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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7 章
韩家祖宅坐落在东城汜水胡同,是一座四合四进的老宅子。
后院,韩家老太爷的房间里头灯火通明的,韩戟进入的时候,掀起帘子,带了些清寒的水汽进来。
一眼瞄去,屋内坐满了人,他们韩家三房和几个重要旁支的人几乎都在。
韩戟进来之后一个眼神未曾给屋内众人,只看向上首座那个须发苍白的老人,老人坐在轮椅中,年纪虽大,但是一双眼睛却明亮的很。
这个老人正是韩家的老太爷,韩戟的亲祖父。
若说整个韩家,还有谁能在韩戟的面前说上几句话的,便只剩这个老太爷了。
韩戟大步上前,分坐两旁的人全都恭谨地站起了身来。
——韩戟还站着,他们哪里敢坐着。
屋内静悄悄的,虽然人多,却一声不闻。
韩戟走至堂下,直直地站定,而后给韩家老太爷欠身请安:“孙儿请祖父安。”
老太爷正垂眸喝茶,他停顿了一下,而后将口中的茶沫子吐了吐,抬头看着堂下那个一身黑衣身材高大的男子,末了这个老人家缓缓地点了点头,示意自己身边的椅子:“过来坐吧。”
韩戟一撩衣摆,大步上前,坐在了韩老太爷左手边的太师椅上。
满堂的人见韩戟坐下,这才敢落座。
“祖父深夜唤我来,是为何事?”韩戟说话向来冷冰冰硬邦邦的,连皇帝的脸面都未必给几分,但是他同韩家的老太爷说话倒是不同旁人,确有温和几分的。
韩老太爷手中缓缓地撇茶,说话不紧不慢的:“唤你来,是想问问你前日里宫中究竟发生了何事?贵妃娘娘的小皇子究竟是如何没的?”
老太爷侧首看着韩戟。
老人家面色从容,说话的语气也是温温和和的,并不咄咄逼人。但是一双眼睛却明亮的很,有着他这个年纪的老人家少见的矍铄神采。
——显然这个年过古稀的老人并不是个好糊弄的。
韩戟面无表情的,他环视了一下屋内众人,然后侧首对那老人道:“这件事已有公断,未免惹上麻烦,以后祖父还是休要再提起了。”
韩老太爷皱紧了眉,缓缓摇头道:“我不问公断,我只问你,小皇子究竟是怎么死的?”
屋内霎时安静了下来,韩戟并不看他,只紧绷着脸色,一言不发。
面对这个世上他唯一尊重的人,他也不想说谎话来欺骗他。
久久等不到韩戟的回答,韩老太爷垂了头,一张苍老的面皮上满是疲惫。
良久,他抬首去看端坐在身侧的那个面色冰冷的男子,而后便是一声沉沉的叹息。
他们韩家这一支里,子孙原就不多,况还多是不成器的。
老大房中原是有三个嫡子的,头前死了两个,只剩下了他们韩家的长房嫡孙韩桥,那也是个不中用的,几年前不知道为何伤了子孙根,算是绝了大房这一脉了,这一年里又不知道混去了哪里了,好像消失了一样,找都找不到人。
二房里头除了韩戟这个庶出的,上头倒是也有个嫡子,却也是个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小的时候,韩戟那个嫡出的兄长仗着身份也没少欺负韩戟母子。如今倒是风水轮流转,再见到韩戟时却是点头哈腰的连屁都不敢再放一个了。
三房里头更是连个儿子都没有,只得韩贵妃和韩秋慈这两个女儿。
这眼看着,除了面前这个已经权倾朝野的男人,他们韩家真的是一点指望都没有了。
韩老太爷伸手捋着颔下花白的胡子,沉默许久,他缓声道:“你不肯跟我说,我也知道,我听秋慈丫头说了些,怎么这事好像跟宫里那个去年才回来的公主有点牵连?”
韩戟沉了脸色,隼利的目光扫向左手边最后一排的韩秋慈,他忽然觉得这个女人实在碍眼的很。
韩太爷拿手拍他的手臂:“你别看她,这孩子是一心为我们韩家着想的。”
韩戟收回了目光,他面无表情道:“这事内中有些曲折,原就同那公主没多少干系。”
韩老太爷见他面色不好,说话声音也是冷冰冰的,倒也不敢惹急了他。
想了想,老太爷挥挥手,将屋子里的人全部打发了:“你们都下去吧,让我们爷孙说话。”
屋内的人依次告退。
韩老太爷推着轮椅,往韩戟的方向靠近了些,借着屋内的烛火,他打眼瞧着这个自己从小最看重的孙子。
半晌他叹息一声,轻声道:“贵妃和小皇子的事情,你既不叫我提起,我便不提。你与那公主的事情,我原就听人提过几嘴,我有心问你,但是怕你心中也不喜,我便也不问。你多年从军回来,我也不大了解你了,你的事情,我也不敢干涉,也不大敢同你多说话。”
韩戟抬头看他。
“只是,”老太爷沉吟了许久,然后将目光放在屋内角落的烛火上,他出神道:“老夫只求你多顾念着韩家几分,我韩家子弟原就不多,只求你能保一个是一个。就像老大家的大郎,都已经失踪一年了,我原叫你帮忙找寻,想必你也未放在心上?”
“我知道,”他看着韩戟冰冷的面色,叹息着继续,“你自小生存艰难,同家族众人也实在没有什么情分可讲。老夫不得已只能舍了这张脸皮来跟你讨点人情。你八岁的时候杀人,那常家打通关系一意要将你定了死罪。老夫一把老骨头在他家门口跪了五日给你求情,生生将这一双腿跪残了……”
韩戟移动目光看向老太爷的膝盖,那是一双畸形的膝盖,即便盖着厚重的毯子,也能叫人瞧出怪异的模样。
“你母亲当年疾病去世,你在西北充军不能回来,你父亲成日里在外头喝酒养女人,也不管她,一分丧葬钱都不出。还是老夫舍了这把老骨头将自己的棺材本拿出来给她葬了。”老太爷那双苍老的眼睛中缓缓地闪出了点泪光,“便是看在这点情分上,老夫求你顾念着些韩家骨肉。我们韩家生存在世上本就不易,你若也不管了,只怕就要彻底凋敝了。”
韩戟沉默了片刻,慢慢地凝了眉。
自小,他与他的生母陈氏在韩家后宅中便不受重视,生存艰难。若说在这个世上还有谁肯对他们母子照顾一二,便只有这个老太爷了。他一直以来也承这个老头的情,否则,韩家这个烂摊子他早就不想管了。
“你这孩子,自小便有主见,我也不多说了,你好好想一想吧。”韩老太爷说着,便推着轮椅缓缓地往门口的方向行去。
“祖父,”刚刚到了门边的时候,韩戟忽然在身后唤住他。
韩老太爷回首,却见韩戟已经站起身来了,他迈着步子,一步一步朝他这边走来。
站到老太爷的身侧,这个男人平静地开口:“祖父,您总叫我顾念着韩家子弟。但若他们为非作歹,肆意作孽,难道不该叫他们受到惩罚?难道也叫我护着他们?”
老太爷睁大了眼睛,愣愣地看着他。
“一个家族的兴衰,从来不在一人身上,”韩戟负手而立,说话的声音低沉有力,“便我在,能保他们一日,若哪一日我不在了,又待如何?韩家若要不倒,需得全族子弟勤谨自勉,奋发向上,才是正道。可如今,整个家族究竟是个什么模样,想必祖父心中该也有些数才是。”
一阵风吹来,忽的扑灭了屋内烛火,只余廊下灯火斜斜地照在这一对爷孙身上,昏暗又清冷。
“孙儿还有事,就先告退了,夜深风寒,祖父早些休息吧。”
韩戟恭谨行了礼,而后不再看韩老太爷失神的面孔,他转身大步离去。
步出后院,转过前头垂花门的时候,韩戟却又忽然被人从后头唤住了。
“堂兄,”韩秋慈端着手,缓缓地从月色中走出来,一身素衣委地,面上薄笼轻纱,恍若广寒仙子涉入凡尘。
她说:“堂兄留步。”
韩戟侧首淡漠地看着她。
韩秋慈面上带着白纱,遮住昨日被宋禧打伤的脸颊,只露出一双杏眼,映着墙头灯火,透着清凌凌的光,她说:“堂兄,虽然你我自小不在一处长大,但是到底都姓韩,自小也都曾为这个姓氏所累,秋慈以为,兄长该与我心愿一同才是。姐姐的孩子流着一半我们韩家的血,若能登得大宝,那样才能保障我们家族长盛不衰,再无人欺辱,我以为兄长该明白这个道理才是。”
韩戟不理睬她,举步便要走。
“堂兄,”韩秋慈忽然往前又追了一步:“堂兄,你真的知晓前日里想杀六皇子的究竟是谁吗?”
她见韩戟又顿了脚步,于是更加急切地上前,激动道:“是陛下!他对堂兄有所忌惮,他是不会放过我们韩家的,所以他用自己的女儿来迷惑你,你这样就是上了宋禧公主的当了。请堂兄恕秋慈大胆呈言,堂兄便是不为韩家生死计,也该想想老太爷,他老人家年纪这般大了,若韩家真的出了什么……”
韩戟忽然回首,目光冷冽地看着她:“你究竟是为了韩家,还是为了你自己的私心?”
韩秋慈瞪大了眼睛,剩下的话一下子全被噎进了喉管里头,憋得她面色通红。
韩戟不再看她,举步离去。
独剩下韩秋慈直直地立在垂花门前,一动不动的,像是个桩子一般。
过了许久,这个女人缓缓地低头,这才发现她的手心已经被自己的指甲抠拦了,一早包好的伤口,又缓缓地渗出了点血渍来。
她却好似感知不到疼痛一样,面无表情的。
半晌,女人慢慢地转动着眼珠,将目光放到自己平坦的小腹上,忽的,她咧嘴笑了一声。
女人拿她那只血迹斑斑的手轻轻地去抚摸自己的小腹,而后她低头,用很小的声音慢慢地哄着:“孩子,你乖啊,别急,娘会给你报仇的,很快的,很快的,你别急啊。”
一边说着,这个女人缓缓抬头,将冰冷的目光放到远处,半晌,忽然又痴痴地笑了一声,声音尖锐,被夜风一吹,散落四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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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韩家大门出来的时候,韩戟一开始眉头还是紧蹙的,走了几步,忽的心中想通了一些事情,瞬间便又觉得心情松快了许多,不自觉间面色也便缓下来了。
因为心里挂念着宋禧,想尽快见到她,韩戟不再耽搁,解了拴在门口石墩上的马,然后翻身而上,便飞速驰骋在无人街道上。
回到府上的时间已近卯时,进了房间一看,床榻上空荡荡的,手指摸上去冰凉冰凉的,连一点余温都不剩。他皱眉,心中原就有些料想,知道她不守信用,不会等他回来。
韩戟将伍何召到门口,问:“什么时候走的?”
伍何在外院值夜,此刻正顶两个黑眼圈,说话却还是中气十足的:“寅正一刻便走了。”
韩戟在心里重重地叹了口气,他的手指缓缓地抚摸着她睡过的床榻,忽然在被褥下头发现了一支她落下的珠钗。
他将那支珠钗捏在指尖把玩了几下,出神了良久,忽然想起来,再过十几日,便该是她的生日了。
宋禧的生辰,没有谁比他记得更清了,这个日子对他有特殊意义,他想送她一个生辰礼物。
这个礼物他早在去年就为她准备好了,可是那个时候他还没来得及拿出来送给她,她便与他决裂,甚至还曾差点一刀将他给了结了。
如今都过去一年了,他决定原谅她了。
于是他侧首,淡淡地对侯在门外的伍何吩咐一声:“去别莊地牢将里头的人提出来。”
伍何得令,面色一凝,却也不多言,转身便去了。
……
宋禧回到宫中的时候,天色已经有些亮了,她觉得浑身上下黏黏糊糊的难受很,便一径去了澡房洗了澡。然后又爬到床上去补了个回笼觉。将近巳时才醒来。
简单地用了早餐之后,宋禧叫来魏晴帮她换衣梳妆,然后便往皇帝的寝宫而去。
却在皇帝寝宫前头的宫道上迎头正遇见韩戟从前朝过来。
韩戟一夜未睡,原本面色不好,神情紧绷的,将跟在后头的一众宫人吓得大气不敢喘一个。
一抬头间,迎面正见那个一身红色宫裙的女孩从道路的另一头走过来,他不由得驻足。
他看着她,专等她走过来,慢慢的眉关也松弛了许多,连唇边都带了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笑意。
宋禧远远就瞧见了他站在原地等她,她弯了一双眼睛,抿唇轻笑,而后一步一步走近他。
到了跟前,她抬首看着他,笑问:“韩大人来见我父皇?”
韩戟身后跟着的一众宫人吓得面色都变了,一个个眉来眼去,不知所措:公主与韩大人的事情,这两日里已经传遍了整个皇宫,就连御厨房里的耗子都知道了。但是知道归知道,关键时候还是要装作不知道,于是那些个倒霉蛋在开始的一阵慌乱之后,赶紧自觉地低头,专心去数地上的蚂蚁。
韩戟负手而立,看了宋禧一眼,淡淡地应了一声:“嗯。”
宋禧伸手摸着下巴,歪头去瞧他。她见他这般一本正经的模样,便忍不住想逗他几句:“瞧着韩大人面色不大好,眼下乌青的……”
她笑吟吟的,一语双关道:“不知大人昨夜……睡得可好?”
韩戟睁大了眼睛去看着她,一时忘了回答,慢慢的耳朵尖竟染上了点薄红。
宋禧笑弯了一双月牙眼。
他们在一起也有几年了,也曾同榻多次,这个男人在床上也没见同个禽兽有什么区别,下了床却不经提,一提起来,就脸红,如今看来也是好笑的很。
“回神,回神,”宋禧将手往他面前晃了晃,提醒道,“韩大人,本宫问你话呢?”
韩戟侧身尴尬地咳嗽了一声,不再看她,只胡乱地点了点头,随便嗯了一声。
“大人,嗯是什么意思?”宋禧歪着头去瞧他,不依不饶的。
韩戟侧首瞪了她一眼,然后沉着声音吩咐身后跟着的一众宫人:“不必跟着了,你们都下去吧。”
宫人如蒙大赦,赶紧低着头,后退着散去。
韩戟不理宋禧负手径直往陛下寝宫走去,宋禧举步跟过上。
进入陛下的院子,到了照壁前头,宋禧忽然从身后拉住了他的腰带,笑眯眯地又问了一句:“大人,嗯是什么意思啊?”
韩戟忽然转身一把掐着她的腰肢将她按到照壁上头,他咬牙切齿道:“闹够了没”
宋禧笑吟吟地勾了他的脖子,然后踮起脚尖去亲了一下他的唇角:“一大早的,我想逗一逗你,叫你心情好一点啊,怕你待会儿要生气的。”
韩戟警惕地看她:“什么意思?你又要做什么?”
宋禧弯着眼睛,不回答他,却转移了话题:“昨夜你家老太爷叫你去是什么事?”
韩戟移开目光不看她:“没什么。”
他不说,宋禧大约也能猜到,她伸手把玩着他的发丝,小声嘀咕:“你不说就算了。”
韩戟想了想,复又垂首,逼近她,沉了脸色,问:“你昨晚不是说等我回来吗?怎么不等了?”
他原本没想问她这句话的,但是今天看到她,不知道为何,忽然就问出来了,语气竟似还有些委屈的模样。问完了,他自己都愣了,忽然又有些懊恼地别开头。
宋禧抬眸看他,而后咬了手指痴痴地笑。
她背靠照壁然后伸手揽住他的腰,将他往自己身前带了带。
“韩大人,”她踮起脚尖,靠近他的耳畔,小声道:“你第一天认识我吗?你不知道我从来不讲信用的吗?”
韩戟气恼,推开她,直起腰身,转头便要走。
“哎哎,”宋禧赶紧拉住他的腰带,“你真的生气啦?我原本是想逗你开心的,真没想惹你生气。”
韩戟不理会,一经往皇帝寝室走去。
宋禧只好亦步亦趋跟着走。
快走到皇帝寝殿门口的时候,韩戟忽然想起来,今早出门前,他原本是想心中原谅她,同她和好的,原打算不管这个女人怎么胡闹都不同她生气的。
于是他收整了面色,看了看跟随在身边的女人,沉默一时,而后他沉声说:“还有十几日,就是你的生辰了,想要什么礼物吗?”
怕她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他又加了一句:“想要什么可以跟我提,什么都可以。”
宋禧蹙着眉头,在心中默默地算了算日子,然后点点头:“是了,我自己差点都忘了。”
韩戟看着她,又问了一句:“想要什么?”
宋禧随意地挥了挥手:“不必了,我已经想好送自己什么礼物了。”
韩戟愣了一下:“送自己?”
“嗯,等会儿我就问我父皇要,”宋禧笑眯眯地侧首看他,“说好了,是我的生辰,我想要什么都可以,你到时候可别食言啊,韩大人。”
韩戟看着身边的女人笑吟吟的一张小脸,不知道为何忽然心中有点不好的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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