了树，坐在树枝上把果子吃进了肚子里。此时，他在高处也发现了一些不一般的事情。这附近的地形仿佛被人有意布置过，像是迷宫一般，把人引得离中心地带越来越远。这绝不是天然形成的，这里有人。
　　林凤桐把果核揣进怀里，眉毛打了个结，这时，他又发现了一点不对劲的地方，他看见了狼。一群狼，远远地看去，黑压压的一片，少说也有七、八只。他想他已经知道了王氏兄弟的死因。林凤桐终于跳下树枝，牵了马往回走，他可不想招惹上狼群，还是早日回楼为妙。忽然，竹笛的声音让他顿住了脚步。这个曲调，他似乎在哪里听到过。
　　此时此刻，文怀玉已经顺着声音来到了吹笛人的身后。他刚刚就在这儿附近查探，并且几乎可以确定这里有人生活，而熟悉的竹笛声将他彻底引至此处。月光下，身着长袍的少年盘腿坐在沙地上，他低头吹竹笛，专注而安静，一时之间，文怀玉以为在他眼前的人是他多年未见的小师弟。可惜不是的，记忆虽然暂停了，但十八已经长大了。文怀玉握紧了拳头，一步一步地走向月光下的人。他为什么会吹师父教给他们的曲子。
　　小狼感受到来自黑暗中的压力，立即把竹笛塞进怀里，抬腿就跑。不过他根本跑不过文怀玉，被文怀玉像提小鸡仔一样拉着腰带提了起来。竹笛不小心滑到了地上，他伸了手奋力去够，却徒劳无功。竹笛被文怀玉拾在了手里。
　　“你见过十八？”文怀玉一眼便看见了竹笛尾部刻的“风”字，他美目微瞪，声音提高了一点，攥着竹笛的手隐隐有些颤抖。小狼把两根手指放在唇间，用力吹了一声，这是他召唤狼群的哨音。
　　很快，狼来了。在看清眼前的狼群以后，文怀玉第一时间想到了王氏兄弟的死因。而他看向小狼的眼神也明显不同了，这个看似普通的少年，竟然能够指挥狼群。文怀玉剑指狼群，以一人之力独战七狼。这本是绝佳精彩的场面，现场的二人却各有所思。林凤桐这个时候也顺着声音寻了过来，他们相隔的距离原本也不太远。林凤桐躲在暗中，并未出手，而是在观察和记忆文怀玉所用的剑招。
　　林凤桐十五年前跟随他逃难的叔父来到万物楼，那一年他十二岁。进了万物楼后，他无意间得知万物楼内部正在招收杀手，他便瞒着叔父林可兴冲冲地去了。可惜他家中世代为医，他完全没有武学功底，年龄又偏大，于是没有通过遴选。
　　可命运又偏偏让林凤桐在练武场上见到了当时和他同岁的陈启文，陈启文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林凤桐恍然间竟觉得自己看到了仙子。他私下多问了两句，已然知道了陈启文的身份，接着他又得知陈启文长年收徒，选人不看重武学功底，只看眼缘和性情。林凤桐心里立即燃起了一点希望的小火苗，那时候他脸上还没有伤疤，少年俊美，也是人群中能引人多看几眼的类型。
　　此后林凤桐开始跟着万物楼最底层的杀手偷学武功，他算是有些武学天赋，加上刻苦耐劳，学了小半年已有所成。陈启文一开始也没有注意到他，后来手下有人来报，说楼内有人偷学武功，陈启文便派了人去处理。林凤桐没有被处理掉，反而收买了这人替他向陈启文求情。
　　陈启文身边的人都知道，他的小徒弟（十七）意外身亡后，他一直都想再收一个徒弟，只是好苗子不好找，能合陈启文脾性的孩子更不好找，这事情就耽搁下来。当时很多人都觉得林凤桐是个好苗子，长得漂亮，隐忍克制，能屈能伸，也有学武的天赋。于是借了机会把他引荐给了陈启文，陈启文只见了林凤桐一面，便说这孩子他不喜欢。
　　但是林凤桐没有放弃，他不断地精进自己的武功，甚至通过各种渠道打探陈启文的喜好，抓住一切机会哪怕只是在人群中多看陈启文一眼。这些事情陈启文自然看在眼里，鉴于林凤桐的功课确实达到了内部杀手的水平，陈启文破例将他正式划入了杀手的编制。
　　这对林凤桐来说是巨大的鼓励，他认为陈启文已经开始接受他了，他之前的努力都是有意义的。他远远不知道这不是陈启文对他的恩赐，而是陈启文给他的引诱。陈启文要的就是林凤桐的感恩戴德，他要的是林凤桐的命。一点小恩小惠就可以轻易得到一个人的忠诚，这种事情是陈启文最喜欢的。
　　林凤桐还在天真地幻想着成为陈启文的徒弟，得到陈启文的肯定，他就在陈启文为他编织的幻觉中度过了痛苦又幸福的两年。这两年里林凤桐不断汲取武学精华，每日不停地练功，希望能够早一日接到任务，带着胜利的消息再来见陈启文，请陈启文收他为徒。
　　大概是陈启文制造的幻觉太真实，也或许是他那时确实动过收林凤桐为徒的念头。林凤桐甚至在陈启文的默许下开始接触陈启文其他的徒弟，这其中就包括秦怀芳和林怀玉。陈启文身边所有的人几乎都以为林凤桐一定是他下一个徒弟，这一切都只是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罢了。
　　林凤桐希望突然在某一个清晨被打破了，他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一天。他独自完成第一份任务，连夜赶回楼里，看到的是陈启文牵着一个奶娃娃的手，满面春风地说，十八是我最后一个徒弟。从陈启文的表情中，林凤桐知道自己再也没有机会了。他的指甲嵌进自己的肉里，身上的伤口流下的血液渐渐凝固了。他不恨陈启文，他只恨自己，恨这个取代了他位置的“十八”。
　　这样的恨意一直蔓延了五年，林凤桐终于等来了杀死顾怀风的机会。陈启文闭关，顾怀风的院子里终于清静下来。关于杀死顾怀风的后果，林凤桐不是没考虑过，彼时他已经不再天真了，他知道所有人都不过是陈启文的棋子。若是丢了一颗棋子，补上就可以了。林凤桐却从来没有想过他杀不死顾怀风。
　　顾怀风的武功是陈启文一手传授，近乎是得了陈启文所有的武学精华。顾怀风就像是一把没有剑鞘的利刃，没有感情，只有浓重的杀气。林凤桐知道若不是仗着自己的身势优势，他绝不是顾怀风的对手。得到这个结论，林凤桐更加愤怒和恐惧。他飞出一枚淬了剧毒的六棱飞镖，飞镖贴着顾怀风的心房埋进他的血肉里。顾怀风倒在地上，身上多处伤口的血汩汩地留了一地，场面十分难看。林凤桐为了确认他的生死只能走近了，把手指贴在他的脖颈处。
　　没有起伏。林凤桐松了一口气，就在这时，眼前白光乍现，忽地林凤桐只觉眼下有一阵剧痛绽开。顾怀风生生将心口处的飞镖拔下，向林凤桐飞了过来。痛，火辣辣的痛，眼下就像要被撕开一样，林凤桐大喊。紧接着长剑刺入了他的肋骨之间，痛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顾怀风小小的身子压在他的身上，一双黑眸冷冷地看着他，然后一点点直起了身子。
　　林凤桐知道自己输了。
　　陈启文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顾怀风的身边，一向最喜欢干净的他抱起了一身血污的顾怀风，小顾，你哪里痛，师父来了，很快就不痛了。林凤桐看着陈启文的影子越来越模糊，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后来林可把他拖了回来，为他解毒疗伤。伤虽然好了，也没落下病根，但林凤桐的眼角下永远留下了一道深深的伤疤。这道伤疤注定要伴随林凤桐的一生。
　　因为当年和顾怀风一战，林凤桐彻底为陈启文的武功着迷了。不过他一直没有找到偷学的机会，今日文怀玉倒是给了他这样一个时机，他自然不会放过。
　　另一边，小狼紧紧攥着手里的竹笛，上牙死死咬住了下嘴唇，他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厉害的人，可以接连伤了他四头狼。小狼又吹了一声长哨，这是后退的信号。果然狼群退了下来，回头默默看着他们的小主人。小狼护在了狼群身前，把狼群赶入身后的山谷里。
　　“你认识顾怀风。”文怀玉收起长剑，小狼似乎不太懂文怀玉的话，只是皱着眉头。
　　“从哪里来。”文怀玉指着小狼手里的竹笛问，小狼把竹笛藏到怀里，文怀玉不知想起什么忽然笑了，他伸手摸了摸小狼的头。小狼摇了摇头，后退了几步。
　　“和我走，我不伤害你们。”文怀玉用足了耐心，朝小狼伸出一只手。小狼低着头似乎还在思考和犹豫，这时候一颗果核飞了过来，砸中了小狼的后颈，文怀玉伸手接住了身前的少年，“出来。”
　　“文公子，杀死王氏兄弟的凶手已经找到了。这孩子如何处置？”林凤桐从暗处走了出来。
　　“带回去。”文怀玉从怀里的药瓶里倒出一颗药丸，塞进小狼的嘴里。
　　“带回去？”林凤桐惊讶道。
　　“他见过十八。”文怀玉抱起小狼，头也不回地走了。
　　“什么？”林凤桐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他眼角下的那个伤疤开始蔓延出一阵酸胀感，他知道顾怀风终于还是回来了。
　　当年林凤桐和顾怀风打了一架，两败俱伤以后，没有多久，顾怀风就在万物楼消失了。有人说他死了，有人说他被囚禁了，有人说他被送走了，总之不只是林凤桐，包括万物楼的许多人都已经很多年没有听到过这个名号了。
　　夜风阴冷，狼群尾随，文怀玉迅速上马，在狂奔了将近三十公里以后才终于甩掉了狼群。文怀玉和林凤桐在颍州换了马，取道金门河（内陆河）前往东部沿海的上都，神秘的万物楼就藏身于上都南部一片不知名的群山之内。进入万物楼至少需要经过二十八道机关，回楼以后，林凤桐去办理结案并上交佣金；文怀玉作为陈启文的亲传弟子则可以免去这一步骤，他先回自己的院子安置了少年，然后到明月楼去拜访陈启文。
　　“叶先生。”文怀玉向站在明月楼二层的男人施了一礼。叶英，三十三岁，万物楼第一杀手，出手从未有败绩。叶英飞身落在文怀玉面前，轻轻点了一下头。
　　“叶先生，眼下局势如何。”文怀玉已察楼内十分安静，大抵是内部刚刚结束一场激战。
　　“方主前两日与陈启山大战一场，两人皆有所伤，现已无碍。你可是有事上报。”叶英身材消瘦，看上去弱不经风，在外人来看不过是一介柔弱的书生。
　　文怀玉从衣袖里抽出一节竹笛，双手呈给叶英，态度恭敬，“烦请转交与师父。”
　　叶英看见竹笛尾部的字迹眼神一怔，随后抬手接了过来，“你从巴颜城回来一路辛苦了，去歇息罢。”
　　“谢叶先生。我，我带了一个人回来。我已让他服下入梦丹。”文怀玉实际上有些惧怕叶英。
　　“他见过顾公子。”叶英心知文怀玉做事有分寸，不会轻易把人带进万物楼。既然人带回来了，想必是至关重要的人物，“好了，我自会向方主言明。看好人。”
　　“是，怀玉告退。”文怀玉走出了明月楼。叶英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竹笛，正在犹豫是否向陈启文汇报此事，陈启文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是玉儿回来了。”陈启文伸了个懒腰，从明月楼的三层探出身子，他一眼就看见叶英手里的竹笛，他在空中翻了个身子，落到叶英面前。
　　“是小顾的东西。”陈启文看着竹笛说，
　　“文公子带了人回来，说是，见过顾公子。”叶英偷偷观察陈启文的神色，
　　“我见过小顾了，他现在在沙漠里。”陈启文伸手接过了竹笛，“看这质地，大概是新做的，我会去见新来的小朋友。”
　　“顾公子果真……”叶英不知道陈启文在三个月前已经见过顾怀风，他上一次得到顾怀风的消息，还是从叶玉的信函中，那上面明明写道顾怀风已经死了。
　　“是啊，他还活着。”陈启文笑道，他还活着，即使是带着对自己的恨意，也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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