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花

　　青衣女子进厅之际，全场耸动，没人留意到莫笑芙的失态。

　　她再回过头去的时候，莫忘已经从主席上下来，迎上前去，面上的笑意收敛了一些，换上一副正经面孔，他道：“‘茉香清浅束衣颜’，莫某何德何能，竟能请得青玉阁的开阁元老到此？”

　　这青衣女子面色苍白病态，与从前的名声相较显得极其消瘦，江湖人多知其于五年前蓬莱之战回归青玉阁后因接连受到离天宫余孽的暗杀，南归后不久便宣布辞去青玉阁总堂主职位，退居幕后，修身养寿，从此不再现于人前。而今日，她竟然却在全天下豪杰齐集的关头毫无预兆地现身，这绝对是明日将流遍武林的最大一件古怪事。

　　“萧宁”微微一笑，道：“萧某虽说多年前已辞去了青玉阁总堂之位，倒也不曾退出青玉阁，既然身为我阁弟子，两派结盟盛事，来看看又有何不可，莫庄主？”

　　“无上荣幸。”莫忘引她入内。

　　洛枍如等青玉阁代表已经恭敬立起，见她进来，皆老老实实地喊一声：“宁姑娘。”

　　“萧宁”一一点头，在青玉阁席位空席的第二位坐下，显然也是为了“青帝”萧凡而逊了一席。她竟是没有向主席一侧的三派掌门问好，坐下后便接过侍者奉上的茶水，握在掌中，并不饮茶，似在暖手。三派掌门中的枯荣大师却难得地眉头微锁，仔仔细细地打量她，似在辨别真伪。而秋声道长与白英师太面色却是古怪，大不寻常。

　　这些表面平静下的暗流，莫笑芙本当是察觉得到的，然而她此时脑中浑浑一片，竟也不知道自己看的是什么。她只是木木地坐在椅上，身后熟悉的清苦香气依旧在那里——他原本是不在那里的，约莫是在她立起要拨开人群时，才出现在了她身后，一把拉住了她。

　　她平视前方，眼中却没有映入任何影像，仍旧是一片空白，许久，才有模模糊糊的影子出现，渐渐清晰，凝聚成一个青色的身影——茉香清浅束衣颜，这消失多年的名号，如今倒是又一次全回了江湖人脑中。

　　望着场中谈笑艳绝的“萧宁”，她忽然苦笑起来：上午方才解开心结，决定从此以莫笑芙之身行未竟之事，此时见到那张面容，自以为坚定的决心便又动摇起来，开始怀疑自己的身份。五年间何等荒唐之事她没见过？如今竟因这一张面容失去理智，看来这些年自己全然无半分的长进。

　　长长吐一口气，莫笑芙放松下来，侧眼回首。身后褐衣男子原本正在留意她的举动，未料到她突然回过头来，迅速侧过头去，难得地显出一份局促来。

　　“你怎么在这儿？”她轻声问。

　　“不可以么？”萧凡淡淡反问，那嗓音与往时并不如何不同，却偏偏生出冰冷之感。

　　“没有的事，”她讨好般一笑，没话找话，“其实你可以到前面坐的，青玉阁给你留了位子了，那里视野多好……”

　　“那又怎样？”他终于将脸转回来，直视她的眼睛，“我告诉过你，我已经离开那里了，它如今是生是死于我何干？还是你想说，这又是我的计谋，想在此处挑起武林纷争？你未免太看得起我。”

　　被一通抢白，莫笑芙讪讪地，知他还在计较那日她在海上对他说的话，只好低声道：“是我说错了……”

　　“你没错。”

　　“什么？”

　　“你说的没错，我没有管你的资格。”

　　她一愣，听这话的意思倒像本来是她说的，但她何时说过这样过分的话，又根本想不起来，看萧凡面色冷淡，心情甚不好的样子，便不知该说些什么，咬咬牙，道：“你别与我计较，我不是那个意思……”

　　她何时说过这般低三下四的话？他看她一眼，见她耳壳都红透了，像极了做错事被父母教训的孩子，然而她即便是做错事教父母教训了，也从不曾露出一分不好意思，如今却这般神情……萧凡藏于袖下的手指蜷了蜷，本要握成拳，却又硬生生地忍住，他道：“旁话莫说，既然来了，就好好看。”

　　就这样？莫笑芙有些着恼地看他，原本以为自己低个头就能解决的事，没想到他竟然还这般计较，那日不过顶他几句，至于气成这样？从小到大她出言不逊多少回，那回说的话又算得什么，难道五年不见，他们之间果真已不似从前默契亲密，倒是生疏了吗？

　　想着想着，她也有些恼了，索性不再多话，专心场内。她才方集中注意，这时会客厅内便又是一片喧哗声。只见“萧宁”放下茶盏，微微一笑，道：“萧某既然也是青玉阁弟子，那代表我阁与贵庄切磋这一场，有何不可？”

　　这已经是“萧宁”进来后三句话内第二次问“有何不可”，分神片刻的莫笑芙惊讶无比，虽早料到这时进来的青玉阁弟子必是那名迟到的比武之人，然而真和面前这人一对，又不可置信起来。

　　场中闹哄哄一片，不少人讨论“萧宁身残”的声音都高了起来，莫非这身残竟是假流言？若是真，她今日何必到场？若是假，那末，凶多吉少的便是莫逝山庄了。

　　这情势转化之快委实太惊人，而那名代表莫逝山庄出战的黑衣护卫飘渺的神思终于被拉了回来，他眸中光芒微亮，似因遇到了难得的对手而起了兴致。回身面向“萧宁”，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莫忘眉头一动，看了笑面老翁一眼，微点了点头，笑面老翁领命退下。

　　“萧宁”虚弱地笑笑，说出口的话虽是谦和，却教人无法忽略那言语间的霸气，她道：“多年不动手，剑招忘了大半，剑也快锈了，见笑处，诸位可要多多包涵。”

　　双方谋定好，莫忘笑着请在场所有人入演武厅共同见证比武结果，其实便是他不请，这里的人也都是要进去一看究竟的，青玉阁曾经的灵魂人物同莫逝山庄最神秘剑客的首回交锋，谁又甘心错过？

　　青玉阁人马拥着“萧宁”在前，同主人们一起进内厅，随后大批的武林人士跟着进了内厅。洛枍如回头找了眼莫笑芙的位置，见她竟然坐于原座位上动也不动、目光低垂，似是极恍惚的模样。她眉头一蹙，便看见莫笑芙身后的褐衣男子——那样清远安然的男子，却也是面色黯然地坐着，看着笑芙的背影。

　　就那么一眼，洛枍如在电光火石间便明白了什么，她几不可闻地舒了口气，淡淡的笑意浮上面颊——有那个人在，至少，笑芙不会有什么危难——敛回目光，她随众人进入内厅。

　　会客厅中的人走了大半，莫笑芙同萧凡还是坐在那里，两人都不动，似乎谁先动了，便是首先妥协，甘落下风。许久，她只觉身后有衣衫翕动的声音，然后他站了起来，越过她身侧走去。她一急，连忙起来，上前两步跟在他身后。

　　内厅后是一条曲折的花廊，林荫盖道，十分幽长。她就这样跟在他身后，慢慢地走，身侧尽是陌生人，只有面前的那个背影是那般宽阔熟悉，一如往昔，她忽然有了个念头，若是这条路没有尽头，自己就随他这样一直一直地走下去，那该有多好。

　　正走得出神，前面的背影忽然停了下来，莫笑芙反应不及，一头撞了上去。萧凡背一僵，却没有回过头来。

　　“出了什么事？”她捂着脸闷声问。

　　“有些古怪。”

　　听他一说，她顿时发现他们已经走了许久，竟然还没有到达那个所谓的演武厅，而弯弯曲曲的回廊原本只是斜斜往下，并不多觉得怪，此时往回一看，才发现他们所处位置的地势已经很低，比起方才的会客厅，至少低了十数丈。

　　萧凡走至廊边，右手轻碰廊柱，一触即走，他道：“下面有人。”

　　一回头，见莫笑芙正假意蹲下擦拭鞋面，不留痕迹地触了触地面，随即立起，朝他伸出右手，让他看见她指尖上的一点黑渍，她道：“火油。”

　　两人眼神一对，目光皆是灼灼，同样是发现了刺激事物的神情，然而一对后又互觉尴尬，立即各自避开来，又是半晌无语。

　　“现在，你还想进去？”还是他先开的口。

　　“我原本就是为了此事而来，今日之事着实难料，究竟是强龙与蛇谁人获胜，不可得知，”她点点头，“洛枍如在里面，我至少要先拉她出来。”

　　萧凡不多说，迈步继续走去。莫笑芙仍旧跟在他身后，两人说了几句话，气氛没有分毫缓和，倒更僵硬起来，她隐约明白除了自己低头之外别无他法，但话却总是说不出口，不由有些郁郁。

　　又走了片刻，终于到达了演武厅，却是一个石洞口，众人已经进去，他二人几乎便是落在最后，萧凡环目扫了一眼四周，率先进洞。一脚踏入，袖子便被人拉住了。

　　她拉着他的袖子，却不出声。萧凡身形微僵，也不出声，二人便这般僵持着。进洞的人皆是古怪看他二人一眼，然而他们却又浑不在意。直到所有人都进了洞，洞口仅剩他们时，她终于开口，问他：“你……你原本不是走了……为什么……”

　　一听她的话，他有些恼怒，要将袖子自她手中拉回来，她却死死地拽住，低声问他：“你其实没离开过的，对吗？我知道这些天你一直都在我身边，昨天救我的人是你，今天你也是跟着我才来到这里。我都知道的。我不是故意问你为何来。若方才不是我冲动，你不会现身，你还要继续躲着我……那日在船上，我说的话不是真心，我只是想气气你……”

　　她没有说出口的是：之所以气你，是想你离开，因为不知自己究竟是谁，怕你的关心，怕见到你。

　　“五哥……”

　　一声低唤轻轻吐出，莫笑芙目中含泪。萧凡却闭了双眼。他想将自己的袖子抽出，她不依，仍旧牢牢抓着，他叹了一声，有些无奈地轻声喊她：“阿宁。”

　　莫笑芙一怔，手便松开，那片袖子自她手中滑开，然后，他微凉的手握住了她因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的手，她几乎便要哭出声来，吸了吸鼻子，用力地回握着他的手。

　　萧凡一手握住她的手，另一手替她擦了擦泪，然后，展臂轻轻地将她拥入怀中。她的泪落得更凶，然而，他看着远处的花木，眼里却渐渐沉寂下来，他说：“阿宁，你不知道我有多恨你……我这样抱着你，心里有多少感激，又有多少恨意，你不明白。”

　　她又是一愣，忘了流泪。他继续道：“你说的真的没错。我在一开始就认出了你，虽然你和以前不像，我却一眼就认出你，就在你喊“开船”的那一刻。我原本不相信你死了，但五年下来，也渐渐没了希望，直到你再出现在我面前。我知道自己终于还是活了过来，也终于知道我其实有多恨你。五年前的一切，无论是你，或者其他人，我都没有办法原谅。你懂吗？”

　　“我懂……”她低低应了一声，退出他的怀抱，面上的泪痕已经抹净，她抬起头来，微微一笑，“可你就算怪我，还是没法子不管我，不是吗？”

　　萧凡看着她，目光复杂，最终，还是承认：“是。”

　　“那么，”她清亮眸光对上了他的，二人皆在对方眼底看见了自己的影影绰绰的面容，“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会将我所欠下的一一偿上。我不会再离开，不会再让你失望。五哥，你相信我。”

　　他有些愕然地看着她眼中的光芒——她是如此地坚定，如此希望他能够再一次相信她——于是面上的冷硬再无法维持，他软了面容，却是侧过脸去，只觉胸口堵着一口气，吐不出吞不下，面色和了，身体却无法完全松懈下来。

　　“五哥，我活到如今二十三岁，有十八年时间是和你一起。比来这五年算得什么？我知道你不会多与我计较，所以才敢回来。若早知道你这般小器，我就不会……”

　　“你就不会怎样？”萧凡蓦地回过头来，瞪着她，几乎是有些凌厉的气势了。

　　“就不会拖到现在……”他越这样，莫笑芙越不怕他，呲牙一笑，“挺生气的嘛，还当你能不理我多久？我的话你可别不信，我说了能做到就一定能做到。”

　　看她这副脸孔，没心没肺的，仿佛方才那个泪水纵横的人压根不是她一样——罢了，罢了……她一直都是如此，自己有多庆幸能再见到她，且她还是如此——他吐出一口气来，再不能摆一张冷脸，嘴角微弯，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道：“你莫空口放白话，等做到了再说。这是一辈子的事情，不是你一时坚定便能守到底。”

　　一辈子的事情……她听出他话中的意思，笑着回望他。

　　“走吧。”萧凡有些懊悔失言，侧过脸去，松开她的手，便要进洞。莫笑芙上前一步，伸手再去拉他，感觉到他的手指一蜷，却没有挣开，而是轻轻回握着她的，于是便笑得越发开怀。

　　二人一前一后，相携进洞。那一刻，演武厅的石门在他们身后阖上，他们却浑不在意，想的竟都是：阔别五年，无论是他的手，还是她的，都和记忆中大不相同。

《天之痕同人之天之劫》
侍花的文，很喜欢她行文间的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