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悬圃

　　殿室古幽，长廊寥落，问天手拎数件青衫，循湘儿的房间走去。
　　百代过客，似水流年，斯人早逝，栏砌依然。千年前，火灵王挥金劳神修筑如此宏大的殿群，以为于此颐养万古。但谁能料定，天命弄人，一代城主，撒手漠窟，留下的，只有一截小小的骨环。
　　问天脚步轻缓，足音窸窣，且走且看。古殿风格有别于回疆建筑，皆由巨木凿榫而就，没有霜雪，殿顶便铺盖漆木，雕饰绕梁，龙卷云起，极尽赏心时，伤眼的却是，聚结上的那一层尘烬。
　　长廊有藤架伏柱，几片翠绿探出了春意，令脚步不愿挪开。问天拂去两片青叶上尘埃，深深看了几眼，才恋恋往前行走。一处半合的窗棂，敞开了烛龙城的全景。远方的山峦，窟穹上待栖的萤火蚁，散落的砖房、毡包及羊群，都无限迷离地涌入在眼帘，镌刻于心底。
　　真的要去做第二位城主么？问天一遍又一遍在问自己。自火灵王战亡，烛龙城一蹶不振，这里的一切似乎毫无恢复的迹象。四龙消沉，信众松散，城阙破败，比起日夜繁忙、修窟筑穴的玄冥城，差别有似天壤。
　　山腰拂过一杆旋风，尘柱扭着腰，悠悠荡去了远方。凭栏眺望，凉意袭来，衣袂轻扬，问天眼里竟掠过一丝悲凉。空旷寂寥的烛龙城，迷蒙间，似已化作了那萧萧的无边落木，化作那滚滚的不尽淘江。
　　万里悲秋长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诗圣的词句久久萦绕在怀，问天就粟然离奇，自己风华正茂，怎会衍生诗人那般的暮年伤感。难道，无形之中，烛龙城一览无余的兴衰，已令自己牵挂于胸，不敢违拗？
　　烛龙城似病入沉疴，再也不能对它听之任之```````
　　而希望，全在自己。问天深深了解，反物质阳石可以修炼出火灵珠，烛龙城有了这生命之火，复兴之路将从此敞亮。
　　在湘儿房前，问天敲门数次，连呼几声，都不见回音。心中甚是纳闷，这丫头，洗漱之久，有些超长。若不是之前已明辨了她的性别，此时，自己一定唐突闯入了。
　　久呼不应，问天终是按捺不住，推门而入。
　　“湘儿！”问天边走边唤，绕到屏后，香罗帐下，隐隐绰绰，湘儿近乎赤裸，昏厥在热气袅袅的澡桶旁```````
　　问天大惊，仓惶之下，抖开青衫，面红耳赤，半目半眯揽住湘儿，将她放置榻上。
　　盖好丝褥，问天依然如鹿撞胸，不敢面视青发如瀑、湿面珠润的湘儿。还好，湘儿气息稳定，一目之后，才发现，她白皙的耳际，被撞出一道儿血印。
　　一定是出浴时，滑倒在澡桶沿，被磕晕了。可她待会儿醒了，发觉自己赤身于榻，质问起来，该如何应对```````
　　问天心慌意乱，不停地哀怨。这湘儿也真是忒不小心，一身绝技，竟马失前蹄，而且，偏偏选这时````````不行，得帮她穿好衣服，于她，于己，都好交代。
　　隔着丝褥，问天笨手笨脚，惴惴不安替湘儿穿衣理髻，折腾出一身汗。末了，一声长吁，心松不少。
　　独倚窗下，潮红未退，心绪渐静。问天俯视远方，广场石台，伊伊蛇已不在其上。就在刚才，问天嘱咐马玉，先将伊伊蛇放了。但放眼烛龙城，敢去松绑伊伊蛇的人，只有四龙。
　　此时，伊伊蛇又去了哪里呢？
　　正想着，角龙缓步走进，远远，冲问天轻轻一躬。转而见湘儿静卧在榻，不由得笑道：“湘儿兄弟睡了！”
　　“嗯，她不舒服，就睡了。”问天羞于真相，佯装无事。
　　“城主，蛇妖放了。”角龙禀明，“可它不走，赖在殿外。”
　　问天一怔，宽慰道：“没事，它已不是以前那穷凶极恶的蛇妖，我的话，它还是听的。”
　　“我也觉得蛇妖有所改变，不知城主怎样对它劝善规过？”
　　“一言难尽！”问天一声叹息，“算是孽缘未了，以后你自会明白。”
　　“城主之意，我照办就是。”
　　角龙来到窗下，与问天一道远眺，眼里，希冀无限。
　　问天感受着身前这壮硕惇厚的汉子，诸多感激与无奈一起涌上心头。作为四龙之首，角龙的秉直持诚深深影响着其他人，没有他的坚守，烛龙城或许早不复存在，爹娘，自己也许永隔天涯。
　　“角龙大哥！你来找我，是想商量烛龙城的事吧？”
　　“是，城主。我知道你已想通。”角龙会心一笑，“在石台之上，第一次见你，我就惊讶于你与你爹一样的面容。父子相通，而你爹，一向是以宽厚重义而称道。”
　　问天眼睑一热，涌上一股酸愁，半晌，才粲然说道：“父母在，不远游！我爹我娘困于昆仑巅，受制于昆仑圣裔，我有幸承载反物质阳石，若不救爹娘于绝境，若不挽烛龙城于日落，岂不与那阿斗无异！”
　　角龙一叩到地，泪水滂沱：“有城主此言，我死也无憾！”
　　问天一把挽起角龙，正色苦口道：“我何德何能，不可受此大礼。往后，这规矩免了。”
　　角龙憨笑，摇摇头：“改不了，改不了。师父遗令在世，不论资质，不论辈份，城主为大，你慢慢适应就好了。”
　　角龙说完从内衣掏出一本帐笈，一串铁匙，郑重其事交到问天手里：“火灵王曾有遗令，他去世后，烛龙城封存库银，只留少许营生，所有库存到第二任城主来时方可开启。”
　　问天一推而出：“我就不碰这些，只要为了烛龙城的信众好，你就自行其财，自行其事。”
　　角龙面露难色：“城主，这不大好吧``````”
　　“没什么，我有伤在身，还要修炼火灵珠，分身无术。”一笑而后，问天隐忧道，“烛龙城防御单薄，不能再淡然处之。我们不仅要提防玄冥城，也要提防回疆逆教挑衅。烛龙城表面归属昆仑圣裔统辖，实际已为她所弃。对昆仑圣裔所有的幻想，都会有害```````”
　　“那还用说，自从火灵珠被昆仑圣裔收走，饱经忧患的烛龙城人都对她死了心！”角龙微蹙双眉，郁郁问道，“城主心意已决，真的要去寻若木之花？”
　　黯然一笑，问天叹道：“灵力低微的时候，我留在烛龙城，只会给烛龙城带来灾难，我游走回疆，隐身人众，还能避开昆仑圣裔的耳目，而你，更可安心打理烛龙城事务。”
　　角龙点点头，思索道：“也好。烛龙城蛰伏两百年，在外人看来，不问世事，不与世争，可我们在回疆也有商运往来，在喀什噶尔更设有道堂，教众千计。城主寻得若木之花后，不妨去那里静心修炼。火灵王仙逝时，留有库存金银万计，我谋划扩充商运，招兵买马，修缮城池，防备后患。”
　　眼望茫山，心绪潮涌，问天决然许诺：“回疆道堂各异，派系纷杂。我们烛龙城，不做清廷的屠刀，不做引狼入室的张格尔，不做欺行霸市的乡约伯克，不做蛊惑煽衅的和卓，不做昆仑圣裔扰乱人间的祭旗````````”
　　“城主之言，属下谨记！”角龙抚胸一躬，隐身告退。
　　隔着窗棂，独眺那崚嶒远峰，问天不由得心酸。依角龙所讲，昆仑巅就在那方穹幕，二十年的桎梏啊，爹、娘``````
　　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
　　“问天！”
　　一声吟痛的沉呼，将黯然神伤的问天蓦然唤醒。
　　湘儿醒了。
　　问天连忙赶到榻旁，蹲身长吁：“真主，你终于醒了！”
　　湘儿抿抿唇，闪闪睫，忍一丝隐痛，笑靥花儿般绽放开来：“就知道你在。”
　　“亏你笑得出。”问天强压心底的慌乱，“都摔晕了，咋这不小心。”
　　挣扎两下，欲坐起，却又无力。问天清楚，湘儿故意要借靠肩的了。
　　靠在问天胸前，湘儿拢褥于肩，探出纤纤十指：“知道我怎么就摔了？”
　　“滑了！”
　　“不是。”湘儿微微在颤抖，“洗澡时，木桶水面，竟印出个虬须狮鼻的人面``````”
　　“怎么可能，你眼花了。”
　　“知道从那里跑出的吗，骨环！”湘儿抬起手，“把我吓坏了。”
　　问天一凛，半晌说不出话，他在大殿见过墙壁一副虬须狮鼻的人面，他当时就怀疑是火灵王。
　　轻轻抓过问天的手，缓缓放在骨环上，无声摩挲会儿，湘儿陡然惊觉：“我是怎么到床上的，这衣服```````”

　　“哦``````是``````小丫拾掇你的！”张惶之下，问天似抓住了根稻草。
　　湘儿扭过头，一双乌眸在问天脸上乱转：“小丫？”
　　“```````小丫！”问天几乎窒息。
　　“为什么是小丫而不是你？”
　　“为什么要是我而不是小丫！”
　　湘儿竖起根手指，杵在问天鼻尖：“我明白了``````你早就知道我是个姑娘，说，你是不是用这双贼眼瞧过！”
　　问天举降告饶，铮铮笑辩：“天地良心，我是有隔囊观物的异能，但我从没偷瞄过女人！”
　　“从来没有？”
　　“从来没有！”
　　“哎！算了```````”拷问不出，湘儿扔下一句叹息，又无力靠回问天胸前，“其实，‘左公子’是你们强加给我的，女扮男装并非刻意而为，回疆民族众多，穿戴也不尽相同，男女互扮，混淆视觉，真的很容易。”
　　问天心里荡起一阵涟漪，诚然，湘儿装扮是有些男性化，但她本人何尝以男儿自诩过，对她纠缠不清的倒是我们这些旁人啊。
　　湘儿轻叹，遂继续说道：“哪有女子不爱红妆，若非五岁那年被掳西疆，亲历丧父之痛，我怎会年复一年不让须眉地苦练武技```````”
　　问天悚然心乱，湘儿的苦楚难以释怀，不是生当如此，可世事无料，偏偏要把她牵扯进来。九爷何许人，清廷的眼中钉、肉中刺。与他死磕的人必定与官府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湘儿便在清廷与教派交织的丝网里注定无法逃离。
　　褥里，湘儿指骨环散发着夜明珠般蕴韵的光泽。火灵王焚身化骨，在指骨上留下最后的火灵。
　　“看，多美！”湘儿把丝褥拨开一道缝，让骨环的光亮清幽幽地散射出来。她长睫凝滞，眼眸迷离，有份痴醉，有份娇媚，还有份沉湎。她手与脚丫浸润在骨环的光泽里，犹若玉雕粉琢，芙蓉生香，“愈是黑夜，愈是光亮。”
　　湘儿如是说。
　　问天又何尝不知，在湘儿眼里，不同凡响的骨环着实令她迷醉至今。却不知道，当年送她骨环的小男孩，而今与她缱倦在侧，相依感怀。世界是那么大，又这般小，冥冥之中，湘儿与自己原来从不曾逃离反物质石的‘问天咒’魔力。
　　恍惚间，问天被滞涩了眉宇，朱砂痣的召唤竟让他缓缓抬起湘儿的左手。无名指上的骨环暗淡了光泽，可那一层温润诱惑着他将脸颊轻轻贴上去，于是，他闭上了眼，让骨环缓缓滑落在唇齿之间```````
　　开眼后，湘儿早臊得满脸通红。垂下娇柔无限的双眸，稍作矜持，一时不知哪来的勇气，竟探出双臂，绕在了问天颈项``````
　　毡帽滑落，如漆亮发泼洒下来，整个红尘，仿佛只有两颗铿锵的心跳。
　　门隙之外，一对黄幽幽的瞳仁，眨眼之下，断了联珠般滚落大颗的泪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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